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两误
有人当我是富人，也当我是“作家”，只有这两种条件都具备到我的身上，才有机会被人告知，咱们相约去岛上盖房子吧。果真有岛，四面环水。他们说的岛，形成有半个世纪了。形成，是一个有连续动作、变更、定型等场面性的过程，和传统的岛有本质区别。千万年，地壳运动，海水上涨，淹没了大部分地球表面，板块挤压、上抬，突出洋面形成的小面积陆地叫岛屿，众多岛屿相连，谓之群岛。岛就是岛，只有专业学者才会提到岛屿形成这样的历史宏观。我这里说到的形成也就是半世纪的事情，不属于人类历史或者地球历史这样的宏大命题。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初，家乡太湖通过勘测、论证，有利的地理位置和地理条件，因此获得筹建国家首批大中型水库的资格——花亭湖水库——有多辽阔，有多少容量，灌溉面积有多广，淹没了几座山，非但对这些不感兴趣，我反而对地方政府这些年对水库的旅游开发颇有微词，风景美，止于山水，更美的，只要你看一眼花亭湖的水，清澈照人，汇流潺潺，那是活动的纯净的会唱歌的水。试看眼下，有几桶干净山泉的地方都制成了纯净水，有限，可以卖钱；其他的地方，污水横流，即使是漂净的水亦含有重金属的枯涩。我有几次深入库区垂钓，渴了，毫不犹豫就喝了几口。生态，要说的是自然应该像人体内的健康和谐环境。花亭湖的生态平和：动植物繁衍昌盛，风生水起间，有着矿物质的透明、清新。发展旅游是因地制宜的良策，可是花亭湖中的众多品质优良的岛屿，开发的没几个，有效开发更是无从提起。人为的建筑，像是一个不会化妆的俗人，堆叠无致的粉脂，或者刺目的口红那般。旅游本身是为了养活经济，又对景点的重生起积极作用，可是我说不，没有。地方经济的限制终是病症所在。
忍不住对富饶一词满怀憧憬。
得庆幸花亭湖的旅游开发还是今天的局面，得以让一些岛屿至今静止不变，像一些古老的隐士，声名缥缈。当友人提起相约去岛上建房时我突然有种难以抑制的激动。距离拥挤喧嚣的县城有几十公里的路程，便利的交通让这不成为实际问题。可是我没钱，也当不了作家，无辜和贫瘠在众多朋友面前让我惶恐不已，也让朋友瞠目结舌。首先是地的问题，其中有个商场上的朋友，多年前从政府手中以相当便宜的价格购置一岛，以期在岛屿上建起娱乐、休闲、养生为目的的渔家乐、度假村，可是花亭湖的旅游底线远没有延伸到那里。岛依旧是从前的岛，离岸仰望司空山，山望山，小巫见大巫，云深深，遂不知何处。
可是自那日起，心生纵隔：岛浮在水中，小楼傍着青山，临水而居，四季有桃李，蜂去蝶来、鸟声衔环，皆是安谧。常有所期，此心不老。
2.泉水叮咚下楼梯
山有多高，楼有多高。楼群中经常见不到几个人，隔壁生疏，这倒是好时光，小隐于林，大隐于市，我且过着隐居般的生活。
每走楼梯，又窄又陡，节节攀登。偶然惊闻自己的脚步，咚咚声远，让人想起深山中的水巢。那是用一根根竹竿相连而成的引水巢，自山泉眼中引水到农家。水在竹竿去结的半圆形管道中叮咚远行，农人张口即能饮得清冽的山泉水，似接通了山的血脉和人的胃管。经楼梯上上下下，倏忽间，岁月也安静地流走了一大片。
