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大脑出现了空白。他的这些记忆和曹丹丹的还是有些出入,可曹丹丹喜欢这种出入。原来过去的自己是那么可爱,那么多男人喜欢自己。有了这样的自信,她便可以撒着娇说话了,我担心工作的事啊,都代课这么多么年了,听说政策快出台了,现在辞,等于前功尽弃,到时候,饭也吃不起了。
那就别看了,北京再好,也不是你的家。不知为什么,罗老师显得有些生气。
可我还是觉得北京亲。曹丹丹忙着讨好,毕竟人家什么也不求,如果到了北京,还要求他帮着找房子,那可是件累人的事。曹丹丹想。
想到能在北京看雪,在想念的那个胡同里慢慢地行走,晚上再回到自己房里,听着北京各种鸟发出的叫声,她兴奋了。北京太好了,将来我一定来买房。曹丹丹说。
可是那个时候,你买得起吗?房价一天比一天高。告诉我,你现在有多少存款,先帮你算算。罗老师严肃地问。
那我现在买了,又不能过来。曹丹丹显得困惑。
也可以先找到,觉得好,再买。交完首付,如果不行,再转手不要呗,多少人等着要啊,这么简单的事。
难道我不要工作,光看着房子,然后喝西北风啊。
我可以给你先看着啊。他叹了口气接着说。反正也就两三个月,你也就放假过来了。
你不是有住的地方吗?曹丹丹问。
罗老师说,当然有了,可是你的忙我也要帮啊,我可以先给你看着啊。
上了火车才发信息。她觉得再不来,真的就晚了,到时江艳萍回了深圳,更是没有个接洽的人了。毕竟只去过北京一次,还是十五年前。
出了检票口,便认出他。他穿了件黄色的衣服,半张脸被挡在别人身后,只露出半个脸。眼睛没有面对出站的人,而是四下张望,甚至还看了看天,好像曹丹丹会从天上下来。他的脸像是腌过的白菜。脸很瘦,颜色发灰。整个人显得有些怪异。他一开口,便吓住了曹丹丹。还是那么好听,却像是一台录音机在他怀里发声,跟他整个人没什么关系。这时她便恨江艳萍了。如果不是她死活不接电话,曹丹丹还没想这么快就联系他。她本想安顿下来,洗个澡,睡个好觉,再给他打电话。毕竟不是普通朋友,需要认真收拾一下自己。现在,她突然打定主意,一定不跟他有任何事情发生,哪怕内分泌继续失调,更不会让他帮自己找房子了。
像是感觉到了曹丹丹没看上自己,两人喝完三瓶燕京,他放松了自己。说了自己的一些往事。之前找过几个,也包括一个有钱的女人,说是那个女的把他扔了,前一天做了爱,还做了长远的人生规划。想不到,第二天那女人便消失了,手机再也打不通。
他这么说的时候,让曹丹丹彻底生了气,原来彼此都没闲着。手指尖已经冻得冰冷,可是她不想把手放进他那儿,让他给暖和。
她拿出包里的烟,点着了火,抽起来,随后人也显得轻佻起来。北京的夜晚,她还是感到了寂寞,甚至觉得比深圳还寂寞。
在罗老师买单之前,江艳萍来了,正如以往的风格。她显得风尘仆仆,脸蛋冻得通红,人瘦了好多,两腮明显塌了下去。
她偷偷瞥了眼不远处的罗老师笑着说,之前一堆营养品要分析,才没有及时去接站,请老姐多原谅。
曹丹丹说理解。心里有了不少安慰,也不生气了。觉得江艳萍来得正是时候,算是为她解了围。她不想和罗老师再聊下去,什么感觉都没有,纯属浪费时间。
似乎听到当年那种声音,曹丹丹竖起耳朵,让江艳萍也帮着听,分辨一下是什么鸟。
江艳萍没听出什么,还说哪有哪有啊。像是心不在焉,只顾着向自己碗里夹菜。倒是罗老师听出来了,笑着道,什么鸟啊,是风刮在树上的声音,算是树的哨声。郊区才多呢,天冷的时候,能响一晚上。
没等曹丹丹提出晚上要跟江艳萍回去住,江艳萍自己便先说了,别墅正重新装修,只能等下次再请她参观。曹丹丹没敢问是几个人住,她自己便主动说,下次你来时爱住哪间住哪间,房间很多。
不知什么时候,江艳萍躺进了曹丹丹住的招待所里,还是曹丹丹自己用工作证打折联系的一个教师之家。
躺在另外一张床上,江艳萍晾出旗袍下面穿了丝袜的瘦腿,对曹丹丹说,你真厉害呀,我看那家伙对你不错,还主动买单呢,眼睛老是看你。
我和他什么也没有,纯粹的普通朋友。不知为什么,曹丹丹极力表达自己是清白的,至少不想和她说太多罗老师的事。不知什么原因,罗老师那张惨白的脸和广场上的眼神,让她有些不安,甚至她不愿意去回想。
江艳萍脸上露出笑,清脆地喊了一声“老姐”。不知为什么,曹丹丹心头颤了下。接着又说了句,老姐真好,便睡了过去。声音里没有了过去那种缠绵,只有放松和开心,甚至还拖着一丝因激动才会有的哭腔。
