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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糠皮

在关中地区,解放前一直是土匪聚集的地方,这里的土匪都有各自的山头,人数颇众。据老一辈人说,这里的土匪不是三五十个那种小毛贼,而是有近十万人。他们成为土匪的原因各不相同,有因为交不起租子,有因为赌博欠了钱,也有因为和某人一句话说不到一处被打,一怒成了土匪,更出奇的是糠皮,他是因为和老婆吵架成为土匪的。

五爷说,糠皮的真实姓名已经无法考据,糠皮只是一个外号。因为是上一辈的人,所以糠皮是颇有些拳脚功夫的。糠皮人极瘦,身轻如燕、手腕上绑个铁钩子,翻腾十几米高的城墙如履平地。他还有两样本事,一样是能跑,不仅速度快,而且坚持时间长,因为费鞋,他但凡要长跑,必然要备上几双自己媳妇做的布鞋。为了追一匹受惊的马,糠皮追着马跑了一夜,磨破了三双布鞋,午间便看见这糠皮骑着马回到寨子里了。他另一样本事就是潜水,糠皮潜水的本事在十里八乡是出了名了,他一个猛子下水,中途不换气能在水中支持两个时辰。这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糠皮自己有自己的办法。

当时五爷还小,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聪明孩子(当时我们村子近亲结婚比较严重,孩子都很少,更别说有聪明的了。这便是关中人说的“八怪”之一的“姑娘不对外”)所以糠皮对五爷非常好,偶有闲暇,还教授五爷几招拳脚功夫,加上五爷领悟力比较强,一教就会,所以糠皮就更喜欢他了。

当年的土匪强盗多,而每个村子都有用黄土围成的城墙,十几米高,城门也一律用最好的木材做成厚度超过一尺的大门,外围用铁皮包了。为了抵御土匪,很多村子还由一些乡绅、议员等组织了村民武装,保护财产。糠皮就曾经是这武装中的一员。

糠皮的老婆是一个典型的好吃懒做的女人,这女人倒长得异常标志,在村子里算得上头一号,只是做派不正,喜欢进城看戏。她整日挂在嘴边的便是:“什么时候能上西安城里看一场大戏就好了。”糠皮有几亩祖上传下来的薄田,因为娶这个女人已经卖掉半数,剩下的地也仅能糊口而已,完全没有余钱。女人却不管这些,依旧逢集进城。即使当时没有现钱,也要在王员外家里借点高利贷,进了城里吃碗鸡丝馄饨看了大戏,这才过瘾。之后由糠皮东挪西凑还了贷款。因此,糠皮的日子过得也并不如人意。

即使是这样,糠皮的老婆也仍然对现状感到不满,这女人觉得糠皮空有一身功夫,却不能给自己带来任何的好处,日子过的捉襟见肘,便免不了要天天数落糠皮,说到气愤处还要打骂苦恼一番。弄得一街两巷的人都知道。糠皮却很为难,对于老婆的要求总是尽量满足,却每每遭遇老婆的苦恼,让他非常尴尬。每逢这时,糠皮总是低声吼道:“莫再嚎了!给你便是!”于是又开始借债,满足那女人对这样经济条件的家庭来说非常奢侈的爱好。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初夏的一天中午,糠皮的老婆进城去了,他自己正在想着要怎样打发掉中午的那顿饭,不成想王员外的管家二狗子上门来请,说是王员外备了些酒席,请糠皮去一趟。糠皮略略吃了一惊:这王员外从不跟一般“贱民”交道,这请他吃饭可是日头从南边出来了。心中有些迟疑,却早被二狗子连拉带拽地请进了王家的大门。

来到大堂,王员外父子已经坐定,几个女人在后面站着伺候。糠皮如何见过这样的场面,早已经不知道怎么走路了。那王员外笑着站起,桌前的人都站起相迎,王员外道:“贾先生大驾光临,这次请您来有要事相商。”双方分宾主坐下,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王员外说出此举的目的:“前日里西北军的军火船在渭河里面遭到劫持,一部分军火掉入河中,请你来是想看看有办法打捞上来,必有重赏。”

糠皮一听,手中的筷子立即落了地。他当然害怕了。这件事情仅从技术的角度看很容易完成,但是从政治和社会的角度讲肯定会为以后的灾难埋下伏笔。那王员外早就有所准备,见那筷子落地,吩咐下人换了筷子,糠皮却是不敢再看一眼那一桌丰盛的酒菜。

王员外早就料到糠皮不敢做这样的事情,便道:“你绝对放心,咱们夜里去捞,自然神不知鬼不觉。周围五里布上哨兵,都是咱们庄上可信赖的人。”糠皮仍然摇头,他根本不敢接这样的活儿,一旦军方或者土匪查下去了,那可是要满门抄斩的。军方查出来肯定不可能拿王员外怎么样,这王员外在外面很有来头,根本动他不得,也只能拿他糠皮开刀。如果土匪来找,自然少不了糠皮的事情。到时候土匪围了城,要交出主犯或者财务,那肯定不可能是王员外被交出去,一定还是糠皮。基于这样的考虑,糠皮是万万不答应。

那王员外早已心有成竹,根本就不把糠皮的拒绝放在心里:“糠皮,我知道你的本事,你就是没胆子。”糠皮笑道:“员外过奖,我知道这军火掉在渭河里,凭员外的本事,肯定能打捞上来,根本不用费神请我。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这军火事关重大,一旦事情败露,肯定是我抗雷。这一点我没猜错吧?所以我不能答应。”王员外道:“果然痛快。不快糠皮,你今天不答应也得答应。拿来~”一个手下拿来一个盒子,打开放到王员外面前,王员外从里面拿出一沓有字的纸片:“糠皮,这是你老婆在我这里的贷款凭证,一共是大洋六百块。现在驴打滚的利息加上,已经将近一千大洋了。这笔账怎么算你应该清楚吧。”

