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君
“伊莱文”是女儿的英文名。叫起来有些别扭,尤其当着外人的面,显得有些装。秋明还是很注意别人的感受,不能因为有钱,孩子到美国读书,就高人一等。她更喜欢“宝宝”或“宝贝”地叫,这样的时候,连心肝也颤着,充满了甜蜜。秋明很多事都顺着女儿,包括名字。为了伊莱文,她管住了自己的脾气,也忍了丈夫的外遇。
离婚之后,秋明把房子重新装过,最大这间给了女儿。伊莱文出国的时候,她又按着女儿的兴趣,改成了日本风格。伊莱文说对国情不熟,看什么都不顺眼。上次回来过圣诞,她见过有人从车里向外扔垃圾,国道上拦车乞讨。担心伊莱文再焦虑,人还没回来,秋明便把工作先联系了。是个文化公司,专做文博会生意。根据伊莱文的兴趣,她选了策划和营销。协商好,伊莱文倒过时差就去见工。
在机场一见到第一章第一章女儿,秋明便傻了,拿在手里的风衣差点掉在地上,伊莱文理了一个男仔头,耳朵上还有几枚闪钉。伊莱文说过,只要心乱就想在脑袋上做手脚。后来秋明庆幸,好在做手脚的地方只是头发,而不是其他,如果像凡·高,她就惨了。笑容在脸上僵了一会儿,她故意不看伊莱文的头发。对于这种病,不能太重视,再急也只能放在心里,否则会放大,导致病情复发。她说,空调太低,冷了吧?想吃什么呵?说完把风衣递过去。她知道,如果不能按时面试,工作肯定泡汤了。可这个样子,怎能去面试?在那个地方可都是西装革履,包括老板自己。
想起九年前,伊莱文一到美国,便打电话回来,说要回去,那是抑郁症最严重的时候。当然,后来坚持下来,伊莱文不仅读完本科,还拿了硕士学位。
两个人被人流推到了停车场,找到车,离开了机场。很快,汽车便驶出宝安大道,上了深南大道。两侧建筑上的霓虹灯不断划过,坐在前面的伊莱文眼睛盯着窗外,脸上变幻出各种色彩。准备好的话闷在肚子里,秋明不知怎么说了。担心伊莱文受刺激,秋明只好让自己忍住。透过后视镜,她看见伊莱文的眼神正一点点变冷。
为了帮伊莱文留住这个男孩,秋明给前夫打了个电话。请他过来客串一下父亲,她在电话里说,你也只能做这么多了。她希望男孩可以见到一个完整的家,认为这会给伊莱文加分。好多男孩表面很潮,说不在乎,实际上很看重。女儿的事情上,她需要全力以赴,包括细节,都要想到。一周前,这个男孩已经和伊莱文摊牌,提出分手。
事情的起因是一把枪。为了好玩,伊莱文从淘宝上带了一把仿真手枪去了广交会。想不到,兴高采烈的伊莱文刚进门就被查,并被带走。男孩子接到电话后,请了假去广州担保,把伊莱文领回来。只是,回来当晚便提出了分手。
秋明怪伊莱文不先给她打电话,而去找男朋友。她说,还没有结婚,就让她知道你这么多不好。伊莱文冷着脸说,早晚都会知道。秋明道,只有早,已经没有晚,现在人家说分手了。伊莱文说,分就分,本来我也不想结婚。再好的修养也忍不住了,秋明说出了自己的各种不满,你不要再吃那么多,暴饮暴食,连药也吐了。她熟悉洗手间里那种声音。伊莱文眼圈红了,低声道,没办法了。
见到伊莱文由强硬变成现在这样,秋明心又软了,她猜到伊莱文对这个男孩动了心,尤其发生这种事,他第一时间赶过去,又找了熟人帮忙,没让伊莱文受苦,非常有责任感。换成其他人,也许早找个借口开溜了,谁愿意大庭广众下承认这么没脑的女孩跟自己有关系?想到这儿,秋明有些心疼女儿,心想,这人好是好,可还是嫌了伊莱文。这个时候,应该安慰自家人才是。可又能说什么?难道说这事不怪你,要怪就怪安检太严,多管闲事,连玩具枪都没见过,土老帽?想到女儿眼下正难受,秋明赔着笑说,对不起啊,我也有责任,这些年国内变化不少。担心伊莱文再自责,说,我应该早点提醒你。