在她的指挥下,绕了一圈,车又回到原地。两边是进出老外、时髦女郎的大厦。街道似乎成了一个T型台。司机把她带上一条光鲜的大道,并告知她这就是十二条的时候,距离曹丹丹上次到北京已经过去了两年多。这期间她转了正,还在关外按揭了一套小户型房子。毕竟生活正向好的方向转变,她也差不多忘记了一些旧事。
遛鸟的,唱戏的,地下招待所,水坑和椭圆形的可以照见云彩的水呢?十二条,连半厘米的痕迹都没有给她剩下。
事情还是那个方荣提起来的。他们偶尔躺在各自的床上通通电话,调调情用以缓解各自的孤独。他突然间说到江艳萍。
回到了老家的小县城,在母亲开的食杂店干活。她生下了和罗老师的孩子。离开北京之前,在顺义一间农民房住了两个来月,那是她最幸福的时光,洗衣做饭,享受正常的家庭生活。
罗老师!曹丹丹屏住了呼吸,从床上坐起来。北京之后,他们确实失去了联系。
什么老师,那家伙是个骗子。也不知怎么认识的,弄大了她的肚子后人就失踪了,还拿走了她过冬的钱。
直到对方连续“喂”了两声之后,曹丹丹才提到江艳萍的别墅。
方荣说,哪有什么别墅,从工厂出来,她差不多住到街上去了,父亲生病花光了她的钱,还欠了一大笔债。她借遍了熟人和他们的朋友,不好意思再开口。去北京也是为了躲这边的债。靠朋友接济,在北京待了几个月。作为女人,借钱后,也算还人情吧,她早就做那种事了。可毕竟年纪太大,没有条件,多数客人都是吃饭时认识的。方荣感叹着,像是忘记还有人听他说话。
那个小姑子呢?这件事突然从脑子里冒出。
方荣电话里干笑了下,说,都是一起讨生活的姐妹,相互照应过,她把这些帮过她的人说成亲人,反正外人也不知道。她连半次婚都没有结过,更不要说什么小姑子,说说也是过一下嘴瘾。谁也不忍心揭穿,毕竟她只有这个了。如果把这个也剥夺了,她基本就没什么活路了。
曹丹丹手脚冰冷。她的声音显得缓慢而持久,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大概也是她的客人吧。
对方沉默半晌,挂断了电话。那时已是午夜。轰隆隆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正是货柜车从香港开过来的时间。有的去了各种声名显赫的加工厂,例如富士康,有的只是途经深南大道去了内地。
曹丹丹鼻子酸了,正是这苦命的女孩让自己躲过了一场劫难。拼命回忆,却想不起江艳萍的相貌了。她在枕边摸出一支香烟,点上,借了这微光,慢慢移向窗前。
外边灯火辉煌,繁花似锦。
原载《中国作家》2010年第12期
点评
这是一篇读后令人难以释怀、掩卷深思的小说。作者用第三人称的叙事视角讲述了两个在深圳打拼的女人的不同的人生经历。曹丹丹的经历是明线,江艳萍的经历是暗线。现实的笔触勾勒出生活在深圳这座改革前沿的城市中的种种无奈:生活成本的压力、女性择偶的困境和冷漠的人际关系。当痛苦成为一种常态,人也就感受不到痛苦了。击碎惰性外壳的是深藏在曹丹丹心中的“北京梦”。
“北京梦”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众多青年的青春梦想,在他们热血而激扬的年纪里,“北京”是自由、完美、幸福的象征。这种理想化的想象,因时空的阻隔而变得越发的美好。“逃向北京”不仅仅是一种空间上的位移,也是追寻梦想和自由的壮举。这种念头因江艳萍的一句话而在曹丹丹的心中一天天地膨胀起来,最后终于变成了决绝的行动。然而现实总是无情的,逃向北京就如同逃向巴黎、逃向洛杉矶一样,如果不打破心中的壁垒,盲目地拥抱一个陌生的城市,必将会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表面上看江艳萍的结局是个悲剧,曹丹丹躲过了劫难,实际上她们都是生活的失败者。江艳萍用谎言粉饰人生,甘心蒙骗自己;曹丹丹转了一大圈又兜回原地,物质上有所改变,精神上仍然未得救赎。在滚滚红尘的大都市里,她们都只是渺小的一声叹息而已,都市人心中的“十二条”圣地,需要找到自我,耐心地拂拭方能显现出来。
(崔庆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