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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惹尘埃(1)

鲁敏

(一)

1

清晨公园一角,怪滑稽的三人组合。一个脖子里挂着听诊器的小伙子在正儿八经地朗读,左边的老太太闭着眼睛似听非听,他右边的年轻女人表情严厉,像在监控小伙子的每一根毫毛。小伙子挺精神,雪白的衬衫传递着某种无谓的姿态。

他们跟前,是张简陋的桌子,铺着白布,上面放着气压计、按摩器、理疗仪之类的器械,旁边的一棵树上,挂着视力表与人体经脉图。两张表随风微动,微型旗帜般,宣告着日常生活在某一个瞬间的安谧与空洞。

“能不能帮点忙?”我怯生生地问道。他果断地摇了摇头。“你太好了,医生。但我不想让你卷进去,我只想独自一人来对付这种局面。”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又用略微不同的声调重复了一遍:“是的,我要独自一人来对付这种局面……”

《罗杰疑案》的第三章《种南瓜的人》结束了,抽象的老派悬疑停滞于树枝间的晨光里,公园这一角在摇晃的虚构镜像中重归温吞的现实。

小伙子抬起眼,征询地等着。老女人仍旧闭着眼,一阵极小的风吹过,她却遭了惊雷般地醒来,眼里两团白内障薄门帘儿般:“我又睡着了?得,韦荣啊,读累了吧?我也该回家了。”被称着韦荣的家伙蛮快活地摇摇头,帮着老太太收拾她的零碎:水壶、软帽、拐杖、老花镜、报纸、外套。

老太太心满意足地挎起年轻女人的胳膊:“今天的晨练结束,咱回!正好,肖黎啊,我要跟你说说那个姚处长,教育局的!后备市管干部!你明天中午要见的就是他!”

肖黎一言不发地扶着老太,刚准备走,后者突然又冲小伙子加了一句:“明天再给我带三个疗程的金视丸!”“哎!我还给您老打六五折!”韦荣挥着手殷勤作答。

这是肖黎与韦荣的第一次见面,她从头到尾都虎着脸,可她感到,他毫不在意,反像是很自如一般。初见的人之间,总会有小密码般的信息,可以得出讨厌或是喜欢这样基本的判断——从第一眼来看,她并不排斥他,但是!

“天呐!那小家伙玩的是多低级的把戏呀……”还没出公园门,肖黎就憋不住了,厌恶得想吐唾沫,“您老装什么糊涂?什么破烂金视丸!还三个疗程!”

“你还不知道我?四十多年的内科!都‘专家门诊’了!你说我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徐医生笑眯眯的,慢性子,“这金视丸,入口微甘,我估计呀,就是淀粉,最多有点枸杞子。”

“那你还由着他骗!两个月花去三千块!怎么啦这是!”肖黎火气更大了,听到自己脑门上某根筋跳起来。最近都这样,她很容易愤怒——像另一些不同种类的人,很容易疲劳,很容易多情,很容易哭泣。

“嗳,那三千块,东西可多!十二盒金视丸,一个红外理疗仪,还有保健足疗桶……人家全都打折的。”徐医生满脸怡然,假牙雪白,“这小伙子啊,每天陪我聊天,还经常去我家,替我检查煤气、买米买油、到银行查工资卡什么的,你也听到的,他还替我念念小说……三千块还能买到这些个,我都赚到喽!”

“对嘛!这就是他的小手腕!您这样简直是纵容……呀,八点四十,我要上班了!”肖黎急忙忙把老太太送到单元门口。

“哎呀,骗子自有骗子的好,你不懂……”徐医生摸索着她的门钥匙,一边像只老母鸡那样咕咕自语。突然,她回过头,老年人的惊觉与迟钝,“嗳,你走啦?姚处长!我还没跟你说到那个姚处长呢……”

但肖黎没有听见,或是听见了而更不愿停步。这不是徐医生第一次给她介绍男人,恐怕也不是最后一次,实际上,大家都疲沓了——这是老太太表达友谊的方式,肖黎得收下,如同一个天真而无用的礼物。