我转身就下了楼。生活教会了我的懒惰——没有动的欲望，只要摇晃几下身体，就会有一寸寸的不好描述的物件从身上掉下来，这仍然不是最要紧的，我往往还会神不守舍地去寻找一番，自然什么也找不到，情绪也因之悻悻然：可能是身体内储存已久的热情被弄丢了一些——我像孩童一样踮起脚尖跳跃着下楼，粮食没了，烟草也没了，借以对自身的救济才跑下楼梯。白天有时候也是这样的，我咚咚地下了楼，门在身后啪的一声关上了，家里人常常会希望我离开之后会走得远些、更远，他们开始担心我的关节会生锈，更担心我这件东西有可能像影子一样，被静止的书籍或者家具收藏。我期望跑下楼梯，可惜楼层太浅，一会就落到了地面，什么都没有被奔跑挤出身体，我也就替他们失望了一阵。复转身从底层又往上跑，楼梯这时感受到了压力，我日渐增加的体重让上楼的脚步夯实无比，每一脚都掸去了不少灰尘。门又在面前突然打开，有人说，你是不是忘记带钱包了？我已经没好气色，斜了一眼，一声不吭地往下跑，好像锻炼跑步时被一堵墙拦了去路，折返，跑哪条路线不重要，要紧的是我跑了多少路。背影给了他答案。
黑暗都集中在楼梯口的仄逼里。
只要在城市里待过的人都会有经验。你从城市的灯光或者铺满银灰色月光的大街走向任意一条楼道，你会被从楼道中喷涌而出的幽暗震慑，城市所有的拥挤现象都呈现在一条这样的入口，百十人（或者更多）必经的“单人巷”，它深不可测、幻影重重，你明知道所有的楼梯都有着类似的转折和迂回，还是会有迷失方向之感，黑暗触手可及。你摸索着从混乱的自行车或者助力车的缝隙中穿过，小心翼翼的，衣襟仍然会被什么东西牵扯，可能是一只伸向你的手。城市的角落里有无数双手伸在黑暗中等着人的口袋。你早有防备，这样的手既然贴近了你上衣和身体，你就不会轻易放过那只手。等你搜索到结果了，那不过是一只自行车的扶手，没有体温、没有血流，指向单一。你判断准确也及时放过了它。可是那时你没心思去想另一个问题，或许你在城市再待一段时间，即使不是在狭窄的楼道你同样会明白，属于这里人的空间本来就小，而且它有高度的私密性，人的防备是无处不在的。你能顺利地进入楼道的铁门已属不易，再想深入，随时都会碰上更复杂的设防，比如防盗门、声控灯、单向视线的窥视孔……黑暗在上升。
身在城市，求得一隅已是百般不易。有的人坐观庭树，一两丝风吹起自然涛声，竟叹时光易老、人难复旧，墙外之苦可能是风向朝北的，犹可怜、难自持。可能是我的情致还未达到高位，尚且不能体察大师胸怀吧。
3.啤酒，一半谎言一半真实
每天太阳升起的角度都会比前一天更靠近南方，啤酒也慢慢被饮用更多一些。这还是刚刚开始的夏天，过去的那个季节似乎还没来得及击鼓升堂，就被汹涌而来的夏天冲洗干净，叫人毫无防备。夏天分孟、仲、暮三节，最让人感受难挨的夏季应该是现在，还没有适应，它有侵略性。身体像是块礁石，习惯在合适的水位中抛头露面，礁石有限的气象被突然而至的潮水吞噬、下沉。
为突然袭来的夏天备下啤酒，这不属于生活的技巧。为自己满上一杯。三分之一的满度中填充着泡沫。啤酒是干净的，泡沫细腻，大小也匀称。泡沫无论形态、颜色、质地、密度或者变化趋势都有别于液体，却也会从杯子的沿口溢出来，流成了水，刚刚来临的夏天也充满着这样的假象，还没注满，就流得满地都是。生活经验说，你可以等等，别急于插嘴。你就会发现泡沫中跳跃的五颜六色慢慢消散。有人会一口把杯中的泡沫全部吸干，杯中就只剩下微黄色的安静液体了。生活粗糙的人他是不管不顾的，泡沫连同大半杯啤酒，抬手饮尽，连饮数杯，然后坐下来呕气，汗淋如雨。整个夏天的炎热都被逼出来。
往往生活的真谛是最靠近这些粗糙之人的。
4.真相没有揭示的途径
