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衍鎏(1875—1963)著名学者、诗人、书画家,清代最后一位科举探花。
曾任中央文史研究馆副馆长、广东省政协常委等。
小滢回忆
最后一位科举探花
商衍鎏的题词,我一点也不清楚,那时我大概太小了。他可能认识我的母亲,算是母亲的前辈了。当时他已经七十多岁了,今年大概他已诞辰一百三十多年了。他是清代科举制度的最后一位探花。
我想商衍鎏老先生的墨迹,也许在民间难得一见了。先生的话今天读来我更对于他的一片真情所感动,也希望天下青年在很好的家庭与社会环境中都要珍惜良好的条件,奋发有为。据商老先生孙辈商志馥告诉艳华,他祖父是天津人,到底是哪个方位不知道,只是知道那个村都姓商。他的大伯(祖父商衍鎏的哥哥商衍瀛长子)一家人现都在天津,在银行系统工作。
亲情回忆
我的父亲商衍鎏
商承祚
我父商衍鎏,字藻亭,号又章、冕臣,晚年自称康乐老人,缘于1956年迁居广州中山大学,是地乃旧名康乐村。父亲生于同治十三年甲戌十二月初四日(1875年1月11日),广东番禺人。解放后历任中央文史研究馆副馆长、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广东省委员会常务委员、江苏省政协委员、广东省文史研究馆副馆长等。
我先祖源出天津卫商家林村。父亲于光绪甲辰科后赴天津采捃,村中父老相告,商家林族中于明季一支迁河南,一支迁沈阳,故祖父尝自称沈阳商某,或被称沈阳商甫,实住铁岭,然已不知居于何村。清皇太极天聪五年,即明崇祯四年(1631),始纳入汉军旗。清初,商姓在铁岭为当地八大族姓之一。清康熙初平定“三藩”后,清廷乃于二十年(1681)决定派八旗军(首派镶黄、正黄、正白上三旗汉军)入驻广东。商氏家族以正白旗汉军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从铁岭迁徙粤地,驻防广州,故当地方志记载:“自清初移居境内,其族式微。”(民廿二年《铁岭县志》卷十一《氏族志》)我父参加光绪二十年(1894)甲午科广东乡试、三十年(1904)甲辰科会试以及殿试中探花(一甲第三名)的金榜上,皆书“广州驻防正白旗汉军人”。
我父自幼勤学奋读。六岁与伯父师事光绪十五年(1889)己丑翰林冯端(正白旗汉军籍,是科二甲第一百零五名)及其母舅岳炳卿于家舍,读《三字经》、《千字文》及四书、五经以及《孝经》、《公羊传》、《穀粱传》等。十二岁以后,学作八股文,读诗、赋、策、论等。十四岁至二十岁走读从师,先在玄妙观,后在光孝寺西华堂,受学章氏昆季(国荃、国珍)。在光孝寺师从二章先生最久,受熏陶最深。又从易氏兄弟鉴邦、鉴徽两师于光孝寺双桂堂,并学诗文、习书法。是时广州府设立羊城书院正外课生,优者资助膏火之资,我父入选,受业同治七年(1868)戊辰科进士(为三甲第八十七名)易学清(鹤山人)达三四年。后再转读学海堂、菊坡精舍、越华书院、应元书院,得名师叶衍兰进士(番禺人,咸丰六年丙辰科进士,二甲第二十五名)、吴道镕翰林(番禺人,榜名国镇,光绪六年庚辰科进士,二甲第四十三名)悉心指导,于是通文史、善诗书、研书法。此外又同时在粤华等书院考课,或每月一课,或每月三课,优列者获奖金以助学业,父亲每每得以资生,在当时小有文名。我父晚年回忆说:“终日仆仆,皆以练习科举考试为目标,以此白昼甚少读书的时候,而用功总在夜间,‘三更灯火五更鸡’,以这句话来形容士子的读书,真是不错。”
在清廷举行的考核中,我父被评为最优列一等,晋翰林院侍讲。从宣统三年(1911)翰林院“玉堂谱”记,父亲的职务是翰林院侍讲衔撰文,同时任协办院理、实录馆总校、国史馆编修、文渊阁校理等。职务繁重,却对国家大事非常关心,曾多次向清廷提出一些改革建议,未被重视。
1912年德国汉堡大学派员来华为该校东亚系招聘汉文教师,我父鉴于当时国内军阀混战,局势很乱,决定应聘出国。汉堡大学董事会对这项工作很重视,专门拨出两万马克,由我父与另一德国教师编制采购中文书目,并以我父的名义向国内订购图书,这是第一次大战前德国购得了这批很有价值的中国图书,成为扩展汉堡大学汉语系基础的里程碑。目前拥有八万余册藏书的汉堡大学中国语言与文化系图书馆,已成为现今德国规模最大和最著名的图书馆。
