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健的实时报道仍断断续续传来,我在网上查了地图,用红笔描出一条线:关良离开左贡,先后到了邦达(鲁健说:那儿有九十九道弯,还有邦达大草原,还有很多很多雪山,关良说他做梦都没梦到过那么多雪山,假如那些雪山都是宝石就好了)、然乌湖(鲁健说:关良遇到了一个特别的人)、米堆冰川(鲁健说:关良成天看到的除了雪山,还是雪山,眼睛都快被雪光晃瞎了)、八一(鲁健说:关良看到磕长头的人了。关良常跟磕长头的人们蹭饭吃。往拉萨朝圣的藏人们大多会卖掉家里的牲畜和值钱的物件,然后举家同行,全家选出一人骑三轮摩托先行,摩托上装满被褥和锅碗瓢盆。剩下的人一路走一路磕头,一般每天就前行十多公里——偶尔也有的人偷奸耍滑,没人注意时,就走上好几步才跪下磕个头。走到点儿后,先到的家人已经搭好帐篷做好饭菜。饭菜很简单,就是疙瘩面之类的。这样的行程,往往会持续一年。到了拉萨朝完佛后,再举家坐火车回家,一切从头开始。关良遇到这样的人家,总会被喊住一块儿吃饭。藏民们告诉他,比起开车的,藏民更喜欢踏实走路的人)、巴松措(鲁健说:关良的鞋彻底坏了,他只好用路边捡到的一块破布将它们捆扎起来)……
在这些大同小异的日子里,有一个日子凸显出来。那天,关良收拾好东西,胡乱吃了头晚剩下的半盆疙瘩汤,钻出帐篷,眼睛立马被阳光晃了一下。天气真不错,一丝儿云的影子都找不见。蓝天、高山、草地,一切显得那么清晰、确定。走不到三四公里,关良就看到了然乌湖。
犹似蓝天倾泻下,然乌湖的光影撞击得关良摇摇晃晃。他呆立着,大大地吸了一口气,又大大地吸了一口气,这才撒开腿朝湖水奔去。已经好多天了,他没洗澡没洗脸,也没照过镜子。如他所料,水里映出的活物已经难以辨识。他放下行李,蹲下身子,饱饱地喝了两口水后,慢条斯理地洗了手,洗了脸,最后,还用矿泉水瓶灌满水,离开湖面一点儿,给自己洗了脚。水真凉啊,透心凉。
关良穿上鞋,站起身时,就看到蓝色湖水里一片猩红,一个年轻喇嘛正望着他。
“谢谢你。”年轻喇嘛微笑着。
“谢我?”关良看看自己,晶亮的水珠正从指尖滴落。
“你没把脚直接伸进湖里……”年轻喇嘛指指关良尚挂着大滴水珠的小腿,又指指湖水。“你肯定看到过,不少人那样……”
“哈哈……”关良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你好。我叫江白旺堆。你叫我其加就行。”年轻喇嘛咧开嘴笑,牙齿特别白净,椭圆的黝黑脸膛被阳光照得发亮。
“你好,我叫关良。”关良不自觉地微笑着。
其加像然乌湖的水一样透彻、明亮,让关良完全放松。
其加告诉关良,他也要到拉萨去。
“拉萨还有很远吧,你这样能行?”关良打量着其加的背包。其加的背包就是个白色蛇皮口袋,由一根蓝色的尼龙绳捆缚在身上,细细的绳子深深地嵌进了他的肩膀。关良背的是双肩旅行包,两条挺宽的背带已经勒得他够受了。
其加不置可否,只咧开嘴笑笑。
许久没怎么听人说话的关良,听其加说了很多。原来,其加并非藏族,而是汉族。十九年前,一户朝圣的藏族人在路边的草丛里捡到他。他裹在一条小羊毛毯里,腋窝塞了一张纸条,写有他的族别、籍贯和出生时间等。时间过去两天多了,他已然浑身青紫,奄奄一息。那对五十多岁的藏族夫妇收留了他,等他们一家走到拉萨,到得大昭寺门口,他咯咯笑了。藏族夫妇异常吃惊,认定他与佛有缘。后来,养父母便将他送到寺庙当了喇嘛。这次,他就是要到拉萨去看看,带给他第一次欢笑的大昭寺。讲述这些事时,其加脸上仍然挂着标签似的微笑。
“江白旺堆是我进寺庙后,活佛取的名字。不过,我还是忘不掉爹妈给起的名字。你知道‘其加’在藏语里是什么意思吗?”
“吉祥如意?”关良试探着问。
“哈……哈哈哈……”其加大笑着,露出白净的牙齿,“狗屎!”
“什么?”关良没想到他忽然骂人。
“‘其加’的意思就是——狗屎!”
“啊?你不是开玩笑吧?”
“你们汉族不也给小孩取名‘狗剩’吗?”
