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在还能联系上的朋友中,我和小滢也许算得上同班同学中时间最长的伙伴之一。从珞珈山的武大附小、乐山的乐嘉小学、乐嘉中学、武大附中初中、高中,直到1946年,她去英国与父亲陈源团圆,我则因父亲吴其昌早逝而回到上海,这十多年,我们分开又聚合,恰巧都是同班。1979年,她的丈夫、汉学家秦乃瑞来北大任教。一次在杨宪益先生家中,她与我叔叔吴世昌通电话打听我,暌别三十多年后,我们才又联系上。我连忙将此信息告诉老同学刘保熙,保熙又传给了小滢的干姐姐杨静远,我们一同去友谊宾馆看望她们,还在保熙家包饺子。可是不知怎么搞的,我们又断了联系。1990年,我从报上见到她母亲凌叔华去世的消息,正值我母亲也病情危急,没顾上和她联系,如此又经过十几年,直到最近三四年才得年年相聚。
说到两家的上一辈,小滢的
父母陈源、凌叔华和我父、叔吴其昌、吴世昌相识交往于故都北京,那是上世纪二十年代的事情,其媒介大概是我父亲的老师梁启超先生及其子媳梁思成、林徽因,以及父亲的表兄徐志摩等。当“九一八”事变后,我父时为清华大学专任讲师,为逼蒋抗日绝食被解聘,继因陈源之荐任武大历史系教授。两人遂成为同事。凌叔华曾应我父转达徐志摩父亲的请求,为徐志摩题了一块诗碑“冷月照诗魂”,还曾为我叔叔吴世昌的第一本文集《散文甲稿》设计了封面,寄到北平。我父则应凌叔华之请,为她主编的《武汉日报·现代文艺》写了他惟一的一篇词学论文《读词》。
前两年,小滢从伦敦给我打电话,说发现我当年给她纪念册的题词。我早已忘记写过些什么了。后来她回国把纪念册带来给我看。面对那幼稚的字迹和言词,不禁脸红,比起同龄伙伴写的至理名言、豪言壮语和妙笔巧绘,我真是太孩子气了,不过那倒的确是我的真实思想。别人提起珞珈山,都会说到山上的十八栋,我至今想起珞珈山,眼前就浮现我家门前那一片如茵的大草坪,可坐可卧可打滚儿。回忆和小滢的交往,净是些吵吵好好的小女儿情事。中学时她和郭玉瑛、杨衍枝好得不得了,我的朋友是刘蒲青、江龄高、吴梦兰。两拨人时而一起玩,时而翻脸,谁也不让谁。
莹(滢):
记得我们见面的时候是在珞珈山,我们保持着纯洁的友谊,做着幼稚的幻想,现在我们在乐山,又继续了它。虽然我们生过气,拌过嘴,但是我们仍是一样的好。我们在不久的将来,又要回到从前打滚的草地上了,你高兴吗?
令华涂于附中
5.29.1944
小滢爱出花点子。小学四年级时,我画了一只鹰,受到老师称赞,叫我把背景再修改一下留做成绩。小滢非要我把背景涂成黑色,以致面目全非,我很懊丧。小滢安慰我说:“你画的是我,我是‘勇鹰’,在夜里翱翔。”我生气地说:“我画的是我自己,我是‘山鹰’,在山顶上飞!”两人莫名其妙地吵了起来,我哭了,那幅画也没再交给老师。她做每一件事,总要鼓动大家跟她一起干,一次她要我们女生每人以一种水果起个新名字,于是有叫“樱桃”的,有叫“葡萄”的,她自己宣称她喜欢两种水果:梅子和苹果。所以叫‘梅苹’。过几天,她又来了新主意:让大家用天象气候起名,什么云霞雨露之类。