我父在课余坚持学习德文,熟悉德国各方面的情况,虽然工作不太繁重,但也不轻松。在教学过程中,父亲常向他们介绍中国的情况,以消除种种隔阂,同时宣扬有悠久历史且博大精深的华夏文明。
我父的工作颇获好评,很受尊重。不仅在他们的图书馆里至今仍可看到父亲当年缮写的卡片,作为文物以珍藏,而且由于他知识广博,谦恭厚道,学行无比,教学认真,在当时得到校方的称赞,加之广集汉儒籍,建立德国第一间汉学研究中心,至今为德国所乐道;更为弘扬中华文明,促进中德文化教育的交流,起了首创之功。
1916年秋,四年合同期满,该校商议续约。父亲考虑到当时的形势与中德关系以及战时生活的困难,还有对我留在国内而慈母见背、体质孱弱的关怀和挂念,终于决定回国。因受战争影响,交通受阻,回程经丹麦、瑞典、芬兰转彼得堡、莫斯科回国诸多阻滞周折。
1917年5月至11月,父亲先后任副总统府、总统府顾问、咨议,又兼江苏督军署内秘书职,不用全日上班,不理实际政务,只是处理一些礼节性的应酬文字而已。其后曾任财政部秘书、江西省财政特派员等职。在江西任内有商人请求父亲在修订某条例时能照顾他们的利益,事成则酬以重金。祖父当即严词拒绝,此事当时曾传为美谈。
1927年后,鉴于时政腐败,父亲愤而去职,以鬻字为生,并教育我们以治学为本,应从事教学研究工作。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由南京住所暂去扬州再辗转入川。初居成都,因避日机轰炸,移居夹江、眉山、乐山等地。及胜利回南京,居住长兄承祖处。1956年冬由我接回广州定居直至逝世。
我父的思想比较开阔,又有强烈的爱国心,对帝国主义的侵略十分痛恨,曾对采访记者说:“我是经历过三个朝代活的历史见证人。清代,我参加科举考试十五年,袁世凯妄想登基称帝的时候,我正在北平,拒绝为其所用。民国三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我在德国柏林亲耳听到过帝国主义掠夺战争的炮声。中国人到处受到歧视,那是个什么世界啊!当我回到广州的时候,走到沙面望一望,帝国主义者都要来赶你。国民党政府的腐败无能,使我灰心失望,我再也不过问政治,整天过着‘清高’的隐居生活。”在思想苦闷之际他读佛经,并手书《金刚经》、《心经》多通。父亲读佛经并不信仰佛教,因深知其为虚幻,在诗句中,间有佛家语及悲天悯人的情调,流露出一些无可奈何的情绪,反映出知识分子在没有找到正确的道路、具有正确的世界观之前,对现实不满而又找不到出路的矛盾心理状态。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解放前夕。
但是当民族危机出现,他又表现出爱国知识分子的那种本性。日本制造“九一八”事变侵占东北,他的《感愤》诗写道,“惊看砧肉供刀俎,忍撤藩篱逼冀燕”。并有“长蛇封豕欲难填”句,愤怒控诉******的投降主义路线,指出帝国主义的贪婪本性以及反动卖国政策必然带来的灾难性后果。
1941年秋前方传来喜讯,祖父欣喜不已,写下了“十六万虏同灰埃,欢呼河山指日复,驱除虏骑清九垓”(《辛巳中秋喜湘北奏捷》),与其后所写的“灭寇此嚆矢,欢呀瞻前路”(《湘北三捷》)等句,皆脍炙人口,被广为传诵。(以上各诗皆见《商衍鎏诗书画集》)
在蜀避难时期,父亲没有收入,经济上有很大困难。那时我与兄长承祖虽皆在大学任教,工资微薄,得出外兼职,有时还要典当,才能维持生计。我父为了减轻我们的负担,不让我们为他的生活担忧,乃决定卖文鬻字,靠砚田耕耘,自力更生维持生活。因父亲的书法早负盛名,求书者众。又时人往往分请甲辰科三鼎甲及传胪各写一条幅,合为清代四进士的四屏,珍藏鉴赏。除父亲外,另三皆在沦陷区,在求得他们三位的书件后,必须得到我父的字,才成全璧,因此来找的人不少。此事荣宝斋积极参与,借助他们各处都有分店的优越条件,承担收转写件的联系工作。通过这条渠道,寄来的写件源源而至。由于战时经济不振,润金不可能定得太高,扣除中间费用之后,所得不多,再加物价猛涨,润格的调整大大滞后,收入并不理想,但毕竟开辟了一条财路,生活得以改善。有时书件很多,父亲不得不终日挥毫,十分劳累。写到这里,汗流浃背,内疚万分。