手机突然有信息提示，陌生的号码，时间不合适，询问的也是有违我工作原则的问题。这算是我对所来信息的结论。我不打算理睬，又有些不甘，毕竟这样的信息不是转发，询问的人打满两页文字也够辛苦。翻过去看下页。突然有个名字署在最后，字幕在灰色或者接近湖蓝的显示背景中仿佛断裂，那三个汉字代表的人突然从流动的文字中站起来。我给出了答案，不厌其烦。她又觉得该表示感谢，才想起我们有多久没见。多久？很久。相隔多远？不远。时间的长短和路程的远近可能不是相互作用和互相证明的两个因素，叠加可以放大任何一个因素的长度——更久，或者更近——于是她问：这些年你在干吗？我回：上自己的班，过自己的生活，混时光。她又说，你一定很幸福，听说你娶了一个非常贤惠的老婆。这是因果关系的句式。“你认识她？”“不认识。”“那就是道听途说，谣言。”“难道你老婆不好？”“还好。”……谣言有时也是对的。
5.还你一个隐瞒真相的阴影
对阴影的迷恋起源于夏天。那是个炎热无处不在的世界，可是我是赤身裸体、光溜溜的小人，行动起来很方便。父母亲在某一只签桶里预知了我未来一段时间命运的走向，深水犯忌，他们想尽办法约束我去玩水。我滑溜得像条泥鳅，他们想抓到我并不容易，于是线索对于他们开始重要起来：头发湿透是证据；衣服未干是证据；身体散发水草的鱼腥味也是证据……从水中嬉戏上岸，总会在烈日下暴晒，皮肤和头发上的水分蒸发起来极其容易，可是夏天的日头太厉害，它像是习武之人翻滚的钉板，致人暗伤，实在是受不了，蹭地钻进路旁的树荫。走在太阳地里，刺眼的光线造成视觉的蒙蔽，你立于树下，别人很难一眼就将你从阴影中揪出来。况且我日晒夜露，皮肤早已厚实而黝黑。从众小中找出小来，谈何容易。那些夏天我有多安全谁也估计不到。
阴影，烙印至今。在我字典中，阴影是一个独立、中庸、满意的词，它不可能成为狭隘、负担或者致病的依据。充满着我对它的好感。它形成了我的某些性格，又或许，有着这样性格的人，走进阴影这个词条意象中的巨大蒙昧，顿时就有了安全，可以安置自身，好死赖活却也心安理得。
医院通常有甬道般的走廊，有固定的候诊椅，椅子是胡蓝色的，挥散的来苏水几近无色，可是长长的甬道中仿佛就有了或灰或蓝或淤红地不断变幻的色相。你从此经过，众多的你，于是都染上郁郁的神情。城市里拥挤着类似的房子，有些用来收集孩子，有些用来收集书籍，有些收集歌声，还有些收集凳子……我还在成长，那些房子正是城市敞开在我眼前的窗口，一次次，我隔着城乡之间巨大的差距向内窥视。某一天，有人抓起一件白色的衣服，就好像那是只包袱，塞满银两，这是对我青春期之后大半生的安顿。没过多久，一条楼道的人都基本认识，甚至整栋房子的人都认识得差不多，就好像他们曾经坐在那些窗子里面，发现了我并且给予同情。等到我在一把椅子上坐出了经验，又不断有不少人涌到我面前，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可是没一个认识的，姓名陌生，表情陌生，还会有人疼痛着，没说上三两句话就哭起来。我坐着没动，他们的疼痛和哭不是我弄出来的。十年一晃就过去了，房子的结构和散发出来的味道，熟视无睹、充耳不闻，充分的熟悉等于遗忘。十年间我一无所获，在他们中间培养了冷静和装模作样。
房子和童稚时躲藏的树荫一样，能提供的只有掩饰，别人找不到自己，自己同样也找不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