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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天籁之音(1)

卫鸦

那时,我确实是没有听到什么歌声。我不是个聋子,为了证明我不是个聋子,我指着脚底下的那条马路,那里车流如织,马达声和喇叭声杂乱地交织在一起。这些声音离我站立的地方至少有五十米,但我仍然能清楚地分辨出来。

我说,喇叭叫得最欢的是辆红色大巴,是吧?石岩点点头,他也听到了那个路口塞起来了,一辆红色大巴正在焦灼地催着堵在它前方的车辆,喇叭声有点撕心裂肺。可是,哪里来的歌声?我说,你大概是听走耳了。

不可能,石岩说,我不可能听走耳的,石岩要我再听听,他耸耸肩膀,把灰浆担子从左肩换到右肩,腾出一只手来捅捅我的胳膊。你得再听听,认真听听,骗你我是狗娘养的,她真的在唱歌,他说,听到了吗?

我停下来,竹架板在我脚底下晃了晃,它总在晃,我们走在这上面,就像走在一座铁索桥上。我竖起耳朵,努力从那片嘈杂声中寻找歌声的来源,最终一无所获。我耳里杂乱鼓噪着的声音,把整座城市的喧嚣都装进去了,就是没有歌声。我毫不怀疑自己的听力。我再看看远处,在那里,海天相接,银色的浪涛起伏着从海面上滚来,一层层涌向岸边的沙滩。这座城市的海岸线很长,被浪涛镀上一层银色,曲折着从南边延伸过来,拐个弯消失在一座山的背后,潮汐声若隐若现。

那时,我和石岩是两个建筑工,石岩听到歌声传来之时,我们正挑着装满灰浆的黑色塑料桶晃晃悠悠地行走在高空。我们沿着固定的轨迹来来回回,一整天都是这样,一整年也是这样。有时我会怀疑,在这里,时间是毫无规则的,有时静止不动,有时跳跃着前行,呼啦一下,就从我们忙碌的间隙中蹿过去了。这得看我们的心情。

那时,我和石岩的心情都很好,所以时间过得相当快。太阳从头顶走过一遍后,由白亮转为橙色,沉到我们脚底,像只硕大的橘子悬在地平线上,被晚霞紧紧包裹起来。目光再拉近一些,是被视线浓缩后的城市,头一低就可以俯瞰到。我眼中的街道,就像镶在田野中的阡陌,纵横交错。很多次我都有这样的错觉——这座城市就是个棋盘,而那些高楼大厦和街道,是棋盘上的格子,坚守在各自的位置上,岿然不动,我们则是棋子。

那时,我满脸是汗,我抹了一把汗甩在脚边,一低头看到许多细碎的水珠从高空往地面跌落。石岩也满脸是汗,他用袖子直接擦掉。他从头到脚都是灰和泥,那张脸就像块沾了墨汁的玻璃,越擦越花。他妈的,听不到算了,他说。他把肩上的担子卸下,指指我的耳朵,说,你那里肯定有问题。他怀疑我的听力。他说他分明听到了歌声,很清晰的歌声。他把袖子卷起来,又擦了把脸,坐在那里喘粗气。他在等天黑下来。他的脸更花了,有点像京剧中的脸谱,只是毫无章法。

天黑下来,我们就可以回到地面。那是最后一天,那时,我们只要干完手里的活,石岩就可以离开工地,回到湖南老家去结婚。而我也没打算再干了,我准备用手里的积蓄,回家乡去做点小本生意。我是来帮石岩的,结婚是件喜事,我们心情好,就是因为这件喜事。我们最后的任务就是那两担灰浆,从吊车里舀出来,挑到这个楼层的房间里去,粉刷工人会将它们粉刷在墙壁上。这段距离也不近,围大楼走一圈。可是对我们来一说,只不过是一支烟的工夫。为了回家结婚,石岩向工头请了一周的假。工头答应了,条件是在一周之内把两周的活干完。在工头眼里,石岩跟一台机器,或是一头牛没什么分别;当然,我,以及许多像我这样的民工,也跟机器和牛没什么分别。