患有白内障的徐医生今年七十有四,肖黎呢,刚三十二,按说是扯不上的,但她们的交情,不浅。要说最初的缘起,可能跟肖黎的不信任症有关。

何为“不信任症”,这也是现编的词,不太准确,具体地说,是肖黎对目下现行的一套社交话语、是非标准、价值体系等等的高度质疑,高度不合作,不论何事、何人,她都会敏感地联想到欺骗、圈套、背叛之类,统统投以不信任票。

具体的表现后面详细再说,这决定了她完全算不上是个乖巧、可爱的女人,可这或许并不能怪她,人的诸种弱点都是有原因的——我们往前追溯一点,从肖黎丈夫的意外死亡说起。

2

两年半前,肖黎的丈夫死在三十一岁,这是一个不该死去的岁数,更重要的,他死在一个他不可能出现的地方。不是病床、办公室或卧室,不是他上下班的途中,或是前往某个公派地点、亲戚、同学的路上。他是白下区税务局的一名分账会计,主要工作就是坐在电脑前,对一些数目进行繁复庞大同时也是意义极小的操作。他就算应当死在三十一岁,也应当死在上述的各个可能的地点与处所。

然而,怪得很,他死在城北以北的城郊结合部,距离市中心他工作的税务分局足有五十公里,偏远得令人瞧不起,在一个快要完工、但突然塌陷的高架桥下,他被压倒在一堆新崭崭的钢筋水泥板里,好像他经过漫长的跋涉就是为去赶上这座桥的坍塌。

那是夏日中午的十二点四十五,正是全城人甜美小憩的午休时分,包括工地上的工人们,为了避开滚烫的桥面,以及桥下的一片狼藉,他们在附近的绿化带另寻了一处阴凉,以草帽遮脸打起痛快的呼噜。没有人知道事发时的情形,没有目击者,而受难者也只有他一人——在高架桥轰然断裂的时分,世界像是突然说好了似的,按下了暂定键,所有的车辆与行人都定格在安全的地带,只有肖黎的丈夫,不知他从何处来,亦不知他要往何处去,大太阳下,他步履匆匆,为了赶时间而抄近路,急忙忙地从这座即将诞生、亦即将死去的高架桥下路过……也许,他还侧抬了一下头,在强烈的光线下眯起眼,打量了一下这座高架桥宏伟的架构与生硬的线条,出于职业性的习惯思维,他一定会想到:这座连接外环路与物流中心、用以承载众多重型卡车的高架桥,是纳税人税款支出的漂亮篇章,是市政建设的又一个丰功伟绩,也是……容不得他在头脑里打完一个三句式的排比,这座尚未获得命名的高架桥突然在肖黎丈夫的头顶“吱嘎”作响,伴随着一阵黄色烟尘的腾起,桥梁如紧握的双手突然松开,一个参差却匀称的裂口出现了,接着,以来不及惨叫的速度塌陷,遽然压往肖黎丈夫的头顶,淹没掉他作为人类存在的最后一个瞬间,与此同时,更多的烟尘缓慢翻滚、如精心设计的礼花,并制造出沉闷的轰响,惊醒了远处打呼噜的建筑工人们。“他奶奶的,我做梦回家过年放炮仗了!”一个粗壮的汉子揉着他惺忪的眼睛,快活地咒骂道。

从事故发生至当天晚上,七八个小时之久,没有任何人发现肖黎丈夫与这座桥的关系——闻讯而来的工程方在震惊中分头查点了所有可能在场的施工与管理人员,以及方圆一带的学校与住户,甚至包括他们的宠物与汽车,继而莽断地做出了乐观的判断:“零死亡,不幸中的万幸啊!”诸多相关的人大大松了一口气。

“今天中午一点左右,位于绕城公路与玄武大道交又路口、通往大王湾物流中心、即将施工完毕的高架桥主体发生断裂性塌陷,所幸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具体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之中……”电视台整点新闻以权威而匆促的语气播报,肖黎边听边做晚饭,两岁的儿子小冬在看电视。

六点半了?肖黎奇怪丈夫为何迟归,而且没有电话。作为一个税务小吏,丈夫具备公务员的诸多习惯:富有计划性,重视预告,如有变动保持联系,从不无故离场……今天可真是奇怪。肖黎打过他的手机,通了却没有人接。

