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突然醒来。我眼睁睁地盯着一个上衣有四只口袋的人在我的房间来回搜寻,他应该是在找什么。房间里什么都有,房间里该有的都在,它们安静地被深夜的黑笼罩,若是人或者其他动物,它们早就该逃跑,因为那个陌生的上衣四只口袋的男人在它们中间,它们随时可以是他的猎物,被掠走。我注意到房间的所有物质在黑夜里用一个侧面,甚至是一个侧面上的局部,证明着光线的存在,光线在,它们都在,四只口袋上的铜扣也在证明。我使劲地伸出脚趾,触到了他上衣的前摆,腿很快掉下来,那只是我做梦时的一个破绽。一会他又从我床头的那扇门,那间房里走出来,他还在寻找,他想要的东西失踪了,蚊帐在眼球的右侧漂浮。可以肯定他不是找人,户口本上的成员都直挺挺地躺着,都在屋里,在梦里;家具也不是他想要的,他连伸出手来摸一摸的动作都没有,可能他是个职业素养很高的家伙,不到关键不留指纹;他怎么会没留意书桌上看起来更有价值的东西呢,那可是今天才到手的房子的房产证和土地证——住进来很多年了,证件让一直高悬的心脏放回去,我兴奋得无以复加,把玩,舍不得放下,于是妻子疲惫了睡着了,证件没在她睡觉之前被收藏起来。现在我想到了,他在找另一种东西,更直接的,折中的,可以流通的那什么。我的左手下落不明,只能用右手,那只右手原本就和半截身体一起掩在毛毯下面。右手告诉我,睡衣口袋中纸质的东西还在,他隔着毛毯看不见我的右手。稍微安稳了一些,可我还是紧张,那个擅闯者找不到现金会不会痛下毒手,即使不至于,卧榻之侧难容他人安睡,何况是他人自由走动。梦有时是一副捆绑的道具,或者是堵在嗓子眼的棉絮。咆哮、挣脱,使尽浑身解数……我终于弄醒自己时,妻子孩子也都醒了。他们问“你在做噩梦”时我的眼睛仍然盯着床的右侧。我未敢移动头颅,那位不速之客一直在我的注视里。我仍然无法动弹。妻子这时发现了我的左手,她轻轻将我的左手从心脏的位置移开。我立刻跳起来,卧室的门是反锁的没有打开的痕迹;薄薄的窗纱映有淡黄的灯光,梦中那些物什证明的光线也是淡黄色的,床头右侧墙壁上没有门,四只口袋的男人和那扇门一起消失了。
绝对是什么出了问题。
这不是一个容易寻找的答案。我从床上爬起来,黎明还要走很长的路才能赶到,靠于床侧站了一会,问道,你们能看到我吗?能,很清楚。这就对了,我不是在做梦,我睁大眼睛就是为了找到一个在黑夜里到处走动的人;有一扇墙布满窗帘,淡黄色亮彤彤的,也是为一个在黑夜到处走动的人照明。这样答案就显得十分明显,那个可能存在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睁在黑夜中的大眼和满满一扇窗的光亮发生了冲突,僵持不下。
城市论坛早在不久前,就有人向政府申诉,这条街虽然以居民区为主,可是有林立的店铺,满足半个城市的菜市场,没有路灯总不方便也不大像样。人们都快忘了这件事情,人们集体理解了政府他们正在干更重大的事情。我也就一天时间没回到这条街内,路灯竟然安上了,彻夜长明。这给我的睡眠带来了不小麻烦:从前白天走路,走到黑暗处我就不再往前走,转身走去别的地方;晚上睡觉也是一种行程,在黑暗和幽深中往前行驶,人或许没动,但是时间在流淌,现在的问题出在,好端端的黑暗一下子被照亮,睡眠于是跟着被毁了。
路灯安起来毕竟是好事,顺了民意,有些小的不适应,再适应适应也就好了。路灯亮起来的那个晚上我做了噩梦,那个有着四只口袋的人其实没有来过,可是噩梦的内容家里人都知道后,作为“事件”被他们重视起来。又巧,一周前父亲将家里家外的钥匙全掉了——这样说他语气有点不对,太严重了,实际上即使他只弄丢了一枚防盗门的钥匙,这枚钥匙套在一只不锈钢圈上,其他的钥匙是后来渐渐的补充进去的,那枚钥匙逃了,其他的钥匙也跟着失去了踪影。我还说了一句过分的话,父亲你把钥匙丢给了别人,等于我们手里的钥匙形同虚设。父亲因此耿耿于怀,找了许多地方,回忆了许多地方,无果,只能建议将防盗门的锁换掉。这个我不特别赞成,防盗门和锁是连体的,不好换,我也知道父亲的为人,谨小慎微,钥匙只会在上班路上自己滑掉,或者被家里的无知小儿扔进了垃圾桶。