糠皮吃了一惊,没想到老婆的一个爱唱戏的爱好,竟然成为自己被别人要挟的把柄。他左右为难,当然,他不会怪罪自己的老婆。这老婆虽然好吃懒做,但是也曾经让他赚足了面子,成为村里的一枝花。而且他们二人也还过得不错,虽然吵吵闹闹,却并没有太大的矛盾。夫妻双方互相忍让也就行了。加上这女人能嫁给自己一个庄稼汉,糠皮已经非常满足了。

这次这女人竟然做下这么大的事情,而且不跟他商量,真的是有点过分了。但是糠皮很快就镇定下来:“如果做成的话,咱们的帐怎么算?”王员外道:“做成的话,债务一笔勾销,再给你账面上的这些钱——六百个现大洋,你看……”“接了!”糠皮道。王员外斟满酒和糠皮一饮而尽:“痛快!”

当天夜里,适逢初一,月黑不出。这一伙人开始了这个秘密的行动。他们轻身来到渭河边上,身后还跟着几匹骡马,为了被人听见马蹄声,这些骡马的蹄子都被用布条包了起来。走在路上只能听见沉闷的声响,而没有马蹄清脆和响亮。期间倒并不是没人听见,有个商铺关门晚,看见了这伙拿着刀枪的人,以为是土匪,便早早地收了声,不敢再露面。那店门也草草地关起来,一家人在里面听着这伙人的动静,听得声音渐渐远了,这才稍稍放心,认真地关了店铺,熄了灯火睡去不提。

一个时辰之后,这人马到了渭河边上。那糠皮已经喝了两碗烧刀子,这酒冲劲大,马上喝下,立即在身上表现出来,糠皮此刻浑身通红。为了防止意外,王员外还特别交代给他喝两碗高度的高粱白,这酒后劲大,是为了防止长时间在水下身体发冷。

糠皮喝过一碗半的高粱白,还剩下半碗全部倒在身上,使劲搓了搓全身,这才浑身发热,白净的皮肤透出火热的红色来。因为没有指定位置,糠皮必须从这个河段摸到那个河段,摸到为止,摸不到赶天亮之前上岸赶回去,翌日夜里再次下河摸排。

只听“扑通一声”,糠皮已经下了水,并很快沉到水底,在并不宽广的河道里摸排。摸了半天,毫无结果。糠皮叹着气,仍然重复着刚才的动作。因为是晚上,河里一点光线都没有,那时候没有什么矿灯,只能靠人工一点一点摸索,所以糠皮总是在默默地念叨:“老天保佑我摸上来吧。”倒不是他因为怕水,而是担心时间长了必然为别人发现。这种时候没人知道哪个百姓跟土匪有联系。前一段时间有一个外村的村长,口不积德骂了村里最穷、最被人看不起的后生,当天晚上着村长家里就受到土匪劫掠,不仅家里东西全部被抢光,大人小孩被杀死大半,最惨的是村长本人:被剖开腹腔,里面内脏全部露出体外,土匪们还觉得不过瘾,竟然将其肠子拉出,以肠子为牵引将村长整个尸体挂在树上,为了防止断掉,还在肠子旁边加了一条手腕粗细的麻绳与肠子“共事”。村长的老婆因为有几分紫色也被押上龙山,大概半路上想起丈夫和家人的惨状,从山崖上纵身跳下……

糠皮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不自觉地加快了手里的动作。可是事情仍然没有大的进展,糠皮在冰冷的水里憋足了力气,仍然没有效果。这时候,他想睁开眼睛,因为觉得有个东西在他眼前晃了一下。果然,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发光的物体在水里游走,他紧跟上去,奋力地追上那物件,拿在手中一看,原来是一本书。这书倒也奇了,半尺见方,金属质地,光灿灿的。书一共三页:第一页应该算作封面,上面两个大字:把柄。第二页却是一行小字:若得此书,心中念得某人某事,便可得其软肋,以作要挟。第三页只有两个字:慎用。

糠皮认为自己捡到了大宝贝,将此书拿在手中,却不知道该藏身何处,因为一旦出了水,一定会被发现,他想了想,便将这东西藏在一处自己熟悉的水洞里面,等着天亮之后,找个机会再拿出来。他妥善放好这本书,继续在河道里摸索着,正想着,突然脑子里窜出来一个念头:我何不试试那书,想一下那批军火,如果灵验,自然能够找到其藏匿之处。便有回身游到水洞,拿了书,心中默念那批军火,一会儿工夫,那水中金光灿灿,那书直奔前方而去。糠皮紧随其后,一眨眼功夫,糠皮在这书泛出的光亮的掩映下,看见了三个大箱子!打开一看,这不是军火是什么?而且还有一箱银元!银光灿灿的,煞是惹人。他立即返回水洞,大喜过望地将这书藏好,又游到军火处,奋力搬起其中一箱。这东西在陆上自然沉重,在水中却轻了不少,糠皮将第一箱东西拿出水面,早有人接手了。来人还赞:好手艺!三箱东西悉数搬上来,连银元都没落下。糠皮原本可以匿下,但是他没有,他想既然已经答应对方,自然要毫无保留。那几个人其中就有王员外的儿子,一个儿子说:“糠皮好仗义。咱们下水看看还有没有?”糠皮便带着王员外一个善水的下人入水,一会儿工夫上来,那下人道:“少爷,这糠皮果然忠义,并无藏匿,水下物件已经悉数搬上来了。连根毛都没留下!”众人大喜。等回了王员外家,王员外一听整个过程,大赞糠皮。糠皮虽然嬉笑,却心中有数。那王员外也不食言,从第三箱银元中拿出一千,送给糠皮,糠皮收下了其中六百,将四百还给王员外道:“说好六百就六百,多收了以后没脸混。”王员外又大赞。随后摆下酒席庆功不提。