这顿清蒸鳊鱼、素炒西兰花的晚餐永远没有等到丈夫的筷子(此后,肖黎永远从家庭菜单上删去了这两个菜,不完全出于哀悼,她是惊惧于当时的情境——她生气地抱怨着丈夫,而后者的身体早已在桥下变得僵硬——这两道菜由此变得触目惊心了)。晚饭后,以及把小冬哄睡之后,肖黎又拨打了几次丈夫的电话,一共五次——最终,她拿到丈夫的手机,九个未接来电中,五个是她的,另外一个是单位的,还有三个,来自同一个号码。

直到凌晨五点半,电话响了,和衣未眠的肖黎已经开始知道:这不可能是丈夫本人打回来的了。

一个客气但试探性的声音:“我这里有部手机,这是未接来电,请问……您是手机主人的……”

肖黎警惕了,注意让声音不要抖:“我是他妻子!他怎么了?他手机怎么在你手里?有什么情况,好商量啊!”肖黎以为丈夫被抢劫了,她想象着毒打、敲诈、人质……她匆促地回头看看熟睡的小冬,以确认这一个还是完好的。她知道她的生活就此裂开,不会再拥有平庸的宁静了。“哦,不要紧张,出了起事故……他身上没有证件,请报一下他的姓名、单位、职业、年龄……”对方小声商量着什么,背景有着奇特的寂静感,像大雪普降的夜。肖黎把耳朵紧贴着手机,另一只手提起家里电话,随时准备拨出110。

肖黎详细地报出丈夫的自然情况。一边报着,心跳变慢,她搁下座机话筒,用不着报警——某事,已经发生了,已经结束了。

电话那边换了个人,语气颇为温和:“……您丈夫是国家工作人员,我们也是,大家自己人,请相信,我们一定会处理好他的事情,但是……”

电话那边的两个人开始轮流跟肖黎谈各方面的情况——时间是凌晨,正以凌晨特有的异样流淌,如梦境的黏滞与眩晕……他们富有耐心和条理,像在重新构建一个软体的永远不会塌陷的高架桥。

他们解释时间问题。您知道,这事情得层层上报,现场是要封锁的,不能随便动的,但那些记者们又一直催着,要统一口径,要通稿,我们一直是确认没有伤亡的……清理工作晚上才开始,所以,您的丈夫到夜里才被发现……很抱歉,过了这么长时间,但医务人员做过检查,事实上,他在第一个瞬间就……他没有任何痛苦。关于这次事故的具体原因我们一定会追查到底!相关事故责任人我们一定会严惩不贷!

接着是地点问题。现在,这个事故,已经作为“无人员伤亡”上报了,定性了,发布了……所以,您的丈夫“不该”死在这个地方,当然,他不该死在任何地方,他还这么年轻,请节哀顺变……我们的意思是,他的死跟这个桥不该有关系、不能有关系……当然,这话您肯定不理解,我理解您的不理解,但我相信你最终会理解,您毕竟是国家工作人员的家属,您会明白我们的意思……

接着是一个颇为巧妙的建议。你丈夫已经去了,这是悲哀的,也不可更改了,但我们可以把事情尽可能往好的方向去发展……可不可以进行另一种假设,如果您丈夫的死亡跟这座高架桥无关,那么,他会因为其他的什么原因死在其他的什么地点吗?比如,因为工作需要,他外出调查某单位的税务情况,途中不幸发病身亡?我们想与您沟通一下,他是否可能患有心脏病、脑血栓、眩晕症、癫痫病……不管哪一条,这都是因公死亡……

他们推心置腹。真的,只要您同意这样处理,事情就大不一样了,这关乎这起事故的性质!您可以想一想,相关人员的前程,他们多少年的仕途,还有他们的家庭子女……

接着是配套承诺。您放心——具体的情况全部由“我们”去“协调”,去开医院证明,到税务局协调认定为因公死亡,按最高标准的发放一次性因工补贴,并且,你们的孩子可以享受抚恤金直到十六岁……包括孩子将来的重点幼儿园、重点小学与重点中学,“我们”也都会安排的,这是一个利益最大化的处理结果不是吗……