伊莱文出国这些年,她经常反思,也用微信提示过自己有错,还借用香港电影麦太的话,要知道,妈妈在外面也不是一只成功的母猪,来示弱。过去,她不会这样,要知道作为公司老总,她极少对别人说软话。伊莱文说,你眼里只有他,他走了,你的心也就不在家了。秋明有些不好意思,是啊,本来是大人间的事,受苦的却是你。伊莱文说,你没完没了地接电话,谈项目,我作业本上需要你签个名都没时间,想通知你第二天去开家长会也和你说不上话。秋明讪笑,不是去了吗?还记得我还傻乎乎跑错了地方。伊莱文说,那是因为我被那些野孩子打了。其实你和他一样自私,只想到自己的恨。伊莱文从来不喊“爸爸”,一律用“他”代表。秋明坐到女儿眼前。是呵,我太傻了,陷到里面,不能自拔。阳台上,两个人离得很近,她想拉女儿的手,又觉得不好意思,收了回来。秋明把脸向前拱了拱,近了对方的脸,说,能原谅妈妈吗?没等对方回答,秋明便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也不原谅自己。
趁女儿到香港参加校庆,晚上不回来,她约了男孩子,想做个补救,希望他与女儿和好,不要再折腾了。很明显,女儿喜欢这个男孩,也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
天上下了点雨,云彩压得很低,到处都是灰色。担心男孩找不到,也是为了显示诚意,秋明走到路口去接。电话里,她让对方打的士,秋明做好了付钱的准备。男孩的车一停,女人就掏出了钱。男孩则要争,秋明的钱已经递了过去。
一路上没有说话,包括进了小区里面,需要登记的地方,秋明事先交代过了。她跟保安说是自己侄子。这么介绍的时候,心里也有些不一样。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样说。
正是盛夏,她不明白男孩为何穿了那么多,还是黑颜色。进了门,为了让男孩感到家的温暖,她说,把外衣脱了吧。秋明接过男孩放在沙发上的衣服,挂在衣架上。衣架上有家里每个人的衣服,前夫的一件旧衣服也被找到,挂在上面。做这些时,女人显得手忙脚乱,似乎是自己相亲。她希望男孩在她身上看到女儿将来的样子,为此,还特意跑到发廊染了发根,秋明不想让男孩看见自己的苍老。
秋明让男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说自己先去做饭。在厨房的水蒸气中,她总是想不起接下来应该做什么。有时候,她蹲在厨房的地上,想象外面那个男孩的模样。她多么希望这个男孩和伊莱文好下去,一辈子,哪怕十年、五年也行,自己愿意拿余下的生命,去换取他们的幸福。如果老天嫌弃她,那么她可以不走,心甘情愿为女儿和这个男孩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做家务,带孩子。所有的脏活累活干完之后,她会离开。这时,想象自己是传说中的田螺姑娘。当然,她早已是田螺婆婆,只要看见孩子好好的,便可以重新回到田里,在水里向自己的亲骨肉默默告别。刚刚男孩谈到人生规划,秋明激动了,脑子里闪出前夫模样,男孩的有些想法,竟和他一样。当年他是那么有理想,才华横溢。“英俊”,“优雅”,她用了这两个词。她太喜欢这个男孩了。正因为如此,她似乎有了不好的预感。他的规划里没有一处与伊莱文有关联。看起来,这不过是老天爷的一次眷顾,像彩虹一样,很快会消失。想到这儿,秋明心里难过了。当然,这不只是老天对伊莱文一个人的福利,而是对全家,所以前夫也有份见证。