糠皮自从的了那本书的秘密之后,总想找个机会将那书从水里拿出来。却苦于没有这样的机会。因为他担心王员外的人知道之后,怀疑他藏匿了东西,将来肯定是无尽的麻烦。糠皮想来想去,没有办法能安全拿到那个《把柄》。每次有问题下水查询却也行不通,毕竟下水机会多了以后,事情会更复杂,越容易引起对方的怀疑。“看来这个东西被发现的当初就设置了这样的难度,就是要让人慎用的。”糠皮想。

可是人的好奇心往往就是这样,越是很难知道的东西越是想知道。糠皮也不例外,他收了王员外六百个大洋,他老婆对他的态度好了一些,嘘寒问暖的,透着假惺惺的问候和关怀。糠皮给了她一笔钱,心不在焉地想着自己下河的办法。他老婆得着空只身去了西安,这一去就是个把月,糠皮虽然觉察出异样,却也无动于衷,对他来说,除了《把柄》,任何事情已经不能引起他的注意和兴趣了。即使从省城回来的人告诉他:“糠皮,你老婆在城里和一个唱戏的勾搭上了。”,他也丝毫不以为意。他整天想着《把柄》,念着《把柄》。有了这个东西,他就能衣食无忧了。只要拿到《把柄》,他的日子就会有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样他老婆才会安安稳稳地回到他的身边,根本不会有任何节外生枝的事情。他简单地认为,只要有了钱,他老婆一定会回心转意的。所以,他把所有的一切都放在了那本书上。

经历了三个月的艰难挣扎之后,糠皮明显瘦了。他知道,这个时候仍然不是最佳的下水时机,因为王员外的人一定在盯着他,王员外这种有钱人肯定不是那么容易相信一个人的。他们相信的只有利益。尽管当时下水的时候,已经有人跟着他查验过了,但那只是表面现象而已,一旦你之后有什么动静,一定会在第一时间被王员外知道。所以现在下水只能是被王员外知道,然后是过堂。当时的杂姓农村没有宗祠,只有一个德高望重的人管理村中事务,可以私设公堂、甚至使用私刑。糠皮很难和有钱有势有权的王员外较量。

但是心中的欲望是控制行动的最好动力,困难越大,那种想获取的心理就越强烈。在一个夜里,糠皮终于忍不住,下了渭河,找到了那本书。当然,糠皮也不傻,他第一个翻开书。使用的对象就是王员外,他想知道这王员外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他也知道,这种人见不得光的事情太多了,但是总有一样是他最害怕得,因为既然是把柄,自然能让他心理害怕和恐惧。糠皮在水底就迫不及待地翻开书,心中默念着王员外的名字,这时候,这本书就像原来的样子一样,一阵金光灿灿之后,糠皮像定格一样呆在水里,脑海里出现了一副奇异的图像。这图像就像深深嵌在糠皮的记忆中一样,异常清晰:

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土匪,身后跟着一群小喽啰,耀武扬威地走在山间的一条路上。一个孕妇见那人马来者不善,就讪讪地躲在一旁。然而那队人马却突然停下来了,一干人等下了马,走到这姑娘面前。姑娘恐惧地缩在一旁。一会儿工夫,山林里面便传来凄惨的叫声。这时候,那孕妇的悲惨的尸体便呈现在糠皮的脑海里,而那匪首不是别人,正是王员外!糠皮想:这王员外原本竟然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匪首。但是这种事情不一定能成为他的把柄呀。这时候又出现了一幅图像: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眼睛里全是血红的怨恨,手里牵着一个小孩子,那孩子对着人笑,笑得人心寒。这一大一小两个人进了王员外的家门,王员外正在睡觉,这女人和孩子就站在他的身边。王员外一惊,便醒了过来,看着眼前的这对母子,吓得魂飞魄散。

王员外一身冷汗,窝在炕上抽了一大锅鸦片,这时候鸡叫三遍,才重新沉沉睡去。镜头到此戛然而止,然而糠皮已经明白王员外所畏惧的事情了:前面说过,这村子里从来不乏与土匪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村民,只不过这些村民们没有大事一般并不跟土匪们来往。这王员外也不例外,据说王员外年轻的时候家里穷得没有隔夜粮,后来之所以能够买田置地,是因为从事了这没有本钱的买卖。虽说时间不长,却也混到了小头目的地步。几次下来倒分了不少家当。这害死那个没有临盆的孕妇母子的事情应该就是在他当土匪时期发生的事情。

这王员外很可能因为那对母女的缘故“金盆洗手”,从此干起了别的生意,发家致富。老一辈的人都知道,这王员外后来一直做药品生意。军阀起来之后,还从事一些小规模的鸦片和军火交易。但是主业仍然是做药材,他在城里还有一间药铺,可以做为他曾经从事药材生意的佐证。做药品生意要发财也不比做土匪难,中国有句俗话:“十个劫道的不如一个贩药的”,十个强盗的收入也不及一个药材商挣钱多。这句话古今亦然,想想如今的药价,大家一定心照不宣。