石岩答应了。为了完成工头分配的任务,石岩已经咬紧牙关,不分昼夜地干了七个白天五个通宵,眼睛肿成了两个灯泡。像他那样干下去,是个铁人也会垮掉的。更何况他不是个铁人,他有血有肉,体格看上去还没有我粗壮,所以他快要垮掉了。挑着担子的时候,他像个建筑工人,担子一卸下来整个人就像是纸扎的,我担心随便一阵风都能把他吹起来。

给我根烟,他说,他把手伸到我面前,他是个烟鬼,那几天他光顾着干活,很少抽。我已经有四五个小时没抽过烟了,他说,奶奶的,嘴巴里快淡出鸟了。说话的时候,有风呼啸着撞过来,将大海的咸湿气息带到我们跟前,他就像被搡了一把,身躯晃了晃。我伸手去扶他。又吹过来一阵风,我鼻腔里开始弥漫着大海的气味,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无数的死鱼、海藻、珊瑚、贝类,还有各种各样的生物在海水中安静地腐烂。石岩说过,腐烂也是有声音的,他的听觉很敏感,他说腐烂的声音很轻微,像是用手术刀在肢解某个器官。想到这里,我胃部有些难受,就像突然间装进了许多把刀子,一股酸水涌上来冲到嘴边,我耸耸喉结将它咽下。

起风了,我对石岩说,你休息,我来。我眺望远处,一股风贴着海平面疾卷而来,掀起巨人的浪花,一层叠着一层,将大海的磅礴气势展露无遗。我把烟递到石岩的嘴边,弯腰去抓他的担子。他看上去就快撑不住了,摇摇晃晃的,像是要散架。我怕他会出什么事,我想一个人把剩下的这点活干完。

去你妈的,石岩说。他屁股一撅把我拱开,叼上烟,把火点着,猛吸一口站起来,一弯腰,再直腰,把灰浆担子甩在肩上,他振作精神从我身边绕过去走到我前面。他说,要是连这点力气都没有,回家后我怎么跟我女人洞房?

他又吸了口烟,脸前腾起一阵白色烟雾,在空中摇曳两下被风擦掉。他走得更快了,两条腿频繁地交替。我的目光从他肩膀两旁掠过,前方是另一栋正在动工的楼房,被绿色的安全网拦着,暗灰色的水泥墙面若隐若现。在我想象里,这些尚未完工的建筑,就像些披着薄纱的裸女,等完工之后,她们将换上由瓷砖,或者玻璃幕墙做成的华丽衣服,仪态万千地装点这座城市。

我挑着担子跟上石岩的节奏,竹架板又晃了起来。它总在晃,只要我们还站在上面就停不下来。天有些黑了,我们脚下的城市被依次亮起的灯火辉映成五彩的颜色,就像是童话中的世界。可那是别人眼中的城市。我们是建筑工人,看不懂这些。我们眼中是一条条由竹架板铺就的道路,总是那么漫长,左看右看看不到尽头。我一步也不想挪动了,脚像钉子一样沉甸甸地往下扎。我想石岩也是,可我们仍然得走下去,明天,我得陪石岩回家,去参加他的婚礼。而且,我也想看看他的女人。那时,我还没见过石岩的女人,只见过她的照片。石岩在深圳待了五年,那张照片也寸步不离地跟了他五年。在深圳,这张照片就是石岩的老婆。而我,连张照片也没有。

夜更黑了,暮色像铁一样往地面沉坠下来将我们罩住。工地上的路灯亮了起来,仿佛一群萤火虫在围着楼房飞舞。我和石岩挑着担子,像两条鱼一样无声无息地在昏黄的灯光里潜行。石岩突然停下来,很突兀地问我,你睡过女人吗?我心里摇晃一下,一股热气从裤裆里升起来。当然,我也是有欲望的,而且很强烈,但我只能把那些欲望强行压住,就像用灰浆覆盖斑驳的墙面。