饭已经做好了。本来想做些好的,或等前夫,他手艺不错。又等了一会,男人还是没到。秋明只好端出准备好的饭和菜。本以为做得还行,结果吃到嘴里每个都很苦。男孩吃了几口就说饱了。秋明准备好的话,只讲了个开头,便说不下去了。她想好了,哪些由前夫说,哪些归自己讲。
你喜欢自己的工作么?秋明问。
男孩子想了下,说,还好吧。男孩说这话的时候,起身走到衣架处,取下外衣,穿好,连帽子也带上了,然后又蜷进沙发里。
秋明希望男孩能有一件事求自己,比如想到她公司来做事,其实这个平台更适合他。这样,他和这个家就有了联系,和伊莱文的关系便不会那么快断了。
茶几上面的小号是特意摆的。为了能吸引男孩,打开话题。因为其他人家不可能有这种东西。乐器主人是个温州人,全城下海经商的时候,他不为所动,南下深圳,寻找自己的音乐梦想,这是秋明爱上他的原因,他便是伊莱文的爸爸。想到这些,秋明心潮起伏。
显然男孩不愿意多聊自己,也没有兴趣了解这个家和伊莱文,秋明只好忍住了要说的话。担心男孩感到无聊,提出要回去,她准备拿几本相册拖住男孩,又担心对方发现伊莱文十岁之后,父亲没有再出现过,想了下放弃了。过了一会,连秋明也觉得冷,取下一件衣服披在身上,把沙发上的抱枕放在了怀里。
九点钟。全城响起科学馆门前大钟的声音。
男孩看看表,又看了看窗外,对女人说,得回去了。
男孩站起身的时候,秋明听见了那熟悉的脚步声和拉门声,女人的前夫回来了。
门铃的声音总是很大,安静的时候,许多家都能听到。秋明故意把门虚掩着,这样,前夫就可以省掉按门铃环节,像家人一样进来。男人慌里慌张在门口换鞋时,喘着粗气,女人快步迎了过去。由于走得太快,她差一点撞到前夫的怀里。过道尽管很暗,看得出,男人认真收拾过自己,换了条新裤子和干净的皮鞋。男人走在前面,眼睛四处看着,低声问客人在哪。女人跟在前夫后面,没说话,用手指了下客厅。
没想到又进来了人,男孩显得紧张。秋明赶紧互相做了介绍,男孩才重新坐下。这回他直接说到了伊莱文,先是夸伊莱文漂亮,优秀,学历高,说自己是个电话编程,外地人,没什么积蓄,说不准哪天混不下去了,便要回到老家那个小城里。秋明已经感到了不安,她担心男孩说出她最害怕的话。果然,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男孩最后说,自己配不上伊莱文。
秋明说,我和叔叔都喜欢你,钱说明不了什么。说话时她把手搭在前夫的手臂上,还看了一眼,暗示他应该说话,挽留男孩。
前夫把半秃的头低着,半晌才说了句,孩子,叔叔尊重你的任何决定,我今天有事回家晚了,对不起啊。
秋明在一旁生气了,这是要挽回的话吗?她已经不想看前夫。
这时,男人的眼睛瞪着秋明,愣着干吗?还不拿酒过来,让我们爷俩喝点。他发现茶几上的小号。
好的好的,我怎么忘了呢?秋明应的时候,嘴上是欢快的。她突然意识到摆乐器这个想法太棒了,说不准等会还可以表演一段呢。表演完毕,她可以带动男孩子一起鼓掌。到时候话题自然就打开了。此时,她收着腰,走在大理石的地板上,脚步是欢快的。她多想看见这样一幕啊,未来的女婿和老头子坐在厅里或阳台上,喝着温热的烧酒,而自己扎着一条艳俗的小围裙,在厨房里忙前忙后,时不时被男人叫着老婆子,再炒两个菜,而她一边擦汗一边哼着歌。
发现前夫喝多,是男孩子站在厨房门口,叫女人过去的时候。男孩说,叔叔睡着了。男孩也意识到女人的尴尬,说得回去了,让秋明好好照顾叔叔。
秋明心里发着狠,让他死吧。她明白,女儿的恋爱泡汤了。
送走男孩,回到客厅前,她准备好了一肚子骂人的话。见到前夫把口水流在沙发上面,往事又回来了,有一阵,他就是这么颓废。秋明拿起酒瓶,深深地喝了一大口,竟不觉得辣。她用酒瓶碰了下前夫,等对方慢慢睁开眼睛时说,别睡了,这不是你家,着了凉,我可担不起。