这王员外自从发财之后,一方面买房置地,一方面吃斋念佛,同时不断使钱活动,获得了一个“资政”的名号,乡里人不知道这资政是什么名号,以为就是原来的员外,这就将原本村子里的一个穷汉无赖称作了“员外”。

糠皮知道了这些,完全明白了这个王员外的里里外外。这下就可以应对王员外的质询了,他将这本金属质地的书本放在贴身的地方,那是一个防水防潮的布包,然后开始凫水,不一会儿工夫,他就上了河水之上。这时候,河底一双诡异的眼神注视着这个拿走《把柄》的人,一丝丝长发在水中飘过之后,这眼神隐去了。

夜凉如水,河岸上守候多时的王员外的家丁将刚刚登岸的糠皮团团围住。一个道:“哟!糠皮!一向少见,最近在哪儿发财呢?去王员外府上走一趟吧?”一行人将糠皮五花大绑,却不敢搜身,因为他们一定要原样将糠皮带到王员外面前,中间有什么差池,没有人能够担当。因为这王员外土匪出身,一向多疑,手下人等繁杂,所以也就互相达成这种默契。

糠皮拿着袋子和里面的书来到王家大院,王员外抽着鸦片一脸阴沉,看来早就等候多时了。因为那烟膏子已经下去一大半。王员外烟瘾其大,每次要抽去一两烟土。王员外一见湿漉漉的糠皮,暂时停下了吸烟的动作,吹熄了酒精灯,那酒精灯忽地一下窜出老高,之后便熄灭了。看来他不习惯用盖子将灯火压灭。糠皮气定神闲,不把王员外放在眼里。他心里知道,这王员外今天晚上一定又一次经历了那对母子的骚扰,这疯狂地抽烟就能看出来。

糠皮知道,这王员外心里没憋着好事儿,一定要与自己为难。让他收拾一顿还不如自己直接说出来他的把柄,占个先机,看看事情如何。糠皮等那王员外的左右退出门外的有利时机,道:“王员外,那南山上的那个孕妇现在怎么样了?每天带着孩子还来看你?”这一问非同小可,这王员外惊得快要从凳子上跌落下来,连烟枪都要摔了。

经过短暂的混乱之后,外面的手下听到了动静,立即冲进来,围在王员外身边,把糠皮挡在了外围,糠皮不说话,只是对着王员外笑,王员外看着糠皮的笑,满脸的恐惧。他一边回避着糠皮的眼光,一边挥手示意手下将酒精灯重新点燃,他哆嗦着凑活拿住了烟馆,狠狠地吸了一口鸦片,将烟全部咽下,狠憋一口气,用茶压下,这才放心,脸上满是满足的表情,之后放松呼吸,鼻孔里透出游丝一般的青烟来,透着鸦片特有的香味和王员外的体臭。

手下一班人贪婪地嗅着这味道,眼睛却盯着糠皮一动不动。王员外定了神,这才吩咐左右重新出门。等其他人都走了,这个屋子里面就剩下糠皮和王员外两个人了。王员外指了指自己对面的凳子,示意糠皮坐下。糠皮看了一眼那个凳子,不禁心里一紧:那凳子上分明坐着一个农妇打扮的妇女,手里还抱着孩子。那妇女对糠皮微微一笑,隐去了。糠皮却也不敢再坐这个凳子,于是找了一个靠近神龛的凳子坐下了。王员外虽然有些奇怪,却也并未计较:“糠皮,我待你不薄,你帮我办事我已经付了你的报酬,你竟然藏了一手,你今天在水里藏了什么?”糠皮知道这是王员外在试探他,王员外丝毫不提刚才糠皮关于那对母子的问话,是在打马虎眼。糠皮知道他早已经心虚得厉害,这就完全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了。

糠皮决定刺激王员外一下,提醒他还有别的事情在讨论:“刚才您也看到了,你指定的那个位子我没有坐下,不是我不坐,是因为我不敢坐。你可能看不见,但是一切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因为那对母子就坐在那个凳子上。那孩子还没有完全长成,一个很小的脑袋,血红的眼。”这一次王员外彻底崩溃了,他完全从凳子上滑了下来。

王员外终于定下神:“你想怎么样?”糠皮说:“我听人说过,这种鬼跳墙的事情不能让太多人知道,要不然就会损财甚至折命。你看着办吧?”

经过双方的讨价还价,王员外一次性支付糠皮大洋三千元和六十亩上等水浇地一垄,外加四个壮年母耕牛。糠皮觉得,自己这下终于要过上好日子了,他的老婆马上就要回到自己身边好好过日子了。

