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不知睡了多长时间,醒来时,我感觉自己全身充满了自信和力量。我走出巢穴,清新的空气让我精神一振。没有风,阳光静静地照射在亿万年前就长在这里的岩石上,四周很静。我迷恋地望着湛蓝的晴空,没有一丝云,我的几只同类停在高远处,伸展着巨大的翅膀,一动也不动,像挂在了那里。我不由想起自己精力充沛的那些时光,那时,我也经常这样挂在天的虚无之处,什么也不干,就这么一天一天地挂着。那时,我并不懂得,很多鹰放弃了狩猎,就这么空挂在天上有什么意义。直到现在,我才恍然,有时候,没有意义才是最大的意义,因为,在世间万物之中,只有我们,鹰,才可以这样高挂在天空,这是鹰的骄傲。天空是我的战场,是我的乐园,也是体现我生命价值的地方。我久久地凝望着,忽然间豪情万丈,我要拥抱它,融入它,哪怕成为它的一缕风,一粒微尘……
良久,我感觉肚子又饿了,是那种刀绞胃肠般的饿,这残酷的现实让我在心的最深处叹了口气,刚刚的豪情化为乌有,前途和未来一下子又黯淡下来。我收回了远眺的目光,想让眼睛休息一下。我就是在这时候发现那只鹞子的,准确点儿说,是一只死鹞子,他仰面朝天地躺在离我巢穴不远处的一块岩石上,眼睛闭得紧紧的。隐隐约约地,我还看到一个巨大的影子正离开我的巢穴,箭一般消失在天际中。那个影子是那么的矫健,熟悉又陌生,虽然只是一瞬间,却让我感受到了扑面而来无法阻挡的温暖。
极度的饥饿使我迫不及待地扑了上去,狠狠地在他的脖子上啄了一下!饥饿使我忘记,我已经没有喙了,我是啄下去的同时才想到的,这一下绝对毫无收获。但是,我这一啄之下,竟然将鹞子的脖子啄了个小洞,我真切地品尝到了鲜肉的滋味。我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我的喙已经长出来了,呈乳黄色,尽管还有些短小,颜色也有些鲜嫩,但毕竟,它是我的新喙,是我的喙的第二次生命。一种巨大的成就感刹那间笼罩了我,我完成了重生的第一步,我的喙重新长出来了!我仰天发出了一声尖啸!这是自我母亲去世后,我发出的第一声长啸!
我先喝干了鹞子的血,然后,把他放回我的巢穴,贮藏了起来。我汲取了那些兔肉被偷的教训,为了防止蟒蛇之类的小偷再把这珍贵的食物吃掉,我只能这样。现在食物对我来说,就是生命,就是前途,就是未来。所以,我不但要好好保护它,还要尽可能慢地享用它。因为对于一只重生的鹰来说,需要面对的,还有好多好多天的煎熬,我要用这有限的鹞子肉尽量多维持几天。
等待是漫长的,也是无聊的,有时候甚至是绝望的……但我别无选择,我现在要做的是三件事:第一件事是等待,第二件事还是等待,第三件事仍然是等待。这无边无际的等待,前途未卜的等待,经常让我心如死灰。我从来没有感受过时光如此之慢地在我的身边徜徉。每天,我都心急如焚地盼望着日头早早地从东方升起,然后像鹰一样盘旋着飞过正南方向,再以鹰的速度从西方落下,让我尽快地度过这一天。然而日头走得总是太矜持、太迟缓……尤其是正午,它放射着耀眼的光芒,无动于衷地悬挂在空中,一动也不动,就像在那里挂了一千年,一万年……还要挂一千年,一万年……日头不动,时间好像也停了下来,一切的一切都成了静止的,压抑,太压抑了,我的内心在一天又一天炼狱般煎熬的等待中越来越狂躁起来,我逐渐丧失了耐心和信心。几天前,我已经吃完了那只鹞子的最后一根羽毛,现在,我又陷入了饥饿的困境。如果来一场雨该有多好,至少可以让我喝点儿雨水,润一润我干燥的喉咙,清新的空气也会使我安静下来。然而,天空仍然是万里无云。我再一次抬头望了望那轮可恶的火球,然后笨拙地将脑袋撞向一块岩石!
