在19 世纪末、20世纪初德语文坛群起改编汉诗的热潮中,德默尔无疑是个出色的弄潮儿。他的名声由本土流播到邻国奥地利,他的诗才在维也纳作家 霍 夫 曼 斯 塔 尔(Hugo von Hofmannsthal,1874~1929)处大获知音。霍夫曼斯塔尔是当时所谓“美学—心理学印象主义”的代表人物。1907 年,他作为文学杂志《明天》的出版者之一,热切地向德默尔约稿,表示需要“美妙的中国译诗之类的作品。多么喜欢这些作品,多多益善”①。
或许是不想在德默尔这位德国的“里子”面前班门弄斧,霍夫曼斯塔尔虽然对汉诗深有好感,却并没有亲身品尝改编的乐趣。不过,他大可不必为此感到遗憾。因为,他对中国文学的热情自有他的几部剧作为证。
白扇扇夫坟
1897 年,霍夫曼斯塔尔写下了一部“幕间小喜剧”,名为《白扇》。此剧与《今古奇观》中第二十卷“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故事关系密切。
在众多为西方所熟悉的中国古典小说中,庄周的这个故事可谓脍炙人口。引荐这篇小说的伯乐当推18 世纪初叶的巴黎教士杜·哈尔德,在他于1735 年至1737 年间编纂的《中华帝国全志》一书中就有此小说的介绍。此后,历经了十个春秋,《中华帝国全志》的德译本问世,《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故事得以走入德语读者的视野。前文提及的塞肯多夫就从这个故事中摭拾了“庄生梦蝶”的题材。此后一百多年,德国的一位名叫格利泽巴赫(Eduard Griesebach)的作家兼外交家又兴致勃勃地将这个《今古奇观》中的单篇由英译版重新译成德文,并冠之以《中国的寡妇》一名。这一译文后来随同他的一篇题为《不忠的寡妇》,一部中国小说及其在世界文学中的演变》的论文公开发表,时间在1873 年。继格利泽巴赫之后,这个短篇又屡受德国人的厚爱,在《今古奇观》的诸种德译选集中均有它的身影。
至于霍夫曼斯塔尔是从何处认识了这个中国故事的问题,评论界曾有过纷争。后来,据有关学者考证,霍夫曼斯塔尔是通过法国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法朗士(Anatole France)的《中国故事》一文(1889)才了解到了庄子的这个故事,并着手对其进行改编。①
提起小说《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人们马上就会想到其中“庄生梦蝶”和“不忠的寡妇”这两个母题。此处,霍夫曼斯塔尔的《白扇》与后者有一定的类同之处。不妨先陈以剧情:
年轻寡妇米兰达孀居已有两年。一晚她梦见自己出现在亡夫的坟前。起初,只见坟墓周围鲜花绽放,米兰达仿佛在花丛中看到了丈夫的容貌。谁知,转眼间,鲜花骤然枯萎,死者的影子也瞬即消失了。性急之下,米兰达挥动手中的白扇,欲拨开花丛,寻找丈夫的身影。结果,花朵纷纷飘零,最后只剩得枯冢一座。坟头被白扇扇干了的黄土令米兰达回忆起了丈夫临终时的遗言。在撒手人寰之际,米兰达的丈夫不无忧虑、讽刺地叮嘱妻子说:“只要我坟上的土不干,你就不能另事新夫。”①回想起这一幕,米兰达顿时羞愧万分。第二天她便去丈夫墓前祈祷忏悔。
事有凑巧。米兰达在坟地里遇见了堂哥福尔图尼奥,他刚从妻子的坟上拜祭回来。这个在人前自我标榜为忠贞不渝的年轻鳏夫,一看到曾经两小无猜的堂妹便将亡妻抛置脑后,试图以如簧之舌拨动米兰达的心弦。而后者似乎沉浸在丧夫的深切悲痛之中,只想恪守妇道。然而,福尔图尼奥的花言巧语并非徒然。在喜剧的尾声,当米兰达从丈夫的墓地返回时,原本万念俱灰的她又已心有所许了。