还有压力的巧妙施放。话说回来,肖黎女士(她并未说过她的名字,可这几分钟内,他们查清了,了不起的效率!),您也知道的,一座未竣工的高架桥,不管上面还是下面,都是不向行人和车辆开放的,就是抄近路也是禁止的!你丈夫,咳,老实讲,他是违反了交规!而且是在工作之外的休息时间,在一个跟工作无关的地点,你想想,没有任何单位应当为他负责的……所以,现在这样处理,真是很好很好的……将来,您要独自拉扯孩子,很不容易的,他才两岁(听听,他们什么都清楚)……时间很紧,我们一定要在天亮以前,达成统一。您也说说吧,还有什么想法?

“行。”肖黎迅速地简直像是不耐烦地小声回复,一阵奇特的震惊与分裂感控制了她,有某个瞬间,她惊讶于电话里那两个人的腔调与角度,真像一对商务谈判高手!不可思议,他们竟会这样跟她讨论她刚刚死去的丈夫!在这噩耗突至的凌晨!肖黎本来还发着抖,还在涕泪交流,可给他们这样说着说着,她被冻住了,这惊人的冷酷麻醉了她的撕心裂肺。

肖黎再次回头看看她唯一的儿子,她想赶紧结束这个电话,以免吵醒小冬——她觉得小冬此刻的睡眠非常、非常重要,她要不惜一切代价去维护。

“对,我答应。”在对方怔住了一般的空白中,肖黎再次重复。“不过……请把他的随身物品还给我,钥匙、手机、包什么的。”日常的思维回来了,她想要他留下的东西,那似乎仍然有热度的部分,他用以打开家门的钥匙,他的名片夹与旧笔。

“当然。那当然。包括他手机里的一切,我们都不动。”那头停了一下,又小心地加了一句,“手机里最后一条信息,我们已了解过,无关紧要……您不要当真,一切都过去吧,他就是因公死亡,没任何别的事情……”

“什么?”肖黎惊讶地追问,她注意到对方语气里突然而来的体恤。咯嗒。那边已非常轻地挂上了电话。

直到拿到丈夫的手机,她才明白那个语气的含义——丈夫的手机比他本人要结实得多,摔出两道裂缝的显示屏依然可以正常运转,她查阅到最后一条短信:“出来了吗?快点!我下午要准时上班。”发自当天中午十二点半,同时,这个号码还在稍后留下了三个未接来电,在它之后,才是单位与肖黎的另外六个未接来电。

这个号码,是在那个中午与活着的丈夫最后联系的人,也是第一个呼叫死去的丈夫的人,当然,这正是导致丈夫奔赴死亡的人。号码肖黎不认识,但丈夫显然熟识,他给这个号码取了名儿,顽皮而古怪:午间之马。这显然是心血来潮但又富有闲情逸致的编造,完全不像一个严谨的税务人员所为。

肖黎被“午间之马”击中了,满面是血,疼得不敢当真。这伪造的名字涵盖并揭示了一切可能性的鬼魅与欺骗。

3

“您不要当真,一切都过去吧……”

时隔多日,电话那端作为结束语的劝慰仍像支棒槌一样时不时地抡起来,嗡嗡地逼近肖黎,灼然而危险,但从不真正打下!肖黎把嘴角向斜上方牵起,熟练地露出冷笑。不过一日一夜,无名高架桥与“午间之马”,这两样闻所未闻、毫不相干的物事,使她成了欺骗者与被骗者。

冷笑谁呢。自己。

那两个在凌晨与她长时间通话的“国家工作人员”,她差一点呸他们,狠狠呸他们一脸!可是不,现在,她欣赏他们的智慧与技巧,甚至,她回忆到一些差点忽略掉的真诚,他们那官方言语里带着的亲切人情,以及不可置疑的世俗正确性,而这,给她和小冬带来了如期而至并仍将绵延的巨大实惠。

这让肖黎张口结舌了,她嘴巴粘住了,她连恶心与呕吐都不可能了。她清楚地看明白,她是这个谎言的同谋者与受惠者,今后漫漫一生,都要怀抱着这个秘密谎言,与之同床共枕、长久地被它占有同时长期地享用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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