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在默默地等待第二次婚姻,试着与几个男人见过面,但所见总是不如所闻,臆想中的那个男人,始终没有出现。她扪心自问,认定自己不是一个坏女人,于是确信自己运道不好,一定是在哪里不小心犯了什么忌讳。哪里需要纠正?如何纠正?她自己不知道,要去问别人了。听说扫帚巷里有个算命大师,她拉着顾莎莎一起去求教。那大师相了她的面,问了她的生辰八字,说她本该是享福的命,只是取了菲菲这个名字,大错特错,她命里缺水,要忌草木的,怎么能菲菲呢?她一拍大腿,几乎尖叫起来,怪不得!然后她问大师,要是我叫段嫣,是不是命会好一点?大师在纸上涂涂画画,点头承认,用这个嫣字,会好一点。她用谴责的目光看着旁边的顾莎莎,似乎提醒她,你听听,听听吧,我一生的不幸,都是因为我的名字跟你配了套,你那么幸运,我这么不幸,都是我的名字为你牺牲,成全了你!顾莎莎很窘,过后慷慨地采取了补救措施,掏出钱包,让大师给女友再起一个好名字。于是,段瑞漪这个名字被大师隆重地写在一张红纸上,熏香片刻之后,她几乎是颤抖着把那张红纸装进了包里。
她第三次更名,赶上了末班车。派出所的人看着她的户口簿,说你这个人有意思,改名字像换衣服一样的。算你来巧了,最后一个机会,晚来一个月,就不让你改了,我们已经拿到了文件,下个月开始,严禁公民随便改名!
8
她作为段瑞漪的生活,开始得有点晚了。
名字被矫正以后,命运依稀也被矫正,她真得感谢扫帚巷的算命大师,段瑞漪这个名字带给了她幸福,遗憾的是,幸福显得很短促。那年秋天她遇上了马教授,一个丧妻的知识分子,年纪稍大,研究光缆的,除了懂得深奥的光缆技术,还懂得疼爱女人。她陷入了与马教授的恋情之中。因为自己无知,她特别崇拜马教授的知识,总觉得他干瘦的身体隐藏着无限的能量,这些能量会给她一个美好的未来。很奇怪,与马教授在一起,她从来不觉得脚冷。她慷慨地向他付出了自己封存已久的身体。马教授对她的乳房很迷恋,但是他不无担心地指出,她乳房里的那个硬结有点问题,应该去医院看看。她解释说是乳腺增生,好多女人都有,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在意这个?马教授忧伤地说,不是我在意,是你自己应该在意。又坦白地告诉她,他的前妻就是乳腺癌去世的。她一下愣住,想起自己的母亲也是乳腺癌,三十多岁就离世了。她又惊又怕,说,这毛病不可能遗传吧?老天爷凭什么专门欺负我?我要是再得这个病,世上还有什么天理?
果然就是遗传,她的乳腺癌已经悄悄地发展到中晚期了,事实证明,老天爷对她似乎是有成见的。她在医院里哭了半天,与顾莎莎商量要不要听医嘱,立即做乳房切除手术。顾莎莎说当然要听,怎么能不切?保命要紧啊。她沉思良久,苦笑道,保了命,马教授就保不住了,他最喜欢我这里了。
她舍不得放弃与马教授约定的香港之行,把手术通知单塞到包里,陪马教授一起去了香港。白天,马教授要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她一个人去逛街,在几家有名的金铺之间来来往往,想给自己买一条白金项链,等到项链挂到脖子上,凉凉地垂到锁骨以下,她忽然觉得这是个错误,一个即将失去乳房的女人,还有什么必要装饰她的胸部呢?这样,项链没买成,她临时改主意,挑了一条手链。
那些香港的夜晚嘈杂而潮湿,她与马教授同床共枕,脑袋贴得很近,她向马教授传授她的逛街心得,他听得很耐心,然后她开始控诉邪恶的命运,他小心地附和,终究敌不过睡意,打起了呼噜。他们依然亲密,但彼此的身体,其实失去了联系。她在黑暗中凝视马教授摊开的手掌,似乎看见那手掌里握着一根银色的长度无限的光缆,它穿过旅馆的窗子和窗外的街道,穿过不远处灯火通明的维多利亚湾,抵达彼岸,抵达全世界。全世界的声音和图像都浓缩在马教授的手里。她崇拜他的手。之后她开始凝视自己的乳房,它们仍然丰硕而结实,看起来很性感,但是,那已经是一首挽歌了。她轻轻地抓住马教授的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马教授沉在睡梦中,手先醒了,热情地揉摸一番,忽然惊醒,翻身坐起来,惊恐地瞪着她的乳房,说,对不起,瑞漪,对不起,我忘了。
她用枕头捂住自己的胸部,先是笑了两声,然后就哭起来了。
9
世界上只有马教授一个人,叫过她瑞漪。
她喜欢他用浑厚的男中音,叫她瑞漪,那声音传递出一些赞美,一些祝福,还有一丝温暖的爱意。但可惜,马教授后来改口称她为小段了。她质问他,你为什么不叫我瑞漪了?马教授的解释听起来很真诚,叫你瑞漪,嘴巴总是张不大,舌头很紧张,有点累啊。她知道那只是事实的一半,事实的另一半是合理的退却,是礼貌的躲避。那是他的权利。她清醒地认识到,段瑞漪这个名字带给她的不是幸福,只是一堆篝火,或者是另一只紫铜脚炉而已,仅供御寒之用,而所有的火,迟早是要熄灭的。