我相信我昏迷了足足三天的时间,因为我醒来时,我脑袋上喷出的血,已经在岩石上晒成了干,并离开岩石表层,翘了起来,像一张张烙熟了的奇形怪状的血饼。我居然没有死去,这使我有些无所适从,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我下意识地将岩石上的血饼啄了起来,吸入体内。饥饿使我啄得非常贪婪,用力也大了些,竟然将岩石撞出了火星!哦,我吃了一惊,看自己的喙,竟然变成了红褐色,这种颜色,在我们鹰家族中,是成熟的表现。我的喙,在我已经接近崩溃时,悄悄长成了。
我开始用坚硬的新喙对付自己的爪子。我必须将自己早已经磨钝的爪子一个个拔出来,只有这样,才能长出新的、锋利的爪子,才能在捕猎时一击成功!我有两条腿,每条腿上有四只利爪,前面三个并排叉开,后面藏着的一个是至关重要的,它要和前面的三个同时用力,才能将猎物抓牢。我知道,一个一个拔下自己的爪子,会很痛。但我已经有了破碎喙的经历,不想再试探和犹豫,无论如何,我也逃脱不了剧烈疼痛的厄运,那就干脆让疼痛来得快一些,酣畅一些吧……
痛,是那种钻心彻骨的痛。我的厉叫声刺破天空,在崇山峻岭之间回荡着,周围的鸟雀全部闻声而逃,黑压压的鸟群遮住了阳光,又很快消失在天际。伴随着一声声悲鸣,一只只血淋淋的爪子被我生生地从脚趾上拔下来,一只,两只……当最后一只爪子拔下来后,我已经无法站立,瘫倒在岩石上。
我全身的羽毛都被汗浸透,没有了一点儿鹰的威仪,甚至,更像一只落汤鸡。
又到了我选择的时候,我将面临两种选择,这是我的前辈们告诉我的。或者,静静地等待我的爪子重新长出来,等爪子重新成为利爪,有了攻击能力后,再用喙将粗大沉重的羽毛一根根拔掉,然后,再耐心等待新的羽毛长出来;或者,现在就将羽毛拔下来,让爪子和羽毛同时生长。前者,要多耗费一个月的时间,但相对安全一些,如果遇到意外的侵害,起初是凭借着喙和羽毛的同时存在,后来依靠喙和爪子的同时存在,都能做出抵抗和反击,比较担心的是,多一个月的饥饿煎熬,也会时时与死神相遇;后者,会早一个月完成涅槃重生,但是,爪子和羽毛的同时丧失,会令我的身体失去平衡,连站起来都很难,遇到意外袭击,只能任由宰割。
我选择了后者,我喜欢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感觉。这才是鹰的选择,决绝而无畏。拔掉羽毛,并没有让我承受太大的痛苦,比起毁掉喙和爪子,这点儿痛苦根本微不足道。一只鹰一根一根地拔掉自己所有的羽毛,需要的是勇气。当他的羽毛不在了,利爪不在了,他还是一只鹰吗?