前夫似乎醒了过来,说,走了吗?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走了。此刻女人想哭,还想骂人。
这时,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膝盖上。前夫仰着脸看她的时候,竟有些像个孩子,声音也跟过去不同,他说,别自责了,他不是我们家的人,太好了,我们伊莱文配不上。
为什么?秋明对着前夫的脸吼叫。这些年被失望自责折磨着,女儿过得不好,我怎么能好?我们?何时成了我们?我是我,你是你,今天,不过是让你来客串一下父亲这个角色,只是,你演砸了,我们没有帮上女儿。
前夫低着头说,是,我很遗憾,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说完,前夫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整个人彻底清醒了。
或许是在乎的原因,伊莱文也有变化,包括通完电话,没那么快放下,会问句还有事吗。秋明感动了。她一直盼望女儿有正常的家庭生活,有男孩喜欢她。因为抑郁,转了几所学校,已经没有异性愿意接触她,连她自己也灰心了。伊莱文病了很久。她怪自己太粗心,直到有一次,她发现了一封长信,才明白之前的猜测是对的。伊莱文得病了。否则,伊莱文早该结婚生孩子,毕竟二十七八岁了。约她的男孩子明显少了,甚至没有。以前很要好的,也开始躲躲闪闪,后来,都像不认识。有时候,秋明路上见了,主动上前搭讪。有时间过来玩吧,我们家有乐器,音响也不错,喜欢架子鼓吗?在过去,秋明绝对做不到。她凭什么要这么低三下四?你算老几?秋明过去看得起谁啊。她早已习惯了别人对她行礼和致敬。
阿姨,我最近有些忙,说话的男孩答。
秋明笑着问,忙拍拖了吧?她心里有些酸楚,仿佛自己再一次成了弃妇。秋明的喜欢一厢情愿。她已经没有任何要求,只要对伊莱文好,同意和她结婚。
跟我们家伊莱文见见吧,她已经回来了,在英国待了几年,一口流利的英语,连打扮好像也洋气了,至少比过去有女人味,我年轻时也不懂打扮,家长越说自己越要这样,唉,没办法,也许年轻人会这样吧。伊莱文真的很可爱。这样夸自己家里人,还是让秋明感到了心酸。
有时夜里睡不着,秋明会上网查找相关知识。网上说这是一辈子的病,如果境遇不好,随时会犯。她感到了无望。她突然明白对眼下这个男孩异样的情感,原来有亲人的感觉。只有把女儿托付给亲人,自己才能安心。否则,将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她被自己想到的词吓了一跳。想过死之后,她开始变得轻松,心想,大不了就这么陪着她,反正也没人看上自己了,不如就这么侍候女儿。再想想又觉得不对,伊莱文还什么都没有经历过呢。她希望女儿伊莱文忘记一切,包括那些不愉快的事,像个婴儿那样,重新生活。而自己也要主动介绍一些男孩。想好了,尽早去广场跳舞,她相信,那些妇女的家里一定有个可爱的男孩。她开始对自己的人生有了规划,包括锻炼身体,为了应付各种家务,包括将来为伊莱文带孩子。想到这些的时候,她感到连说话都温和了许多,她早忘记了身份。
前夫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小号。知道秋明还在生气,他管住了自己的手,忍着没动。秋明为他倒了一杯水。男人刚喝了一口,女人便从柜里拿出一瓶红酒,给他和自己分别倒上。
秋明喝了一口问,你说,她这辈子会有家庭生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