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家江津涛从未光顾的茶楼,小单间,清静有情调。当斟上头道茶,女服务员便悄然退身。门刚关上,周主任便满面堆愁说小江怕真的有麻烦了,今天下班时我才知道,岳局长星期天回来,没回家,直接从机场来到机关,在办公室待了小半天。江津涛听得木然。周主任瞪他一眼,愤愤说难道你不晓得这意味着什么吗?那就是岳局长在办公室里给录了像。江津涛恍然大悟,顿时慌了神,连连说没想到,没想到,可……可岳局为啥不回家,来到空空荡荡的机关?周主任面呈无奈,说你问我,我又去问谁?反正他到办公室一定有事要处理。问题在于,所有的一切都在他不设防的情况下给录了像。江津涛似在自问:会录下什么呢?周说这个不好瞎猜。江津涛附声是不好瞎猜,心里却开始犯起嘀咕,他知道这次岳外出是去汉河大桥工程的中标单位,标的过亿,后又追加了两千万。这些都是岳拍的板。至于有没有幕后交易,那只有天知地知岳知,别人不好胡乱猜想。江津涛说就算是录了像,录了一些私密,可谁也没看到呀,能看到的只是岳局本人,他完全可以放心。周主任说他不可能放心,给谁谁也不会放心。江津涛问为什么?周主任躁躁地质问:你个江大秘到底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呀!江津涛认真地说这事自始至终发生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没做对岳局不利的事,我以人格担保。周主任说可人家要是从人格上怀疑你呢?江津涛愤愤说那就没办法了,大不了不叫当这龟孙子秘书,不过主任你放心,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事与你无关,我……周主任边摇头边打断说,对你实话讲吧,小江,这事我是难逃干系的,从根上就办了件错事,上面叫装那鸟玩意儿,就立马装,急个啥呢,等岳局回来就晚了吗?结果抢了个孝帽子戴。江津涛不吭声,换位思考,此事周有责任的,岳有怪罪他的理由。这时周用一双显露真诚的眼睛望着他,说:小江,现在咱俩成了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只能共生共死,你对我讲最后一次,到底看没看回放?做没做拷贝?这时江津涛一下子惊醒,不是为周主任的询问,而是想起了先前接到的那个索购录像带的陌生人电话,这件事和眼前的事一下子打通了。想到这一层,他浑身汗毛倒竖,浑身发冷,脸色变得死灰。周主任似乎也发现了出现在江津涛身上的异常,连忙解释道:小江你别误会,我不是不相信你,只因事关重大,必须知个实底,才能制定对策。江津涛一边点头,一边想要不要把电话的事告诉周。这一刹那他又想起刚才周说的一条战壕战友的话,也就有了答案。接下来,就一五一十说了古怪电话的来龙去脉。听毕周主任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又反问小江:你倒是清楚不清楚呢?江津涛说再不清楚那就傻帽一个了。周说事情已没有退路了,咱们得认真探讨一下,做到知己知彼,妥善处理,力争将事态化解。江津涛点头称是。周说我先分析一下:显然这个电话与老大有关,是老大的相关什么人打的,十有八九是他儿子岳陆军。江津涛说陆军的电话我知道,不是他的。周说他傻呀会用自己的电话打。江津涛说声音也不像。周说这个也好处理,总而言之,老大担心有把柄落在你手里,用这种方式摸摸底。江津涛说我再三表明我手里没有什么录像带。