可是,糠皮的老婆并没有因为糠皮的一夜暴富而对自己的行为有所收敛,她不断地挥霍着糠皮挣来的钱,她出入于各大戏院、酒楼,和当时的名伶们来往密切,甚至一个刚刚走红的小生也成为她追逐的对象,双方在各种社交场合卿卿我我,非常亲热。然而,戏子无情,婊子无义,糠皮的老婆在这唱戏的后生身上使了很多钱,只得到虚情假意。这糠皮老婆也算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想着自己这些日子在他身上下的功夫,也想看看这后生对自己有多少真心,在一天夜里突然闯入她给戏子购买的房舍里。在他们二人经常居住的这间屋子里如今却如胶似漆地黏糊地躺着自己的小白脸和别的女人。这女人满是愤怒,一气之下大火烧了这个房子。紧张地这一对野鸳鸯衣服都没穿就拼命扑火,火熄灭之后,在这间屋子里发生了一场巨大的变故,糠皮的妻子和戏子的情人打得不可开交:新欢和糠皮妻互相攻击,都抓住对方的头发,另一只手则随便抓住屋里的东西就往对方脑袋上招呼。糠皮的妻子混乱中抓住了一把剪刀,一下从新欢的右边脸颊处扎入其口腔,后者立即血流如注,松开了抓住前者头发的手,躺在地上捂着脸。那戏子也急了,从新欢脸上拔下剪刀对着糠皮妻当胸插入剪刀,糠皮妻立即捂着胸口倒地。在一片慌乱中,戏子重新点燃了整个屋子,之后则向着郊外急急遁去。

原本以为能过上好日子的糠皮却在不久之后就不得不抱着深受刺伤和烧伤的妻子到处寻医问药,另一方面还不得不上下打点,以免除这次事故对妻子的诉告。在花光了从王员外出的来的所有的钱之后,糠皮卖了地,这才算见到了说话算得数的一个“贵人”,他将银钱送到对方家中,而对方看都不看一眼道:“这个案子一定要主犯抓捕归案之后才能定论,现在时机尚不成熟。东西你留下,人且去吧。”糠皮彻底傻了眼,花了那么多钱却得到这样一句话怎么能不窝火?他留下银钱走出门外,从身上掏出随身携带的那本《把柄》,心中默念这个主审官的名字,一道金光闪过,里面出现了一幅画面,如同人回忆自己往事一般清晰:

一户穷苦人家,夫妻两人租田养活一双儿女,儿子十六七岁,女儿十一二岁。一个中午,一伙强人来到这个穷困的家中,将供奉在厅堂的一尊玉观音强行拿走,一家四口苦苦相求:“这是祖传的观音,祭奠祖先的,各位手下留情。别的东西随便可以拿,这个给我们留下吧,要不死后没面目再见先人啊!”强人笑道:“我们此番来就是为了这尊玉观音,你家别的东西连一顿饭钱都不值。”说完拿了便走,小儿子上前抓住那个拿了观音的强人,却被对方一顿好打,瘦弱的身子怎么能承受如此巨大的肉体击打?这孩子豁出了性命,抱住对方的腿不撒手。对方停止殴打,唤来几只大狼狗对着这孩子就是撕扯,一会儿工夫这孩子就没了声息,对方冷笑一声,离去了。却留下这群饿狗继续撕扯已经死掉的孩子,这个家庭的其他三个成员眼睁睁看着这个孩子被狼狗撕咬,几成碎片,却不敢上前。

狼狗将这孩子吃得只剩一些骨血,这才恋恋不舍地追着那些强人去了。孩子父母备份欲绝,将这伙强人上告。因为这强人中有一个本村的闲汉,和事主是远房本家,觊觎玉观音已久。这玉观音乃是该家族的传宗之物,因为这事主一族,嫡传男丁稀少,有此玉观音虽不至于让该族香火旺盛,但可保香火不断还是可以实现的。

这失去儿子和香火传递凭证的一家人如今只剩下三口,因为和这个主审官有些亲戚关系,故而将此事情托付该主审官办理,希望能通过司法使得完璧归赵,而继续沿袭香火。这主审官原本对这样贫苦的远房亲戚没有任何好感,却因为自己好几个姨太却没有为自己留下一个儿子,听说玉观音的事情立即眼前一亮,一口答应全力帮忙办理此事。但是附带两个条件:一是需要借用玉观音三年,二是他看上了这个事主尚未成年的姑娘,要她去主审官家里服务。

当然,这样的条件对于这个穷苦的家庭来说根本没有任何办法讨价还价,只能答应。加上当时女子的地位根本不高,为了沿袭香火,这个小姑娘的牺牲根本不能让她的父母觉得有愧,加上主审官家中殷实,能给他作妾也算是有了好的归宿。

对于这种位高权重的人物,只要想办什么事情没有办不成的。不到两天时间,所有参与入室抢劫的强人全部归案,连那群恶狗也都一个不落地归案了。审判当然也简单,起赃然后下狱。大家不要小看下狱这样的刑法,民国当时的监狱是世界最黑暗的地方,十个人有九个半人无法活着从里面走出来,加上这个主审官的“特别关照”,这伙强人在监狱里的日子肯定不如直接被狗咬死。

按照约定,玉观音要在主审官家中放置三年,这三年里,其他姨太太没有动静,只有这个小妾为主审官生下了一对儿女。三年之后,这主审官倒也算讲信用,将玉观音归还了那对夫妇。

主审官的儿女渐渐长大,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仇狗,见了狗非要下人当面弄死才甘心,要不闹腾地鸡飞狗跳。这主审官好不容易才得了这样的儿女,自然什么条件都答应他们。有一次,这对儿女看见街上一条非常漂亮的小哈巴狗快乐地一路小跑。随即露出愤怒和凶残的目光,立即吩咐下人将那狗抓住,之后浇上汽油点燃。那狗披着满身的火焰痛苦地吱吱叫,在大街上乱闯,点燃了好几个摊位,二人却哈哈大笑,一脸的满足。要在以往遇到这样的事情,这主审官一定会花钱摆平,可是这次主审官也吓坏了,因为这个狗是他顶头上司的太太的最爱,这下可就麻烦了。他的顶头上司发动所有人在全城找狗,只找到一个烧焦的尸体。那个官太太哭天抹泪的,比死了亲爹还要伤心,她甚至砍掉自己的小拇指:“我要记住这个仇恨,谁让我不痛快,我要让他一辈子不痛快。”原本那天烧狗的时候,已经有几个人看见,但是这主审官并不担心,因为当时街上的人不多,唯一见到的几个人包括那两个仆人都已经人间蒸发了。知道这件事情的除了两个少不经事的当事主谋,就是主审官本人了。