我们回头来看一下《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中那个寡妇扇坟的故事。庄周一日出游山下,见一居丧少妇,手执素白纨扇,朝一新坟运扇不已。庄子惊问其故,那妇人坦然相告曰:“冢中乃妾之拙夫,不幸身亡,埋骨于此。生时与妾相爱,死不能舍。遗言教妾如要改适他人,直待葬事毕后,坟土干了,方才可嫁。妾思新筑之土如何得就干?因此举扇扇之。”庄子听罢,哑然失笑,因见妇人腕力不济,遂运起道法,将坟土收干。事后,庄子嗟咨叹道:“生前个个说恩爱,死后人人欲扇坟。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霍夫曼斯塔尔在其短剧《白扇》中至少完全保留了原作中互为因果的两个细小的母题,即死者“土未干,不得嫁”的遗言和由此导致的嫠妇扇坟的迫切举动。不过,两个寡妇终有不同。庄子看到的那位好没羞耻之心,嘴上说着生前恩爱,手中的白扇却不念前情。此等没情没义的水性杨花之辈正是这个中国故事批判的靶心。而霍夫曼斯塔尔笔下的米兰达虽有梦中扇坟这一潜意识愿望,却深受良心的谴责。暂且不管米兰达的忏悔之意是否是虚伪的矫饰,我们在《白扇》中可以明白无误地看出,作家的矛头更多地指向了福尔图尼奥这个“不忠的鳏夫”。
霍夫曼斯塔尔在其剧作中塑造了新近丧偶的福尔图尼奥这一角色,这正是他对原作最重大的更新之处。鳏夫的诱惑使得孀妇的不忠之举有了一个逻辑前提。较之女子的背信,作家似乎更嫌恶男人的虚情假意。无疑,他笔下的福尔图尼奥就是这号惺惺作态的货色。此人在亲朋面前唱着守节的高调,而一当女色在前,便又立马蠢蠢欲动。在《白扇》一剧中,另有一个细节也暴露了男人的不可靠。米兰达有一个侍女,名叫卡塔林娜。一天,她收到家中的一封来信,信上说她在家乡的男友已另觅新欢。为此薄情寡义之徒卡塔林娜没少流眼泪。米兰达的另一个名叫桑夏的女仆安慰她说:“年轻与忠诚有何相干?”①既然年轻男子能如此玩世不恭,年轻的女子为何要自甘束缚?此话最终也说进了米兰达的心坎。如此看来,《白扇》一剧是对游戏人生的一场讽喻。
《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开篇有两句诗云:“富贵五更春梦,功名一片浮云”。霍夫曼斯塔尔在他的作品中也流露了类似参破尘世的虚无主义思想,这在男主角的一段独白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原文译引如下:
我所知甚少,却看得透彻。无论如何,我已明了,生活只是一场皮影戏:朝它看上一眼,尚可忍受,可要是伸手抓去,那影象便会在指间消失殆尽。生活就像那流水中的云影,是毫无价值的东西。荣誉和财富是清晨滑稽的梦境,在一切无聊的词汇中,要数“占有”一词最为愚蠢……①
蜂女诱书生
在《白扇》一剧问世十余年后,霍夫曼斯塔尔又从中国《聊斋》故事的一个单篇中汲取了创作灵感,于1914 年完成了一部芭蕾舞哑剧,名为《蜜蜂》。
这一芭蕾舞剧的脚本由十三幅场景组成,剧情梗概如下:
一只蜜蜂变作美丽动人的女子,几番引诱一个已有妻儿的书生。她或在他的书房里露脸,或在他的床榻前现身。书生终为蜂女的美色所惑,抛下家小,随她走进了位于自家后院的一株老树的树洞,与无数蜂女纵欲狂乐。书生之妻见丈夫误入歧途、执迷不悟,于是,心生绝望,就在众蜂筑巢的大树前服毒自尽。此刻,蜂房中的书生不禁一阵心惊。从此,动物般淫乐的生活显得越来越麻木、乏味。书生最终离开了逍遥之地,重返家门。然而,孩子与仆人都对他视同陌路。他追悔莫及,对妖蜂顿生切齿仇恨,于是,他举起火把,提起斧子,直奔蜂巢而去,蜂窝毁于一旦。随后,他赶往妻子的墓地。突然间,四下群蜂漫起,来向书生索债复仇。所幸亡妻及时复活,群蜂毙命,夫妻得以破镜重圆。
激起霍夫曼斯塔尔此番创作兴致的是《聊斋志异》中“莲花公主”的神奇故事。奥地利犹太宗教学家马丁·布伯(Martin Buber)曾在1911 年将英译本《中国神怪和爱情故事》译成德文,其中所含的“莲花公主”这一小说被取名为“梦”。霍夫曼斯塔尔在创作《蜜蜂》一剧前读的就是这么一个奇异的“梦”。这究竟是怎样的南柯一梦呢?