她不舍得浇灭马教授剩余的火苗。有一次她从医院跑出去,带上嫂子给她炖的红枣莲子汤,拦了辆出租车,直抵马教授的家。辛辛苦苦地爬到五楼,敲门无人应,她怏怏地转到南面,仰头观察马教授的阳台,一眼看见晾衣杆上有一只黑色胸罩,像一只巨大的黑蝴蝶,迎风飞舞。她愣怔了几秒钟,打开保温壶,对准花圃里的一棵月季花,把红枣莲子汤一点点地倒了个干净。壶空了,她又仔细看了眼五楼阳台上的那只胸罩。大号吧?她鼻孔里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我就知道,肯定是大号。
与马教授分手,是与幸福的假象分手,也是与段瑞漪这个名字分手,她很心痛。住院化疗的那段时间,护士叫段瑞漪的名字,她无端地觉得那声音缺乏善意,总是慢半拍才答应,不仅是抵触,她心里有一丝深切的恨意,不知是针对护士的,还是针对自己的名字。她对护士说,别叫我段瑞漪了,你能不能喊我段菲菲?要不叫段嫣也行,我原来叫段菲菲的,以前还叫过段嫣,姹紫嫣红的嫣。护士埋怨她说,你那么多名字,我怎么记得住?菲菲不是很好吗?又好记又上口,谁让你乱改名的?你这个漪字我不知道怎么念,还去查了字典!她半晌无语,低头看着自己的胸部,说,是啊,这个漪字有什么好的?害你去查字典,害我丢了乳房。
她幻想以乳房换生命,但一切都晚了。再完美的乳房,切了就无用,什么都换不回来的。后来我们听顾莎莎说,她比医生估计的多活了半年,比自己期望的,则至少少活了半个世纪。
那年冬天遭遇罕见严冬,她在弥留之际,恰遇一场暴雪,亲人们都被困在路上,病房里只有她老父亲一个人陪护。她看着窗外的鹅毛大雪,认为是茫茫大水,说,这么大的水啊,都漫到三楼了。段师傅说,不是水,是雪,外面在下大雪。她说,不是雪,是水,我命里缺水,临死来了这么大的水,还有什么用呢。过后她看见有人蹚水来到了窗前,她对父亲说,她来了。段师傅以为她牵挂自己的孩子,说,你放心,小铃铛马上就来了,你哥哥去学校接她了。她摇头,说,不是小铃铛,是她来了,我看见她了。段师傅猜她看见了亡母的幽魂,你看见你妈妈了?妈妈跟你说什么了?她还是摇头,说,不是妈妈,妈妈不敢来,怕我埋怨她。是乡下奶奶来了,她蹚这么大的水来骂我,骂我活该,她问我呢,给我取了那么好的名字,我为什么鬼迷心窍,非要给改了?
段师傅以为那是糊涂话,他记得女儿只是在襁褓里见过祖母,怎么会认得祖母呢?所以他问,真是你奶奶?她什么样子?她说,干干瘦瘦的,黑裤子,打赤脚,右边眉毛上有一颗痦子。段师傅很惊讶,那确实是他乡下母亲的基本模样。然后他听见女儿叹了口气,说,算了,还是听奶奶的话好,我以后还叫福妹吧。
10
我们香椿树街居民后来送到殡仪馆的花圈,名字都写错了。即使是马教授和顾莎莎的花圈,名字改成了段瑞漪,其实也是错的。遗嘱需要尊重,一切以家人提供的信息为准,被哀悼的死者不是段瑞漪,不是段菲菲,更不是段嫣,她的名字叫段福妹。
段福妹。听起来,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名字了。如果不是去参加这场追悼会,谁还记得她有过这个土气而吉祥的名字呢?
原载《作家》2013年第8期
点评
段福妹三次更改名字,看似微不足道,实则大焉,它蕴含着丰富的历史内容和社会信息。“段福妹”三字在上一代人看来是很吉祥的,但在她看来,不啻于一种莫大的讥讽。这是消费文化在这一代人心灵里边的投影。“福”即意味“胖”,“胖”即不符合大众的审美标准,于是,她将“段福妹”改为“段嫣”;第二次改名为“段菲菲”,这是源自她试图摆脱李黎明带给她负面影响的结果;第三次改名为“段瑞漪”,则是源自她企图改变不幸命运的需要;第四次她又想将名字改为最初的“段福妹”是源自她对一生命运际遇深刻感悟的结果。可见,名字不仅仅是一个称呼,也是一个隐喻符号。
段福妹三次改名的过程不仅是其身心成长和命运发展历程的隐喻,也是历史烟云、社会发展、文化变迁的整体寓言。父辈一代与子辈一代在对待“段福妹”这一名字方面的争执与分歧,蕴含的是两代人价值观念的冲突;第二次改名指向的是消费文化在年轻一代心灵上的投影,是对当下女性整体审美风尚的瞬即反映;第三次改名是主人公企图改变个体命运轨迹、救赎自我命运的需要;弥留之际想改回原名的愿望则是其对一生生命历程进行总结后的渴望过上平凡而又幸福生活的朴素愿望的追求。这个短篇以极其微小的生活断面切入当下生活,在对普通个体命运际遇的书写中,反映出来了无比丰富的生活内容和文化变迁的历史。
(张元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