父亲在当时的生活简朴清苦,与当地文士十分友善,以诗会友,不时相聚唱和,每有佳作,辄转抄传诵。其中最有影响的揭露国民党政府只知发国难财,造成恶性通货膨胀的罪行,并揭发政府人员借修筑飞机场,加重剥削压榨人民的实情。篇篇诗作,针针见血,说出了人们的心里话,一时索稿传抄者众,大有洛阳纸贵之势。他曾向当政者提出“民心去尽国何在”的质问。此时他看清蒋家王朝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在经济方面皆不可救药,再也不存任何幻想了。
1948年冬回到阔别四十五年的家乡,翌年广州解放。在这前后期间父亲客居港澳,赴京与大伯相聚,再返金陵著书立说,至1956年再归故乡。在南京,父亲老友人中的民革成员,常邀之一道参加学习活动,我父觉得很有收获,每次都积极参加,也影响了一些友人并带动了他们同往,从中接受教育,思想进步很快。在当地党和政府对他老人家关怀下,先后安排他为江苏省政协委员、江苏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到广州定居后,仍然安排为广东省政协常委、广东文史研究馆副馆长以及中央文史研究馆副馆长。发表了《赠海外爱国侨胞》、《和平共处展望》、《号召实现和平解放台湾》、《为党八中全会的号召欢呼》、庆祝国庆十周年的《开国大典颂》等,歌颂党的英明伟大、政府方针政策的正确,表达了他热爱社会主义、热爱人民的情怀。
我父中年有一些杂著皆毁于战火,后生活飘零无心著述。建国后精神振奋,老当益壮,每想发挥所长有所贡献。他考虑到在清代,自己亲身经历各项科举考试十数年,体会深刻,而对这项重要制度的专门著作还未看到。为填补这一空白,他自1954年起即着手撰写《清代科举考试述录》一书。在搜集资料方面得到南京图书馆、江苏省文史馆、南京大学图书馆及热心友人的大力支持,经三年艰苦努力,五易其稿,终于完成了二十三万字的专著。该书材料充实,内容丰富,对研究清代科举制度提供了重要资料,有很高的学术价值。
该书除科举考试本身问题的阐述外,还以最后一章介绍科场案件与轶闻。其中的重大事件与冤案,反映出当时社会的腐朽与黑暗,而应考士子亦受到种种折磨,甚至陷入文字狱,其被摧残的惨情,使人闻而心寒。
古人以诗书画为“三绝”。父亲在这些方面皆有很深的造诣。
父亲在书法上造诣很深,他的作品流传不少,书法界有一定影响。过去在书法界有一种偏颇的说法,是“翰苑书例无足取”,是说科举人士因受“馆阁体”的束缚,不能成为书法家,这当然是片面的。叶恭绰先生曾加以批驳。他说:“谓书家不能囿于翰苑可也,谓翰苑之必不能成为书家不可也。”这是很正确的。这个问题应该具体分析。我们知道,清代科举考试对书法要求严格,因此士子必在这方面下很大工夫。但是当时考试使用的“馆阁体”,要求字字整齐,笔笔平正,大小划一。这种刻板式的写法为书法艺术界所不取。父亲深知自己的字有笔法单调、不够开展的弱点,中年以后,从章草下手,力攻草书,六十岁后逐渐形成自己的风格。评者以为他的书法兼有颜字的沉着端庄、褚书的秀劲超逸,天骨开张,姿态颖秀,有很高的艺术水平。
我父喜欢画竹,作品不多,但风格不凡,挺拔多姿。他题画竹的诗有数十首,每以“遇严寒而苍翠不改,经霜雪而愈盛”的品格以自励。他总结了前人画竹的实践经验,撰写《画竹一得浅说》约两万字,很有参考价值。我父为人正派,心胸开阔,他对子女要求甚严。但绝无****家长作风。每以祖训“四恶勿沾,勤俭守正”教育我们,并亲书《荀子·修身篇》句与我为警言;至今荀子的“非我而当者吾师也,是我而当者吾友也,谄谀我者吾贼也”三句,言犹在耳,并将其写成条幅,悬之书房作座右铭以相警。他自己也处身力行,以身作则:为官清廉,烟酒不沾,生活简朴,待人坦诚。我兄弟两人在学术界的贡献与成就以及在思想上不断批判自己,在政治上继续要求进步,这一切是与父亲的教育分不开的。我父青年时经常打太极拳,中年以后坚持练“八段锦”及自我按摩。他近九十时仍耳聪目明,步履稳健,这是他重视自我保健的结果。
我父一生的遭遇,起伏很大。他少年艰辛,青年得志,中岁迍邅,晚年幸福美满,可谓否极泰来,红霞满天。他1963年辞世时甚为安详,公祭仪式由当时********区梦觉主持,副省长、中大校长许崇清等各界人士三百余人参加,十分隆重,足见他深受人们爱戴,可以说一生无憾矣。
“痴愿淘将渣滓净,此身与世共光明”,这是父亲晚年居于中大的《康乐村居集诗》八首之末的诗句,也是对自己一生追求的总结。
(志馥、志校补正,本文经与志馥先生相商作了压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