《莲花公主》的故事讲的是胶州的一个窦相公,一日于昼寝间被人引入一处繁华宫室,得见莲花公主,顿觉心旌摇曳。俄而梦醒,知是一枕黄粱,不免怅然若失。后窦生有意续梦,梦境不复。又有一日,适值窦生与友人抵足而眠,睡间又有人来邀他入宫。在宫中,他与莲花公主喜结连理,共度良宵。哪知,次日举国告急,原来有一巨蟒来犯,殃及国中臣民。窦生携莲花公主逃难返家。公主随后向夫君请求说道:“此大安宅,胜故国多矣。然妾从君来,父母何依?请别筑一舍,当举国相从。”窦生为难至极,于焦虑中醒转过来,方知又是一梦。不过,奇怪的是,此刻耳畔蜂鸣不止。窦生唤醒友人,诉之以梦。友人劝他为蜂营巢,生依其言。新巢引来蜜蜂无数。后窦生追其踪迹,始知群蜂系由邻家园圃旧巢中来。查看旧巢四周,发现壁上有丈许巨蟒一条。
《莲花公主》这个故事通篇都使人意识到它那“梦”的性质。不过,这个梦并非与现实全不搭界。梦境与现实的交点在故事的结尾处出现:这竟是现实的蜜蜂以托梦的方式向人求助。人与蜜蜂之间如此地心有灵犀,这正体现了人与自然的亲密、融洽。
在霍夫曼斯塔尔的《蜜蜂》一剧中,现实与梦境的界限已趋于模糊,整个剧情在一种“幻化”了的现实氛围中展开。故事尾声,男主人公对蜂女不记温情,只有憎恨,甚至不惜动用武力,铲除蜂窝;而蜜蜂最终也由爱转恨,群起而攻之。在这种人蜂势不两立的紧张关系中,中国故事里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浪漫气息早已荡然无存。
将两部作品详加比较之后,我们发现,除了“蜂女”这一个共同的母题之外,几乎找不出其余的相似之处了。在剧作《蜜蜂》中,霍夫曼斯塔尔不仅添加了许多原作所没有的人物,如书生的妻小、家仆等,还赋予了蜜蜂这一意象以超出原作的新的象征意义。在《莲花公主》中,蜜蜂代表了美丽的女子和甜蜜的爱情,只有纯洁的、美的一面;而在霍夫曼斯塔尔的芭蕾舞剧中,蜜蜂因主动诱惑书生而有了一丝妖媚。此外,作家把中国故事中含蓄的情爱加以夸张,从而使蜂女又有了一层色情的象征含义。而在蜜蜂最后蜇人的本性中,我们又看到了它于复仇中流露出的邪恶的一面。这些都体现了霍夫曼斯塔尔的别具心裁,也与他在20 世纪初所接受的象征主义及表现主义的创作理念相契。
9 Alfred D blins Meditation über die Lehre des“Nichtstu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