父亲还说,若开门时插在锁孔中忘记了被别人取走了呢?能取走钥匙的只能是楼道里这几家人,都是实在人家,监守自盗的可能性小,自从楼道口加装了另一扇防盗门,整个楼道一下子安全了,这就是证明。不同意换掉门锁应该是在某个特定情形下的,好像我是在游戏,父亲提起换锁时,我一下子想到了他丢的是家里所有门的钥匙,也就是要换所有门的锁,麻烦、破坏性大,原配总是好的,门锁也一样。我同时认定父亲的钥匙丢在外面,路上或者哪怕是广场超市一类的集众地,这也没关系,这个世界上该有多少扇门朝着我们可以自由抵达的地方,没有人愿意从千万重门中去寻找下手的机会。可是我做了个不合时宜的梦,我又不合时宜地跟他们描叙过,于是他们众口一词:这个梦是在暗示着什么。
——路灯居然参与和改变了某件事。
我曾在另一条街上住了很久,路灯是在房子后面的马路上,也就是说,那个新成立的家是背向马路的,那时我已经安下心来,不再怀有逃亡的欲望,对马路和路灯的眺望只是对过去一种怀想、触摸,可是几番眺望,也便记下了马路上的一切。
如今已是秋天。路灯像翻腕朝下的手掌,拢了指头,容器一般,手心向上的话,可以掬起许多东西,比如你可以站在檐下,雨水一点一滴地掉在里面,收集它们只是妄想,半天工夫,留在掌心里只有些许清凉和潮湿,玩这样的戏法相对来说都是些安静的孩子,也切记不能是夏天,雷电能循着导电的雨水毁掉生命。秋天里可以。我站在窗台上静静地注视着路灯,晚上它像花儿一样开放,致密的雨线都集中到它圆锥里,像是从手掌中不断有东西往下掉,粮食或者分割的光线——便不再是雨线,而是光,光的射线性。纷纷扰扰,又好像夏夜聚拢在路灯里的虫子,是真的,只要是夏天,只要是在晚上把路灯打开,细小的虫子、飞蛾、甲虫、蜻蜓、知了、蝗等便趋向那一小捧明亮,飞了不知多少距离,聚在一起。路灯对于它们相对是安全的,不像火把、盏灯,或者烛光,有典故“飞蛾扑火”佐证,只要试身一扑也便葬身火焰。也正是利用灯光对昆虫招揽作用,很小的时候,我用一只装满水的脸盆置于灯下,打开门窗,半会的工夫,便逮了不下数十种昆虫标本。灯下的虫子越多,离变天也就不远,这更是一种征兆。路灯下的雨亦生动异常:每一盏路灯只为照见一小段道路,其他的都不是它需要照耀的。下雨了,抬眼望见城市灰蒙蒙的夜空,雨声在四下里漫漶,在灯光下的形态让无边的雨有了身体、方向和质地。下雨的气势随季节变化着,开春的小雨如牛毛,飘斜;入夏的雨滴如豆倾轧;到了秋天,雨水便没了春天的抒情、夏天的猛烈,它是安静的、踏实的,很节俭,通常会偷偷地下在深夜;冬天的雨水相较秋天,显得更少,多半为了下雪预先做些铺垫。我这里恣肆地描述雨水,也正是为路灯在轮回的季节里即将的照耀做铺垫——我时常醒在别人的酣梦中,我的视力会穿过窗台望到街上,路灯将静悄悄的街道照亮,犹如白昼,可以赶路、叫卖、清扫、拾荒,还可以做其他的许多事情,可是夜色泱泱,我能见到的就只有灯碗下的飞虫或雨线,它们用舞动鼓励我的清醒。有时街道上传来清脆的脚步声(特别是女性高跟鞋的叩响),我有一丝即将升腾却又熄灭的热情,我立于阳台,期以鉴证悦耳的脚步声发自怎样可心的人儿,我到底没看到路灯下美丽的背影,那人只是走在垂直于这条街道的另一条街道上,经过十字路口,朝另一方向去了。那时我就想,大概不是一个人,仅是一种声音。
路灯的意义在夜晚,白天有可能沦为建筑障碍或者交通障碍。昼夜分明。我也有可能成为路灯白天的部分。
记得,昏黄的路灯经常会出现在电视剧里,它表达的不是主人翁经历过的或者将要经历的挫折,亦不是主人翁的言语、眼泪或者哀唱,它仅仅是一个场景片段:路灯只照见他,步行在纷飞的雪中(雨中),或者被寒风吹彻,孑然一身,风吹雨打,那只是一种命运走向。这样的剧情抵千言万语,是最能走进人的内心的,并且一走进去就会将你的内心打碎,使人陷入久久的惆怅,也正如站台上的路灯,送行的情形,列车载着你放不下的人,拖着长长的车身和长长的轰鸣消失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那刻,夜晚是被撕裂的,坚硬的铁轨也只剩下一小段,牵挂也就只剩下一小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