周说单凭空口白话不能解除他的顾虑。对了,刚才,你讲他问要不要知道买价是几位数,你怎么回答?江津涛说我随口一问,他回答六位数。周顿时失色道麻烦了,麻烦了!江津涛问咋?你这一问,是贼不打自招,说明你手里有货啊!江津涛瞪瞪眼,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过失。周主任说给谁都会想,你若没有货品出售为何要问价钱?江津涛两手抱起了脑袋,懊悔不已。周叹口气不无埋怨地说:小江,事情让你给复杂化了,成了个死结。江津涛乱了方寸,惶惶说这可咋办呢?周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江津涛无语。怪异的是,专程去茶楼喝茶,两人都未沾唇,临走时摸摸杯子,已凉。
这一晚,一向嗜睡的江津涛失眠了,翻来覆去想眼前这件事。最让他懊恼的是周主任分析的他对“几位数”没来由的询问,只凭这一点,岳就会认准了自己是在跟他作对。一旦有了这样的认定,他也就成了他眼里的叛逆者,小人,危险分子,那自己就彻底完了,岳要想整治自己是小菜一碟。他又想,岳对这件事的强硬姿态,一定是建立在对后果的恐慌上,而这恐慌又一定建立在事实的基础上,就是说,在星期一上午,不,还有星期日的“小半天”,岳一定在摄像头前暴露了自己的隐私,不,是罪过,而且岳还清楚,这些罪过暴露之时,便是他毁灭之日。他觉得这样的推断在逻辑上不会错。当然有一点他想不通,就算岳对自己有所怀疑,完全可以用更直接更坦荡的方式沟通解决,甚至可以当面质问是否看了回放。我会看着他的眼睛回答没有,他说你发誓,我就发誓。这样事情不就解决了吗。可他不这样,非弄些弯弯绕。打匿名电话是能隐身其后,可但凡有点头脑都会想到他是幕后推手。如此处心积虑也只能使人怀疑到他的不洁。江津涛长叹一口气,领略到长夜难眠的滋味儿了。
第二天上班,江津涛努力平衡着内心的惶恐,像平常那样去敲岳局长办公室的门,没有应声,他赶紧退回。刚才已在院里看到岳那辆黑色奥迪,说明他已来机关上班,不开门说明他仍然不想见他,对他冷处理。
不一会儿,周主任推门进来,周是机关中唯一进他的屋不敲门的人。这包含了多层意思。周的神情有些异样,说你把那个号码调出来给我,让电信局一朋友查查机主是谁。江津涛迟疑一下说,恐怕不好查,一定是用假证注册的号码。周说不要那么自信,啥事不都坏在这份自信上?江津涛不再言语,拿出手机,周把调出的号码用自己的手机拨出去,却是忙音。手机又响,接起来说是岳局长啊,我刚离开办公室,是,我这就过去。周看了江津涛一眼,匆匆出门。江津涛想了想,拨了同学李敏的电话,通了也不寒暄,开门见山说:李敏我咨询一个问题,你们办案子,会遇到用假证办出来的号码,能不能查出机主来?李敏说水货你怎么想到要查人家手机?莫非是女朋友红杏出墙,要查出是哪个狗男。江津涛说问题可比这个严重,快说能不能查出来?李回答得干脆:难。停停又问:到底遇上啥严重事了,这么气急败坏?江津涛唉声叹气,说太复杂,电话里说不清楚。李说知道了,又说那个事有头绪了,已锁定嫌疑人。江津涛突然想到妹妹所托之事,刚要对李敏讲又打住,想已够乱了,哪还顾得了那么多。
挂了电话铃声又响,是周主任。周说岳局长要去局办公楼新址工地,让他跟着。江津涛问你没说我来了?周说我说了,他没吭声,你应该能理解,稳住神,别节外生枝。放下电话江津涛呆呆站着,心想岳局长是执意要给他颜色看了。越想越气恼,他妈的,这是啥鸟事呀,就算你他妈晓得自己一腚屎,可我老江没见,你非认定见了,这不是明摆着以势压人吗?什么东西!