关良注意到,他说的是“你们汉族”。
“我的藏族爹妈给我取这个名字,本意是怕我养不活,和我的身世倒也相符。”
“你别这么想……你亲生爸妈肯定有什么难处……”
其加没再说话,关良也没再说话。沉默里响着他们单调的脚步声,左脚,右脚,右脚,左脚,扑扑踏踏。其加回过头,黝黑的额头闪着汗水的光泽,“我想到大昭寺去转经筒,特别大的那种。”他转动着手上的木质转经筒,一本正经地说:“为我的藏族爹妈转,也为我的汉族爹妈转,让他们早脱轮回之苦。”
“这转经筒有什么特别的?”关良随口问。
“你不知道吗?”其加瞪大眼睛,他表现得如此吃惊。“这里面是六字大明咒的经文啊。每转一次,就相当于念诵经文一次。念诵经文越多,就表示对佛越虔诚,也就越能早日脱离轮回之苦。大昭寺正门边有两个特别大的转经筒,里面装的经咒很多,转一圈比我转手上的小经筒积累的功德更多……不过,”他神色稍变,“活佛说,我这么想并不对……对了,你信佛吗?我知道很多汉人不信。”
“我不知道……”关良本想说“没意思”的,不知怎么,改了口。
“你怎么能不知道?”其加再次瞪大眼睛。
他们为“信不信”的问题,几乎讨论了一整天。也就是在这晚睡下后,关良发现了其加的秘密。其加趁着关良睡着后,往两肩涂抹东西,关良忽然拧亮手电筒,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其加的肩膀被尼龙绳勒出深深的两道口子,血水和脓水混杂在一起。其加慌忙拉上衣服,脸色由黝黑而暗红。
不管其加怎么说,关良坚持停下休整。
“我们必须休息好再走。”关良内心里升腾起一种责任,这令他自己都有些吃惊。
其加不言语,女孩儿似的低头咬着嘴唇。
第二天一早,其加仍像过去的六天一样早早醒来。他推醒关良,关良仍旧坚持头天晚上的意思。其加不再争辩,自顾自整理好东西,洗了脸,烤了几个土豆,自己吃两个,兜里装两个,剩下的五个全给了关良,最后,给空的矿泉水瓶灌满雪山上流下来的溪水。关良看着他做这些,劝说的话说了一箩筐。“你总不好意思撇下我一个人吧?你不累我可累了!”关良近乎哀求他了。可其加还是走了。
“你真的不知道自己信不信吗?”其加走了一段,回过头问。
高原明亮的阳光烧着他身上的猩红色僧衣。
“不知道……”关良摇摇头,“没意思”三个字在意识中一闪,便没影了。
“到了拉萨,你就知道了。”其加很笃定地说,下意识地又咧开嘴笑了。
关良看着其加慢慢走远,猩红僧衣持续燃烧。
“江白旺堆!”关良大声喊他。
“还是叫我其加吧。”其加头也不回地说。
天空碧蓝,阳光耀眼,其加的猩红僧衣一点一点燃尽了。
这一天,关良一直没离开帐篷。他相信,其加会回来的,他们得一起走。夜色渐渐弥漫,其加的猩红色僧衣仍未在他眼前点燃。满眼只是闪耀的星星,那是一些冷的死去的石头。第二天天未亮明,关良就上路了,非得赶上其加不可!然而,他再未见到他。
绝大部分时间,关良都在走路,走路,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地,身边的景致不看也知道,不是草原就是雪山。他的准备明显不足,鞋子坏了,衣服也不够。冬天了,关良浑身冻得青紫,哪怕躲在帐篷里也哆嗦个不停,他几乎寸步难行了。更糟糕的是,吃的东西没带够。幸好在巴松措附近,遇到一辆军车,士兵们吓了一跳,以为碰到原始人了——可以想见关良皮肤粗糙胡子拉碴头发蓬乱衣衫敝旧的模样——不料,原始人竟掏出了一张名牌大学毕业证。士兵们免费载了他一程,分别时,还送他不少衣物和一箱方便面。就这样,原始人关良扛着一箱方便面抵达了拉萨前的最后一站:南珈迪瓦。
鲁健告诉我,关良的心情非常好。几个月来,关良早看厌了雪山,可在南珈迪瓦,关良说他才算看到世界上最美的雪山。若是往常,鲁健定会和关良打嘴仗,你又没看过世界上所有的雪山,怎么就能说那是世界上最美的?但如今的鲁健完完全全相信关良的判断。鲁健还喋喋不休地向我转述关良异常文学化的描述:夕阳的余晖映照着雪山,雪山上云雾蒸腾,恍若有神仙往来。历经千辛万苦的关良仰望雪山,想起了一生中许多后悔的事儿。
鲁健有些迟疑:“你说,关良还会玩游戏吗?!”
我说:“那怎么能再玩儿呢?”
