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吃饱之后,口又渴起来。在这夜里去何处找水呢?两个人在草地上往前摸索走了一段路,忽然听到水流的响声,像瀑布撞击岩石似的。
他们大喜过望,立刻停下来,正辨别水声的方位,又听到一种金属片的碰撞声,有节奏地传了过来。在这阴森可怕的黑夜,高树环抱之中,轻风吹动着树叶,发出吓人的沙沙响声,这种空旷,这种黑暗,那水声和那树叶的簌簌抖动,一切都令人毛骨悚然,胆战心惊。拍击声不停,风吹不止,天色又不明,加上不知身在何处,就更令人恐惧。然而心中无畏的唐·吉诃德却兴致大发,又萌发了干大事、立大功的念头。他让桑丘在原地等待,自己跳上驽马难得,一手挎盾牌,一手拿长枪,吩咐桑丘说,如果三天回不来,就请桑丘到托波索村走一遭,通知他的绝世佳人杜尔西娜娅。
桑丘听他这么一说,忍不住伤心地哭起来,他苦苦地哀求主人不要去冒险,起码也要等到天亮再说。唐·吉诃德哪里肯听,于是,桑丘决计捣点儿鬼,尽可能地将他留到天亮。
所以,他在帮助主人束马肚带的时候,偷偷地用驴子的缰绳拴住驽马难得的两条前腿。如此这般交待一番,便拍拍马屁股开拔。让唐·吉诃德吃惊的是驽马难得没有像往常一样一跃而前,而是在原地跳了两跳。唐·吉诃德不知原委,使劲地踢马,马就是不走,最后跳也不跳了。他无可奈何,只好等天明再上路。
桑丘想不到自己的诡计奏了效,忙挨到唐·吉诃德身边,紧紧抱住骑在马上的主人的腿说:“先生不要急,我给你讲故事消遣。”其实他是给那有节奏的金属声吓坏了。唐·吉诃德倒认了真,叫他赶快讲。桑丘就讲起了故事:
“一个牧羊人爱上了一个牧羊姑娘。后来魔鬼捣乱,从中挑拨,牧羊人的爱情一下子变成了仇恨,他甚至连见都不愿再见姑娘一眼。他想了个主意,赶着自己的羊群,到葡萄牙国去。而牧羊姑娘爱他却比以前爱得更深,她赤着脚步行,远远跟在牧羊人后面。就在牧羊人急着要甩掉姑娘的时候,一条大河拦在了前面。他四下寻找,找到了一个渔夫,渔夫只有一只小船,小船只容得下一个人和一只羊。渔夫答应把他和300只羊送过河。他先把一只羊渡过去。渔夫摆渡了几只羊,先生可要记清楚了,要是漏掉一只,故事就完了,一句也讲不下去了。我接着讲,虽然对岸都是烂泥,很滑,可是他回来又摆渡一只,又一只,又一只……”听不下去了,说:“就算全部过去了,这来来去去,讲一年也摆渡不完。”
桑丘问道:“这会儿已经摆渡过去几只羊了?”说:“我哪里知道。”
“我早就提醒过了,您得记清楚。现在,天晓得,这个故事如何结束,我已经讲不下去了。”说:“哪有这种事,羊的数字就这么要紧?数错一只,故事就讲不下去了?”