他决定与岳谈一谈,申明自己没有也不可能做出有损于他的事情。一天没有出动,等候在机关,可下班前岳没有回来,不晓得是直接回家了,还是怎么的,如果在以前,岳局的行踪(除隐秘的那部分外),他是了如指掌的,而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他被“边缘”了。这种情状足以让任何一个做秘书的惶惶不可终日。
下班前来了电话,他跳了一下脚去接,期盼是岳或者周找他,都不是,看了号码他顿时打个战,是那个人,那人说江秘您好,我等电话,你一直没打来,怎么,还没做出决断吗?江津涛愤恨得很,差点骂出声儿,他咬了一下嘴,冷冷道:你这人发啥神经,我们不相识……对方打断说我们认识的。江津涛说那你报上名来。对方说你猜一下,江津涛冲口道:你是岳陆军吗?对方说我不是陆军,是海军,说毕哈哈笑起来。对方说我跟你讲,我不是岳家军,不过,你咋一下子将我与姓岳的连在一起呢?江津涛拿手机的手抖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又出了破绽,会进一步让对方认定自己手里有岳局长的把柄。他不住在心里骂自己笨蛋。这时又听对方说,好了,江大秘书,咱们心里都明白的事,没必要再兜圈子了,依我之见,我们还是做成这笔生意为好,和气生财嘛。但这事不能久拖不决,现在我们还是按商业游戏规则运作,要是不喜欢这种规则,玩别的我们也照样奉陪。但我要给你一句忠告:不要玩火。啊!电话扣了。
江津涛怒火填胸,困兽般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后用座机拨了周主任的手机,问他在哪儿,晚上能不能见一见。周说不行,晚上要陪岳局接待长州交通局的一拨人。江津涛讲了电话的事。周沉吟道:看来是步步紧逼啊。这样吧,等这边事完了我给你打电话。
江津涛愣了一会儿神,又给老同学李敏打去电话,说晚上一起吃个饭。李敏说案子还没破呢。他说与案子无关。
吃饭的时候,江津涛单刀直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向李敏和盘托出。又说自己被这事闹得六神无主,失去基本的判断力,请老同学为他指点迷津。李敏听罢很是感慨,道:水货呀,你们这些人咋就昏到一块去了呢?江津涛问怎讲?李敏说首先是政法委出了个昏招,无论如何也不应在人家办公室里安装监控啊,还有你们主任,在干这件事之前怎能不先请示领导?还有个水货老同学你,这么重大的事就能给忘了。
江津涛辩解:谁能想到会把局长给录了像?
李敏笑笑说:啥叫触霉头呀,这就是了。
江津涛无奈地点点头,说我现在知道人活着最怕什么了,怕倒霉,我算倒了霉了。
李敏说:说起来最倒霉的还是那个岳,误打误撞就犯在你手里,所以才一定要摆平你。
江津涛说:用几十万的代价?值?
李敏点点头说:价码是他定的,值不值他心里清楚。
江津涛不解:究竟他干了些啥被录进了机器里,才这么不计成本?
李敏问:你真的没看录像内容吗?
江津涛说我说过了,没有,要知道事情会落到今天这般地步,还不如看看,要死也做个明白鬼。
李敏听了把掌一拍说:水货,你这话倒是提供了一种思路。
江津涛问:什么思路?
李敏说:从目前的情况看,他已认定你手里有他的把柄,只要你想弄他,他就得翻船。因为事关重大,任你怎样否认他也不敢相信,因此他将不择手段地对付你,甚至采取极端措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敏的话不由叫他脊背发冷。他怎能不明白,现如今雇凶杀人的案件是屡见不鲜的。
李敏说:所以,这事你一定要满足他的要求。
江津涛满脸迷惘:怎么满足?
李敏说:卖给他录像带。
江津涛怒气冲冲道:你个李敏咋大白天说梦话,我没有那东西。
李敏说:没,就卖空。你给那人打电话,就说你同意做这笔生意,把东西卖给他。
江津涛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李敏说:只能这样,现如今官场中人是信奉商业原则的,一经“商业”他也就放心了。比方某人给某人一个工程做,某人就得给某人回扣,某人要是不收,某人的工程就不敢开工,得直等到某人收了,工程才能启动,遵守的便是“商业”原则。
江津涛小心翼翼问:我收他的钱?
李敏道:收,干吗不收,不收麻烦不了。
江津涛两眼直直道:这不是在玩火吗?
李敏道:是灭火。
江津涛陡然想起什么:不成不成,他问我要录像带我拿什么给他呀?
李敏道:可以不给他。他会想到你会留有备份,录像带拿不拿到手没有实际意义。
江津涛想想觉得也是,说:倒也是,可要是他坚持要昵?
李敏说:那就明确跟他讲,对他给不给没有意义,而对你就不一样了,将把柄留给别人,今后会对你不利,所以必须自保,你要强调这是你的底线。
江津涛仍信心不足,问:这样行吗?