我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决绝地敲碎了自己的喙,拔下了自己的爪子和羽毛。我已经成功战胜了自己。但是,我无法知道,我是否能够最终战胜时间。我还需要三十多天的时间,让爪子和羽毛重新长出来。只有熬到那时,我才能真正获得三十年崭新的生命,再次翱翔在天空,成为空中骄子。
接下来的日子,每一天都是浑浑噩噩的,每一天都是在半睡半醒之间抑或半昏迷状态下度过的。虽然我看不到自己的全身,但我可以想象,自己光秃秃的样子一定很丑陋。我无法站起来,双爪触到岩石时钻心的疼痛是次要的,在岩石上留下斑斑血迹也是次要的,重要的是,频繁的摩擦,会影响爪子的成长。我天天躺在巢穴里,奄奄一息,如同一只死鸟。
我已经好多天没有享用过食物和水了,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逐渐萎缩,也许,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成为一具干瘪的尸体,那时,我的涅槃重生之梦就彻底破灭了,临死之前承受的这些折磨和煎熬全成枉然。在另一个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虚无世界,我可能会遇到我的母亲和妻子。极度的虚弱,我随时会沉睡过去,永远不再醒来。我就努力地仰着自己的脖颈,不让脑袋垂下来。但是,脑袋还是会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地耷拉下来……迷迷糊糊之中,我看到了母亲和妻子,她们就在我的眼前站着,都笑着看我,母亲说,来吧,孩子,别遭这份罪了,到我们这里来吧……然后,她们带着我走向黑暗的天空,我跟在她们后面,感觉到身子在逐渐下沉、下沉……身下好像是无底的深渊,我越沉越快,却总也沉不到底……身下慢慢变得红光耀眼,在深渊的深处,是一片火海,母亲和妻子很快就消失在火海中。我奋力扇动翅膀,想飞离火海,但翅膀已经荡然无存,我的身子流星般向火海坠去……
在我绝望的时候,一阵冷风袭来,我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眼前竟是一片黑暗,巢穴的出口,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阻挡住了外面的光线。我在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就感受到了近在咫尺的危险。没容我多想,一只冷硬的爪子就攫住了我的脖颈,用力往巢外拖去。我内心一片冰凉,我曾经的担心要应验了,在经历了那么多的痛苦和磨难之后,一切努力将化为乌有,生命也会从此终结。这个不速之客把我拖出了自己的巢穴,扔在出口的岩石上。我眨了眨眼睛,看清眼前竟是一只黑色的山猫,这是一只雄性的山猫,黑色的毛发随风瑟瑟,纯粹得没有一根杂毛。他非常精壮,如果不是攀岩的佼佼者,他也不会上到这绝壁之巅。这个平时见到我就拼命往石头缝里钻的胆小鬼,现在却扮演着杀手的角色,他迈着自信的步子一步一步接近我,乌黑冷酷的眼珠阴森森地盯着我,看了好长一会儿。在我40年的狩猎生涯中,已经有数不清的山猫丧生在我的利爪之下。今天,报应终于来到了。
突然,山猫闪电般扑了上来!我调动起所有的精力,在他的尖齿即将咬到我的喉咙时,奋起一击,用我崭新的喙狠狠啄在他的一只眼珠上!
惨叫声同时响起!
我们两败俱伤。
我啄瞎了山猫的一只眼睛,他痛得在地上翻滚,在岩石之间撞来撞去,发出凄厉的尖叫。而我的脖子,也遭到了重创,被这个入侵者撕开了一个小小的血口,殷红而黏稠的血正缓缓地流出来。我奋力地挣扎着,想乘机扑上去,消灭这个危险的对手,再把他用作赖以生存的食物。可是,我却动弹不得。两只爪子一接触到岩石,就痛彻心扉,没有了羽毛的身体,也无法找到平衡使自己站起来。我努力的结果,就是在岩石上翻了几个滚儿。我知道完了,我只能任由这只山猫宰割了。
那只山猫,在经受了最初的剧痛之后,没有马上进行反击,而是选择了落荒而逃。
我长出了一口气。
猫,终究是猫。
鹰,还是鹰。
我休息了好长时间,在体力恢复之后,开始试着走回巢穴。但“走”已不太可能,我仍然无法站立起来,为了能回到安全的地方,我只好暂时放下鹰的尊严,连滚带爬地回到自己的巢中。如果不是涅槃重生,我从未想到过会有今天的狼狈如斯。在我爬过的岩石上,留下一道蜿蜒的血迹。这对于我本已即将耗干的身体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我守在自己巢穴的出口,一动不动。
我在等待着那只山猫,他肯定会回来复仇。
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一直没有山猫的影子出现。
但我知道,他会来的。
我用伤口的血维持着自己的生命。每到熬得支撑不住时,每到昏昏欲睡时,我就在自己的伤口上狠狠地啄一下,不仅是为汲取一点儿可怜的营养,更为主要的,是让这痛,来提醒自己不要睡去,不要在梦中成为山猫的腹中之物。山猫的耐心远远超出我的想象,他一直没有来。而我的伤口,一次一次地结痂,又一次一次地被我自己无情啄开,我用微弱的血和疼来留自己在世上。
山猫终于来了。在一个深夜,他悄悄地潜进了我的巢。距离上次搏斗,已经过去了十多天的时间。他肯定以为,我的生命之火已经燃尽,因此,他就有些长驱直入的样子。黑暗中,我看到一团比黑暗更黑的影子,慢慢向我迫近。最为醒目的,是他那只弥漫着绿光的眼睛,像一盏灯,在黑夜里游离、飘移。
我没有等到他出击,就将等待了十多天的力气凝聚在喙上,对着那盏“灯”,闪电般啄了过去!