鲁健说:“还是古人说的好啊,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关良告诉我,在西藏,像其加这样的汉人弃婴并不是个例,很多年轻人有了孩子又不想养活,就到拉萨去,生下孩子扔给当地人。关良说,路上根本没用什么钱,到拉萨后,他会用我们给的钱,为这些孩子做些事……”
眼前闪烁着一座雪山,又一座雪山。我飞奔而去,不料身子越来越重,两条腿更是软塌塌的,使不上一点儿劲,雪山明明近在眼前,就是不能抵达。我累得大汗淋漓,伸长了手,不过是徒劳。更糟糕的是,雪山正慢慢朝远处漂移,移动得越来越快,我离雪山越来越远了。我一着急,使劲儿想要挣脱自己沉重的身子朝雪山飞去,不曾想,脚下陷落,整座雪山也连带着倾斜了,不偏不倚地朝我压下来……我惊醒过来,四周一片漆黑,不一会儿,又睡过去,却又梦到身边的墙就是雪山,这次倒是近得很,问题是,仍旧一个劲儿地压将下来……这一夜,我就这么反反复复地流连在雪山林立的梦境里。
我对着镜子,刮干净胡子——一夜之间,它们竟然长出那么多。一不小心,刮了上嘴角一下,一粒小小的血珠子渗出来,我用一张卫生纸按住了,挪开,雪白的纸面就有了一点点殷红,让我有一瞬间联想到雪山和落日。
这样的梦,持续了一个多星期,直到我再次接到鲁健的电话。
“关良……关良……到拉萨了!”
“他真到了?”我感到血在心口猛地翻腾了一下。
“到了!可你知道吗?”鲁健愤怒不已:“……就是这样,你说说,这混蛋,他吃了那么多苦,我们给了他那么多钱!”
我忽然笑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想象得出,鲁健在电话那头,一定涨红了婴儿肥的圆圆的脸。挂了电话,我继续笑了一阵,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笑的什么。
渐渐的,我的脑海里异常清晰地浮现出这么一副图景:黄昏时分的拉萨街头,衣衫褴褛、披头散发、肮脏发臭的关良呆立着,人们稀稀拉拉地走在他四周,略带惊讶地瞅他几眼,又稀稀拉拉地散了。他完全放心了,仔细打量了一下街道两边的店铺,大摇大摆地走进一家拉面店,要了一碗牛肉拉面,呼噜呼噜吃净了,连汤汁也喝净了,又要了一碗,同样呼噜呼噜地解决了。他志得意满地摩挲了一下鼓鼓的肚皮,志得意满地打了个饱嗝,背上行囊,大摇大摆地穿过街道。走到街道中间,他会不会犹豫了一会儿呢?会不会想起我们,想起牛丽华、蒋伊倩、于欣,还有其加?不管怎样,这些都不能阻止他在下一刻毅然决然地朝对面的网吧走去。
在网吧里,关良接到鲁健的电话。
鲁健说:“你到拉萨了吗?”
关良说:“到了。”
鲁健说:“天哪!你真到了!拉萨啊!徒步啊!……”
关良说:“没……意思。”
关良和我的最后交往
小说写完后,我收到个硕大的包裹,包裹上有关良的署名。仔细看了看,寄出地址是拉萨,盖的邮戳却分明是上海的。
是一套西装。一眼就认出了,是关良找工作穿的那套。上衣口袋里,塞了一张小小的纸条,写着两行歪歪扭扭的字:
多谢无私资助,
祝愿前途无量。
借出的五百块钱没指望了!就当五百块换套劣质西装吧。可关良为什么把西装送我呢?仅仅是作为对“窗帘事件”的弥补吗?盯着西装,我有种感觉,关良从此消失了。
现在,就挂在我身后的墙上,这套西装,一只巨大的蝉蜕。
原载《收获》2013年第4期
点评
小说分“关良说他要去朝圣”和“关良和我的最后交往”两部分。两部分内容相辅相成,构成了阐释与被阐释、说明与被说明的关系,而且,互文性地生成了文本的深层意义。前者是主体部分,主要讲述大学毕业生关良的日常生活状态、与同学们交往的情况和去拉萨旅行事项。大学毕业后,他不去找工作,觉得一切“没意思”,整天沉迷于游戏世界中。他说他要徒步去拉萨旅行,这让包括“我”在内的同学们为他的精神所震撼,同学们纷纷出钱赞助他。他也煞有介事地让鲁健及时向同学们通报他的行程。后者是辅助部分,主要揭示关良赴拉萨旅行的虚假性,他并没有去西藏,他用同学们赞助的钱四处找工作。这彻底颠覆了关良在同学们心目中的精神圣徒形象,将其凡俗、自私自利、投机取巧的一面展现了出来。
叙述行为赋予这个短篇以新境界,从而产生新意义。假如将第一、第二部分的次序对调,在逻辑关系和意义生成方面倒也成立,但给读者阅读造成的效果就完全不一样了。
标题“朝着雪山去”本身就具有极大的反讽性。“雪山”一词含有圣洁之意,“朝着雪山去”本意为向着精神圣地而去,但在这个短篇中,它却指向了“圣洁”和“圣地”的反面。文末“盯着西装,我有种感觉,关良从此消失了”一句,其含义不仅指关良这位同学从此游离于我们视野之外,也指那个特立独行的精神追求者的形象从此在同学们心目中不会存在了。
(张元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