那时候小滢有点男孩子气,什么危险玩什么。有一次她玩着玩着把头发搅在绳索里出不来,急得哇哇大叫,最后是别人帮她剪了头发才得解救。我至今搞不懂,她怎么会使玉瑛、衍枝两位文静秀气的姑娘着迷,跟着她搞起了桃园三结义,刘备、关公俯首小张飞。她还不过瘾,又和男生李永直、方克强拜把兄弟,整天铁哥铁弟的疯个不停,引得克强老实巴交的弟弟克定也跟在后面,成了她的铁杆朋友。小滢很会黏人,初二时她从北平回乐山,班上的同学只有和我比较熟,她一下课就叫住我和她玩,缠得我一点自由时间都没有,以致我的好朋友叶德闲哭着找我,问是不是不和她好了。小滢曾对我说:她家中没伴,父母亲忙,不大管她,她总想有人和她玩,还得听她的。我问她和玉瑛、衍枝的关系,她说,他们听我的,你不听我的啊。想想也是,所以我们好了吵,吵了好。
小滢有文艺天赋,特能出老师的洋相。我们曾有一个英语老师发音带浓厚的四川音,念beautiful如同“冰铁壶(读如‘扶’)”,走路摇摇摆摆。一次上课,老师迟到,小滢便在教室前学他一摇一晃地走路,嘴里念着“冰铁扶”“冰铁扶”。从此,“冰铁壶”就成了这老师的绰号。后来她又把班上的事编了个剧本,在同学中传看。剧本中写了“冰铁壶”,还写了一个胖子(我忘了是老师还是学生),说他一走路“肚子慢慢向前移动”,这个形容使我十分佩服,自叹弗如。还有一位国文老师,一肚子学问就是讲不出来,一次讲一篇文章,他只顾摇头晃脑闭上眼睛反复吟读,自我沉醉。小滢不耐烦了,唆使周围同学往眼皮上抹万金油。老师睁开眼见学生都流下眼泪,还以为学生被他的吟诵感动了呢!
这就是当年我眼中的小滢:聪明、勇敢、活泼、调皮,大家都宠她,当然,她也很任性。
半个多世纪过去,历经风霜雨雪,血火洗炼,当年的小伙伴,都已近耄耋之年,这里只介绍几位给小滢纪念册留言的朋友。刘保熙,用几个名字(保熙、葆熙、挹萍)为小滢留了多次言,有庄有谐,小时是个大胖姑娘,如今苗条清秀,在外交部的岗位上退休。杨衍枝,“桃园三结义”中的关羽,书画都好,心和手一样灵巧,为人诚恳善良,是一位退休的儿科医生。方克强,空军离休干部,现居广州,写一手好书法,最近刚给我写了一幅陆放翁的渔父词《鹊桥仙》。他的弟弟方克定,从小就是个极其认真、一丝不苟的人,现在是国土资源管理方面的专家,从国家行政学院退下来又被聘任为国土资源部部长顾问,退休了仍忙得不行。余枢是武汉有名的心脏科医生,他的弟弟余桢从小一直是班上的头名状元,现在是空军指挥学院的退休教授,小弟弟余彬也是大学教授。他们的父亲余炽昌(武大工学院院长、教务长)、母亲罗静庄也都在纪念册上题了词。焦也顾,小学时我和他一同演过歌剧《金篮子》。他十几年前在香港,还曾任过北京市政府的顾问,他的母亲顾如教授,当年是武大的女生管理。叶德闲,我小学时的好朋友,后来是南京大学的退休教师。方如玲,外文系主任方重教授的女儿。有些同学虽不是武大子弟,也和我们十分亲密,如刘蒲青,我中学时最好的朋友,班上最优秀的学生,稳重老练,曾在教育部门做少先队的工作;王盛莹(荣),一位憨厚实诚的四川姑娘;王家甡、倪伟雄(闰青)、李大年,三个高高大大的男生,伟雄绰号“长颈鹿”,会篆刻,为我刻过图章。有些同学已离开了人世,如小滢的把兄李永直,想起令人心酸。还有两位老师:李华甫,我们初中毕业时的级任老师,他送小滢的题词是“前程远大”,给我的是“无翼天使”;王慎予,****地下党员,对我们这些作文好一点的同学十分喜爱,后来是湖北省教委的领导。世事沧桑,难得的是小滢至今依然保持一颗年轻的心,天真、坦率、热情、好客。正是在她的鼓动下,我们这些平日疏于来往的老同学几乎年年聚会,有些外地的朋友也赶来见面,一些断了联系的朋友又接上了关系。这里不可忽视小滢的影响,她有一种使人不忍拒绝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