事情就这样被压下去了。主审官却惴惴不安,原本等着上司退下来之后就不再担心了,却没想到那老人官越做越大,权越来越多。这让这个主审官心里的弦随时都绷得紧紧的,最后竟然也落下了一个大毛病——怕狗。

糠皮了解到这个把柄之后,不禁大喜过望,他心里有了一个主意。打开《把柄》这本书,糠皮心中默念,之后,书再次打开,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场景,这个场景是虚幻的,非常不清晰,但是有一条线路却是非常清楚的,目标地在离此二百余里的一个小镇上。

走路难不倒糠皮,他一面调整好步伐,一面踅摸着周围的食物摊点,一个卖豆浆的成为他的首选目标,他径自走过去,拿起一碗热豆浆一口气喝尽了,紧接着又是一碗,速度极快,周围喝豆浆的人都被这快速的饮食速度惊呆了,纷纷停止了自己的进食,来看这后生的稀罕。只有那卖豆浆的老汉不免担心:这喝了这么多,钱怎么算?不想还真有热衷于看热闹的人,担心老汉阻止糠皮,掏出一把银钱来,道:“且不管他喝多少,算我的了!今天这等稀罕事,几时看得到?”周围人纷纷叫好。糠皮也不管别人,兀自地喝着,二十碗之后,糠皮仍然没有停止的意思,而那一头驴拉着的一车豆浆,下去一半。这时候,周围的汉子纷纷掏出钱来,并且画好了押圈,分别写上赌注和喝的豆浆数,当然,计量是以碗为单位的。三十碗一赔一,四十碗一赔二,再往后就是不断地攀升,最后一百碗是一赔六十!

一会儿工夫,这街上的闲汉都围坐在糠皮周围,喜得卖豆浆的老汉差点给糠皮跪下大叫财神爷。这盘口越开越大,越开越多,而这摊点的主人——豆浆老汉是作为场主要收取场地费的,按照本地赌局的规矩,一般是赢家缴纳一成的场地费,一方面对这个场地的提供者给予报酬,另一方面为了讨取一个好彩头,毕竟这场地的提供者给赢家提供了赢钱的机会。这糠皮这样的赌局实在是上天给豆浆老汉的一个机会,他粗略地计算了一下这赌局的大小,收取的场地费十年卖豆浆也赚不回来。他不向糠皮磕头才怪!

这糠皮每次快跑之前,必先饮下一百斤水。这豆浆虽说不尽是水,却大部分都是,加上还有豆子的营养,喝下去再合适不过了。糠皮已经喝了六十碗豆浆,可是身体完全看不出来。这些喝下的都到哪儿了?没人知道。糠皮喝过八十三大碗豆浆,感觉已经差不多了,立即收了身子,放下海碗。周围乱做一团,赢了钱的兴高采烈,和豆浆老汉分着彩头,其余人尽管输了钱有些闷闷,却也气氛高涨:“这次输得痛快!”糠皮对那个老头儿以及为他付了豆浆钱的人拱拱手,算是道谢,然后示意周围人闪开一条道,周围人正围着他看热闹,对糠皮下一步的行动完全不了解,见到示意,这才渐渐闪开一条不宽的通道,糠皮狠吸一口气,却并不急于奔跑,而是到了对面鞋店,拿了十双结实的布鞋。这些店老板刚才赢了钱,自然乐意给这汉子服务,不收分文,任凭糠皮拿走鞋子。

糠皮这才运气养神,在一瞬间突然爆发,像离弦的箭一样分奔出去,众人惊呆,好一会儿才醒过来,纷纷叫好,只是糠皮早就跑远了。半个时辰之后,糠皮已经到了目标地点,这是一个卖狗的地摊,一个笼子里面有一只狗和《把柄》中记载的一模一样。他已经不管不顾,一手抓了那笼子就走,仍然不停下步子,转身回到主审官办公的门前,那丢了狗的小贩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已经见那人跑远了,只能对着那背影发了一阵呆:“你娘!”

糠皮拿了那狗,稍稍缓了缓气息,这才一手拿着装狗的笼子,一手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那主审官的房门。一声“进来”,糠皮立即推门进去,他很紧张,毕竟这关系到自己老婆的安危。那主审官一看这人在早上刚刚见过,怎么再一次出现了?仔细一看,这手中还拿着一个笼子,笼子里面不是别的,正是一条狗!主审官立即吓懵了,全身发软,不知所措。

糠皮道:“先生,我知道您为寻找这条狗费尽心思,我在机缘巧合之下将这条狗找见了。您看看是不是您需要的那条!”这主审官一听说这个,猛然一个激灵:“我的事情你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你是干什么的?”糠皮笑道:“先生,我是专门为您解决麻烦的。想想六年前的那根断指,您能没有什么想法吗?”这主审官一听知道这人大有来头,立即换上了一副讨好的面孔,并给糠皮让了座。宾主坐定之后,这主审官才言归正传:“先生费心,我该如何感谢?”糠皮道:“不需感谢,惟我妻子为一庄官司所扰,还劳您费心!”主审官其实早已经料到了这糠皮是为了老婆的案子来的,故意再次问他只是确认一下糠皮为了这只狗,是否还有其他要求,比如金钱方面。听说糠皮只为救人,不为钱财,这主审官才舒了一口气。并让糠皮放心,这案子当然督办。