石岩扭过头,把肩膀上的灰浆从右肩换到左肩,还没等我回答,便迫不及待地告诉我,我他娘的睡过,就是跟她,一个晚上睡了七次。他指了指口袋,再把那担灰浆从左肩换到右肩。女人的照片就在石岩的口袋里。在我看来,那已经不是一张照片,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或者,是他身上的一个极为重要的器官,离开了它,石岩也许活不下去。照片上的女人样子不错,白白净净,脸上半边酒窝,头发很端庄地披在肩上,微张着嘴唇,从照片上向我们露出浅笑。照片的背景,是一栋两层楼的瓦房,外墙镶着白色瓷砖,看起来不小,在如今的农村里,算不上气派,但也绝对不差,那是石岩的房子。石岩干建筑已经有十多年了,以前的时间,变成了这栋瓦房,而在深圳的这五年,则变成了照片上那女人的医药费。也就是说,那张照片,把石岩半辈子的奔波劳累全收括进去了。那就是石岩的女人,是个哑巴,后天造成的,石岩跟我说过,她七八岁的时候就喜欢唱歌,歌声悠扬婉转,成天就像只活泼的夜莺穿梭在村庄里。石岩从八九岁起,就爱听她唱歇。到二十多岁的时候,女人唱不出了。女人生了一场病,把声带生坏了,成了哑巴。石岩想把她治好,他相信这辈子他一定能把她治好。我佩服石岩的精神,他的性格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坚硬。可是,让一个哑巴变成正常人,这谈何容易?在我看来,照片上的这女人,简直就是个无底洞,把石岩五年来的时间和血汗,一声不哼地全吞噬了。石岩耳中听到的歌声,就是那女人唱出来的。这让我难以置信,歌声远在千里之外,而且竟然是出自于一个哑巴之口,这无论如何是种谬论。石岩能听到,我却听不到。我多少懂点医学知识,无论先天还是后天的,哑巴治好的可能性并不大。但石岩却坚信这世间会有奇迹。

我相信她已经好了,石岩说,你听,她在唱歌。他蹙起眉头,努力向我描绘着她唱歌时的样子。他说她的歌声很奇妙,歌声轻柔的时候,从她的歌声里,他能听到雪花鹅毛般往大地飘落,能听到夜风吹过苍翠的竹林,还能听到蝴蝶振动翅膀绕着花丛飞舞;当歌声由低音转往高音时,他能听到滔滔洪水奔过河谷,水花怒卷起来击打河边的堤岸,能听到有一辆火车从铁轨上隆隆驶过,他还能听到牛群甩开蹄子在田野间竞相狂奔……他用手势向我比画着。说完他闭上眼睛,如同老牛反刍一般细细回味着这些声音。

他描述的这些声音我都熟悉,那是属于家乡的声音。可这里不是家乡,我听不到。这里是深圳,深圳的声音是什么?我往夜色里倾听,我耳朵拥挤着的,是这城市里即将开始的夜生活前奏——来自于酒吧的轻音乐、海边的喧闹、夜市的嘈杂以及汽车在停车场泊下时马达逐渐熄火的声音。诸多声音交杂在一起,就是没有女人的歌声。我不是石岩,我听不到那女人的美妙歌声。也就是说,我耳朵里没有女人,也没有家乡,只有深圳——一座繁华而又快节奏的城市。这些关于深圳的声音,我倒是听得很真实,我耳中的每一种声音都像是一条粗大的鞭子,抽打着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向前奋力奔跑,这闹闹喳喳的声音里面又哪里来的歌声?

真的没有歌声,我对石岩说,也许是我听不到吧。我腾出一只手来,指了指耳朵,说,它可能真的有问题。我把灰浆担子换了个肩,脚下的竹架板又是一晃,它总在晃。

你不相信奇迹?石岩停下来,把灰浆担子往肩上耸了耸。他妈的,他指着对面的那些高楼对我说,这么高的楼房,我们都能把它建起来,哑巴为什么不能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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