“没办法,就是讲不下去了。您一说不知道,接下来的事都从我脑子里跑了,因为接下来的事其实很有趣味。”
唐·吉诃德说:“故事这种结尾法从来没有过,完就完吧,咱们瞧瞧驽马难得能不能走路。”
他又踢了踢马,马又跳了几下,还停在原处,它的两腿拴得非常牢。
桑丘看东面的天已经泛白,就蹲下去轻轻地解开了马腿上的绳子,马恢复了自由,用蹄子刨着地。唐·吉诃德见马能活动,认为是好兆头,这次冒险一定能取胜。一会儿天已放亮,东面都看得清楚了,唐·吉诃德就果断地拍马出发。桑丘改了主意,主人这件事没有完,自己决不离开;于是他牵着毛驴,跟在了后面。他们循声前进,可怕的撞击声越来越大,连马的步子也变得迟疑起来。唐·吉诃德安抚着它,一步步地朝不远处的几间房子跑去。桑丘紧跟在后,弓着腰、瞪着眼,从马腿的夹缝里张望。走过100多步,绕过那几间房子一瞧,才发现搅得他们一夜心神不宁、阴森恐怖的声音,原来是砑布机上6个大槌子交替拍打发出的。唐·吉诃德见到以后顿时哑口无言、呆若木鸡,脑袋垂在胸前,满面羞愧;桑丘呢,则满脸讥笑,继而又放声大笑。唐·吉诃德不禁恼怒起来,用枪柄拍打了桑丘两下,桑丘讨了个没趣。唐·吉诃德说:
“我承认刚才的事可笑,但是不该当做笑柄,不能指望每个人都料事如神,把一切看得很准。再说主仆之间,骑士和侍从之间都应有个界限,今后咱们要放庄重些,别嬉皮笑脸的。我要发了火,倒霉的就是你。我答应你的赏赐到时自然会来,即使没有,我给你的工资是稳拿的。”
桑丘说:“您说得对,不过,从前的游侠骑士的侍从,工资多高呢?是按天,还是论月?”说:“那时的侍从不拿工资,他们只领赏赐。
我在家立了一个遗嘱,在上面提到你,我这是以防万一。”
桑丘说:“您尽管放心,从今以后,我决不再拿您的事开玩笑了,只把您当做东家、主子来称颂。”说:“你要是这样的话,就能在这个世界上立足了。因为,在父母之外,应该把主人当成父母一般敬重。”
这时候天忽然下起小雨来,桑丘想进到砑布机的机房里去躲一躲。可是,因为刚刚出过的洋相而嫉恨砑布机,唐·吉诃德说什么也不肯进那几间房躲雨。他们向右一拐,走上了一条以前没有走过的路。走了一程,唐·吉诃德看见一个人骑着马,头上戴着个闪闪发亮的东西,像是金的。还没等看清楚,他立刻转身对桑丘说:“你瞧见没有?对面来了一位骑士,骑着一匹花点子灰马,头上戴着一只金的头盔。”桑丘道:“您说话得仔细,做事更要三思;不要又是捶打得我们晕头转向的砑布机之类。”
“你这该死的家伙,头盔跟砑布机又有什么相干!”唐·吉诃德最恼火的是有人阻止他冒险。
桑丘认真地说:“我只瞧见一个人骑着一头驴——和我这头驴一样,他头上是戴着个闪亮的东西,像个盆。”
“那就是金头盔啊!你离开,我来对付,把头盔弄到手!”兴奋地大叫。
然而桑丘看得一点儿不错,那不过是邻村的一个理发师,来帮一个病人刮胡子,路上碰上下雨,就把洗头的盆顶在头上遮雨。那只盆刚擦过,所以闪闪发亮。唐·吉诃德按照疯狂的骑士道想入非非,把所见的东西全部改变了。等他心目中那倒霉的骑士走近了,他纵马挺枪,抬手便刺。
理发师做梦也没想到有这样的遭遇。他看见一个怪东西冲过来,只好滚下驴来,朝田野里狂奔,把铜盆丢在了地上。唐·吉诃德得意地让桑丘拣起来,戴在头上。但就是找不到面盔部分,桑丘见了忍不住好笑,但笑了一半又忍住了。他看到了理发师的那头灰驴,便想据为己有。
可唐·吉诃德不同意,因为按骑士道的规则,不能夺取败将的马匹。桑丘只好作罢,但提出要换配鞍,唐·吉诃德拿不定主意,想了一会儿也就默许了。
桑丘马上动手,把自己的毛驴打扮一新。然后主仆二人将从那些驮驴背上抢来而还没吃完的食物拿出来当了午餐,接着又从砑布机那儿流过来的溪流中舀出水来喝了一通。不过他们没有回过头去朝源头看一看,因为他们对因其而产生的恐惧实在太憎恶了。怒火消失之后,他们跨上座骑,信马由缰(不定去向才是真正的游侠骑士作风)地踏上征程。驽马难得的意愿代表着主人的心思,也反映了对之亦步亦趋、亲热相伴的毛驴的情意。就这样,他们又走上了公路,漫无目的地向前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