主审先生一句话,底下谁人不买账,糠皮拿着狗,亲眼见得巡捕房的巡警们出去抓人这才放心。谢过主审官,拿了笼子准备离去。刚走到门口,那主审官拦住道:“先生是否把这狗留下。”糠皮笑笑:“自然是要留下的。但是在未见到我妻子之前,还是交由我看管几日吧。”那主审先生无奈地笑笑:“先生够小心。也罢!留在你那儿您费心看管几天,等嫂夫人回了,我再派人去取不迟。”

糠皮回到家中,不一个时辰,老婆就回家了。糠皮见那主审官果然守信,这才将那狗连同笼子,交给来人。问来人案子是否破了,来人道:“戏子已经抓获,我们老爷用了刑,算是招了。老爷让您放心,安心照顾夫人养伤,以后不会再有事情了。”说完退去,糠皮这才放心。

重新归于平静的家庭在传来戏子将要被杀的消息之后重新掀起波澜,糠皮妻子要去法场将那戏子救回来,并扬言:“即使救不回来,我也要随他而去。”糠皮阻止道:“他那么待你,你能愿意为他去死吗?”糠皮妻道:“我知道我想做什么,能做什么。一辈子有一个这样贴心的人,也值了。”糠皮火了,双方在家中进行了一场骂战。糠皮从古到今将两人的认识过程说了一遍,根本打动不了妻子。终于,糠皮败下阵来,他对妻子说:“我去吧。现在这种事情只有南山的土匪敢做。我加入匪帮,然后带人劫了法场,你就在山脚西侧等着,我成功了,他自然会来接你,你们一起跑,跑得越远越好,如果我不成功,那戏子也活不成了,你要死要活随便你。怎么样?”那糠皮妻子第一次认真地审视了这个汉子,心里不是滋味,她当然知道,这汉子绝对是真心对自己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却不能像心疼戏子那样心疼自己的男人。感情的事情,谁也说不出原因来。

事情一旦说定,糠皮找到了王员外,他知道这王员外曾经是匪帮的一个小头目。况且,这王员外自从给了糠皮一笔钱财之后,竟然平安无事,再也没有受到那对母子的困扰,正要感谢糠皮,不想糠皮竟然自己就来了。而且说的是要加入匪帮的事情。自己已经归隐多年,很久都没有再问江湖事,事情并不好办。可是既然糠皮来投,怎么也得帮忙说说。他先在自家房顶挂起了一道三角黑旗,一个时辰之后,一只信鸽就落在上面。王员外秘密地从信鸽腿上拿下一个纸条,在暗室里看了之后立即烧掉了。随后写了一封信交给糠皮道:“上山之后交给大当家,他看了之后一定会收下你的。”糠皮谢过之后,背着布鞋跑进了南山里。

那匪首一见这糠皮的身手,早已喜欢了三分,加上王员外的举荐,更是欢喜。当时就与糠皮拜了把子:“我南山得到这样的壮士,真是三生有幸。”这时候,离那戏子被杀还有一个月。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糠皮参与了几次抢劫活动,因为有那本《把柄》在手,所以这一个月来,敲诈的非常顺利。由糠皮主持的绑票和勒索,简直是百发百中,这使得糠皮在匪众中的威望迅速上升。而他不贪财、不谋上的性格,让他的人缘非常好。特别是匪首,刚开始还担心糠皮夺了他的位子,后来发现糠皮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想法,就更加敬重他。

一天晚上,糠皮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把柄》不见了,他浑身上下都找遍了,就是找不着。猛然见看见山洞外面有一道亮光闪过,这才喜出望外,顾不得穿衣服,一路狂奔追出山洞去。他非常艰难地出了山洞,发现那亮光处果然是那本书,拔腿就追,可是平日里最擅长行走的糠皮却追不上在空中漂浮缓慢的那本书。

他追出好长时间,直到这本书回到原来的地方,回到渭河里。糠皮这才感觉脚下一空,一下掉进冰冷的渭水里面。他在水中手脚好像被束缚住一般,不能像原来那么畅快地潜水游泳了,好像一个从来没有接触过水的人,突然之间下了水。那种恐惧和无助的感觉实在是让糠皮感到非常不适应。他不断地向渭水深处沉下去,在原来放置《把柄》的地方,一个满是白头发的女人的诡异的脸出现了:这张脸的脸庞瘦得能够看得清骨头形状,嘴唇完全没有,牙齿完全暴露在外面,而且很不整齐,眼镜是两个黑色的大坑……就这样一张脸与糠皮面对面了好一会儿。糠皮吓得魂都没了。

那女人并不害他,用自己芦柴棒一样的手牵着糠皮的手去了一个水域里面。在水域的而最深处,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其中一个没有双腿,另一个则没有双臂。两人一见糠皮,笑笑:“救星来了。”糠皮莫名其妙,其中一个手一挥,糠皮立即被绑在水中的石柱上,有几个喽啰上前用刀将他手臂划开,挑出一条很粗的筋骨,递给那没有胳膊的那个,那没右胳膊的人将这筋骨立即吃下,一会儿功夫,那光秃秃的肩膀上面,开始长出两条粗壮的胳膊来。之后,那长出胳膊的人亲自用自己的新长出来的胳膊,将糠皮的腿筋也挑了出来给那个没有腿的人服下,一会儿功夫,那人的双腿也长出来了。