李敏说:行,一定行。现在心虚的是岳,你没听有这么句话吗,替领导办一百件好事,不如一块儿干一件坏事。所以,你现在无所畏惧。
江津涛的神情有些放松,看着李敏说:你们干公安的就是头大,不服不行啊。停停又说:我是水货,你是干货。
李敏嘿嘿笑起来。
江津涛由衷地说:老同学你行,好好干,仕途上一定大有作为。
李敏摇摇头,说:没戏,没戏。
江津涛问:咋没戏?
李敏对他做个鬼脸,说:咱是寡妇睡觉——上面没人哪。
这当儿,周主任把电话打来了。
回到家,江津涛定了定神,便给岳的代理人打电话。刚才与李敏分手后又和周主任在老地方见过,他讲了同学李敏为他策划的谋略,想不到周击掌称赞,高呼妙哉,又说这是一着险棋,更是一招绝杀棋,让他依此而行。周对此事的认同,让他心里多了一层底。
电话立刻通了。如此畅通无阻说明这是一部专备手机。江津涛尽量将话说得平缓。他说那边的小老弟你听着,经过思考,我决定和你做这笔生意,你看怎样往下进行?对方稍稍迟疑了一下,说很好很好,可以往下进行,当然得面谈。江津涛问由谁安排?对方说由我。江津涛说可以,那我就等电话了。对方说可以可以。江津涛刚要挂电话,又听对方说江秘有件事最好在见面前敲定一下。江津涛问什么事?对方说你决定要钱了吗?江津涛一怔,心想难道狗东西想变卦?他知道自己如此这般绝不是冲着六位数的钱,只是想化险为夷。可如果马上回答不要钱,又会让对方怀疑自己的诚意。他问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对方连忙答道:别误会别误会,我们的意思是你可以要钱,也可以要别的什么,比方,比方某个什么职位……江津涛的脑瓜一下子通亮,岳不想出钱,但愿意在这件事情之后为他升职,这对岳而言是一件很便当的事,而对于自己可称得上求之不得,他觉得岳是个不简单的人,应对这件事尽管进入误区,但在策略上却是恰到好处的。他没有马上回答对方,沉吟许久,方说:后者,可以考虑的。对方一笑说:明智明智,人在仕途,把这条路走顺了才是正理,哈哈……让江津涛庆幸的是对方没向他索要录像带。可见李敏的分析十分精确。
第二天上班,江津涛仍如惯常去岳局长那里报到,仍以惯常的指法敲门,里面就传出岳局长不同于惯常的回应:请进吧。
江津涛像卸下千斤重担般长吐了口气,同时绽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他推开了门。
原载《中国作家》2010年第7期
点评
这是一篇反映官场生活的小说,用平淡的语言、简单的情节展现了波澜不惊的生活背后的风起云涌。局长的秘书,这是一个非常敏感又关键的职位。以职业要求的角度来看,秘书必须对上司忠心耿耿;而从实际操作来看,局长唯恐秘书知悉自己的隐私,秘书也担心局长怀疑自己掌握了他的把柄。主人公江津涛就是这样一位初涉职场、小心翼翼却又动辄得咎的局长秘书。他性格的毛躁、不沉稳,也就是俗话说的“不成熟、欠考虑”,恰好是戏剧矛盾的起点。换句话说,性格决定命运,江津涛之所以有这样的遭遇,是性格使然。本以为是一时的疏忽忘了告诉局长在办公室里安了监视器,到最后却险些酿成了自己的“杀身之祸”。
作者通过细腻地展现江津涛的心理活动,成功地刻画了人物形象,也透射出官场中那些“不为外人道”的细节。岳局长的隐秘私生活,周主任的圆滑作风,甚至于神秘电话的交易,都只是冰山一角,文中没有交代的那些事情,才是值得读者去思考的。而李敏和诈骗案,作为故事隐伏的一条暗线,也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它既是矛盾的导火索,也一直在推动着情节的发展。诈骗的难以立案,高明警察的难以升职,是社会顽疾的另一侧面,暗暗呼应着主线中仕途升职的深不可测和铤而走险。法律约束下社会存在这样的“空白”之地,着实引人深思,标题具有了巧妙的一语双关之意。
(崔庆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