我只听到一声厉叫,就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是个中午,我不知道自己又昏睡了多长时间。巢内一片狼藉,到处是羽毛、鲜血和碎石。更令我吃惊的是,那只山猫,就横卧在巢穴的出口,全身布满了伤口和血迹。我看着这只自己送上门来的美食,内心充满了久违的快乐。
我艰难地挺起身子,开始慢慢享用这只精壮的山猫。我饿了太久,吃得无比贪婪,我把大半个山猫的肉、骨头全部吞了下去,连皮毛也没有放过。我真切地感受到我新生的喙是多么的锐利,这使我对自己即将长出的新的利爪和羽毛也充满了期望。饱食之后的困意袭来,我在自己温暖的巢里,美美地睡着了。
我相信,这一次我睡了很久,因为醒来时,我全身有一种细微的痒,原来,我的新羽毛竟然钻出了皮肤。我试着站了站,竟能站起来了。更加意外的是,我的利爪也长出了白白嫩嫩的芽,我的新生,真的开始了。我步履蹒跚地走出巢穴,我已经好久没有能力“走”出自己的巢穴了。外面已经有些冷了,这时候,山下原野上的庄稼大概已经收割了,接踵而来的,是漫长的冬季。在以往的岁月中,冬季是我们猎食最为艰难的季节,很多动物都猫冬了,原野上一片空旷,树林里也难寻动物的踪迹。那时候,我经常连续十几天捕不到猎物,只能默默地忍受着饥饿。而今天,我的运气还好,那半只山猫,足够我应付剩余的时间。
一场大雪覆盖了一切,把山川、河流、大地全部变成了白色的,但是,它改变不了天空的颜色。天空是属于鹰的。我站在已经被大雪覆盖的岩石上,贪婪地望着天空。
一个雄伟的身影在遥远的天际向我飞来,越飞越近,越飞越像是我自己,像我已触手可及的梦想。
原载《小说界》2013年第4期
点评
岁月是世间万物的天敌,任谁也不能躲避。优胜劣汰,适者生存,衰老或死亡似乎早已前生注定。尽管“我”的父亲、母亲及妻子早已离世,“我”也到了40岁这个门槛上,然而,“我”既没有向命运低头,也没有屈服于年轮,而是以决绝的勇气,抗拒衰老,争取涅槃重生。因此,“我”是一个不服时间安排、不向命运低头的家族英雄。
“我”不但忍饥挨饿,还要时刻警惕山猫、豹子等昔日对手的袭击。我差点丧生于猎豹脚下,“我”重伤于和山猫的一次决斗。“我”孤苦伶仃地对抗着一切艰难和险阻,但是,“我”也屡屡化解掉了这些周遭的压力和危险。因此,“我”是一个不惧险恶、心存求生愿望的孤独英雄。
除了忍饥挨饿、警惕天敌之外,“我”还要忍受剧痛,在岩石上反复敲打我的喙,以便弃掉旧的,长出新的。在不断的昏迷与醒来之间,在漫长的等待和祈祷之中,“我”终于长出了新喙。我还要用尖锐的新喙拔出磨钝的爪子,以便长出新的、更加锐利的爪子。经过万千磨难,我终于涅槃重生了。因此,“我”还是一个抛弃旧我、置换新我的革命英雄。
作家赋予这只老鹰以上述三重形象,不单单指向动物界,也指向个体的人。一个处于逆境、痛境、险境或绝境中的人,该秉持怎样的人生态度?该采取怎样的行动?作家讲述的这只老鹰涅槃重生的故事或许给我们以有益的启发。
这个短篇重情绪(情感)渲染,轻故事叙述,重思想(理念)营构,轻艺术形象的表现,因而,其思想、主题及情感值得读者细加体味。
(张元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