之后便吩咐下人将糠皮带走,糠皮莫名其妙地看了这两个人最后一眼,在女骷髅的带领下离开了水域,浮到岸边。那女骷髅也上岸,一旦上岸,那女人便恢复了正常女人的样子,她跟糠皮说:“你这样的异人总是有太多的欲望,即使你自己没有,却又是情种,为了情人什么都做。这样的人必然要被人拿住把柄。你以为你用《把柄》那本书得到的秘密,以为拿到别人的把柄,自己就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吗?恰恰相反,你自己付出的代价是最大的。那两个人一个叫天残,一个叫天瘸,一个没右手臂,一个没有腿,他们认定你会降生在这个地方,早就算计好了。拿走你的手臂和腿,以弥补他们的不足。三十年后,你会再生,而他们就会再次等候你长大,然后利用你的执着和痴情,继续霸占你的手脚和异能。世事循环,就是这样,我不止一次地提醒你,可是这些年来,你仍然如此。没有任何改变。唉!”糠皮笑笑,不说话,等他醒来的时候,太阳刚刚升起。他觉得有些眩晕,因为手臂突然之间好像没有力气了,原来可是靠这两只手臂在大风大量里拨水保命的,连脚也有些软了。他喝了几碗水,想快跑一点,发现不如前几日那般矫健了。难道梦中的是真的?

他不管这些,依然研究自己的计划。晚上又是噩梦。慢慢地,在临近戏子被杀的时候,糠皮没能为匪帮做成一单生意,匪众里面就有人说风凉话了,特别是匪首,他已经看这个变成废物的糠皮不顺眼了。说是讲义气,其实是讲利益。这里很现实的。糠皮的《把柄》那本书在第一天晚上做梦的时候就消失了。他终于相信那个梦是真的。但是自己的计划绝对不能不实行,也绝对不能不依靠这帮土匪。原本他还幻想自己再去找一下那个主审官,求情让那个戏子出狱,成全妻子和戏子的美事,可是一想那主审官已然知道糠皮了解“烧狗”案的内幕,一旦将消息泄露肯定对主审官不利,杀他灭口是肯定的。糠皮不愿意冒着这样的危险,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只有一次,为了一个深爱的女人,一定要把事情分析透彻才能万无一失。他早就想好了,自己牺牲,成全妻子。

他依旧对那些土匪很好,打好关系,就在戏子要处决的前一天晚上,他找到了匪首,匪首应付地跟他说着话。糠皮陪着笑脸道:“那个戏子曾经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知道一个祖先埋藏宝藏的秘密,只要救出他,就能找到宝藏的下落。”匪首自然对这样的信息保有怀疑态度,但是想着糠皮前段时间的准确信息,也不由地不信。他终于答应第二天带着精锐人马拿出最好的装备去劫法场,但是他定了一条规矩:“你必须冲在最前面!”糠皮兴奋地点了头。当天晚上,糠皮喝了很多酒,他知道,这时候妻子已经在西侧等着了。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六个匪众里面的精英都整装待发。糠皮分身上马,尽管手脚无力,却只能坚持。

这队人马打扮成客商到了城北刑场附近住下。在路边的一个茶馆里面拴了马,坐下喝茶,手里都拿着枪,准备随时行动。上午时分,那押着戏子的马车终于来了,在走到茶馆附近的时候,匪首大喊一声:“他娘的!还真是个唱戏的!”原来那戏子早就怕得不知所措,所以一边走一边唱戏,因为是拿手本事,唱腔也极佳,引得路人长时间跟随观看收听。这押运的差人不得不放慢脚步,并有兵丁将看戏的百姓驱散。

在茶馆附近是绝好的机会,这几个人早就在茶馆的二楼墙壁上捅了眼儿,从这眼儿里射杀了几名兵丁和差人,随后这六七个人立即从茶馆楼上跳下,拔出短刀斩杀那些押运的人。可是毕竟人数太少,他们再勇猛也无法在混乱的人群中将囚犯劫走,所以这六个人全部被抓住了。连同那个戏子一起,被押到了断头台上。

这些人被砍头之前,糠皮看见那王员外梦中的女人在远处远远地看着他们,还是那冷冷的眼神,等着那大刀挥下去的时候,那女人开怀地笑了,笑得那么安然和自在,那孩子也在笑。糠皮在临死前可以肯定,那其余的人也一定看见了,除了戏子,他们都看见了那个女人和孩子,因为他们每个人脸上惊恐的表情以及目光所关注的位置,一定就是那女人和孩子所在的位置。几股鲜血喷涌出来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乌有,只是那个卖豆浆的老者仍然巴望着能有一次赌博的机会。而那个主审官的两个孩子在一天晚上跑回了那对穷苦的夫妇家,之后和玉观音一起消失了,再也没有回来。那个砍断手指的爱狗的阔太太,却意外地长出了一条手指,只是有些丑,像一个狗爪子一样。

糠皮的妻子在等待了一天之后终于知道,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她一头跳入悬崖,究竟是为糠皮殉情还是为了戏子殉情,也许只有自己知道。而王员外在当天晚上被六个土匪合围,脑袋被砍掉了,断头处留了一封信:“此糠皮知道内幕甚多,先高兴收下,时机许可时杀之!”

三十年之后,一个普通人家的粮袋子上出生了一个孩子,手脚粗壮。其母喜道:“是个娃子,起个啥名字?”其父说:“糠皮袋子上出生的,就叫糠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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