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子涵和“爱妃”谈得来倒也不是什么特殊的原因,主要还是两个人在处境上的相似。处境相似的人未必就能说出什么相互安慰的话来,但是,只要一看到对方,自己就轻松一点了。“爱妃”告诉姚子涵,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发明一种时空机器,在他的时空机器里,所有的孩子都不是他们父母的,相反,孩子拥有了自主权,可以随意选择他们的爹妈。
“下班”的路上姚子涵和“爱妃”推着自行车,一起说了七八分钟的话。就在十字路口,就在他们分手的地方,大姚和韩月娇把姚子涵堵住了。他们两人十分局促地挤在一辆电动自行车上,很怪异的样子。姚子涵一见到他们就不高兴了,又来了,说好了不要你们接送的!
姚子涵的不高兴显然来得太早了,此时此刻,不高兴还轮不到她。她一点都没有用心地看父亲和母亲的表情。实际的情况是这样的,韩月娇神情严峻,而大姚的表情差不多已经走样了。
“你什么意思?”大姚握紧刹车,劈头盖脸就是这样一句。
“什么什么意思?”姚子涵说。
“你不让我们接送是什么意思?”大姚说。
“什么我不让你们接送是什么意思?”姚子涵说。
这样的车轱辘话毫无意思,大姚直指问题的核心——“谁允许你和他谈的?”大姚还没有来得及等待姚子涵的回答,即刻又追问了一句,“谁允许你和他谈的?”
姚子涵并没有听懂父亲的话,她望着父亲。大姚很克制,但是,父亲的克制极度脆弱,时刻都有崩溃的危险。
和课堂上一样,姚子涵是不需要老师问到第三遍的时候就能够理解的。姚子涵听懂父亲的话了,她扶着车头,轻声说:“对不起,请让开。”
和大姚的雷霆万钧比较起来,姚子涵所拥有的力气最多只有四两。奇迹就在这里,四两力气活生生地把万钧的气势给拨开了。她像瓶子里的纯净水一样淡定,公主一般高贵,公主一般气定神闲,高高在上。
女儿的傲慢与骄傲足以杀死一个父亲。大姚叫嚣道:“不许你再来!”这等于是胡话,他崩溃了。
姚子涵已经从助力车的旁边安安静静地走过了。可她突然回过了头来,这一次的回头一点也不像一个公主了,相反,像个市井小泼妇。“我还不想来呢,”姚子涵说,她漂亮的脸蛋涨得通红,她叫道,“有钱你们送我到‘国标’班去!”
姚子涵的背影在路灯的底下消失了,大姚没有追。他把他的电动自行车靠在了马路边上,人已经平静下来了。可平静下来的难过才真的难过。大姚望着自己的老婆,像一条出了水的鱼,嘴巴张开了,闭上了,又张开了,又闭上了。女儿到底把话题扯到钱上去了,她终于把她心底的话说出来了,这是迟早的事。随着丫头年纪的增长,她越来越嫌这个家寒碜了,越来越瞧不起他们做父母的了,大姚不是看不出来。他有感觉,光上半年大姚就已经错过了两次家长会了。大姚没敢问,他为此生气,更为此自卑。自卑是一块很特殊的生理组织,下面都是血管,一碰就血肉模糊。
大姚难受,却更委屈。这委屈不只是这么多年的付出,这委屈里头还蕴含着一个惊人的秘密:大姚不是有钱人,可大姚的家里有钱。这句话有点饶舌了,大姚真的不是有钱人,可大姚的家里真的有钱。
大姚的家怎么会有钱的呢?这个话说起来远了,一直可以追溯到姚子涵出生的那一年。这件事既普通又诡异——师范大学征地了。师范大学一征地,大姚都没有来得及念一句“阿弥陀佛”,立地成佛了。大姚相信了,这是一个诡异的时代,这更是一片诡异的土地。
这得感谢大姚的父亲,老姚。这个精明的老农民早在儿子还没有结婚的时候就发现了:城市是新婚之夜的小鸡鸡,它大了,还会越来越大,迟早会戳到他们家的家门口。他们家的宅基地是宝,不是师范大学征,就是理工大学征;不是高等学府征,就是地产老板征。一句话,得征。其实,知道这个秘密的又何止老姚一个人呢?都知道。问题是,人在看到“钱景”的时候时常失去耐心,好动,喜欢往钱上扑,一扑,你就失去位置了。他告诉自己的儿子,哪里都不能去,挣来的钱都是小钱,等来的才是大家伙,靠流汗去挣钱,是天下最愚蠢的办法——有几个有钱人是流汗的?你就坐在那里,等。他坚决摁住了儿子进城买房的愚蠢冲动,决不允许儿子把户口迁到城里去。他要求自己的儿子就待在远郊的姚家庄,然后,一点一点地盖房子。再然后呢,死等,死守。“我就不信了,”老农民说,“有钱人的钱都是自己挣来的?”
大姚的父亲押对了,赌赢了。他的宅基地为他赢钱了。那可不是一般的钱,是像模像样的一大笔钱,很吓人。赢了钱的老爷子并没有失去冷静,他把巨额财产全部交给了儿子,然后,说了三条:一、人活一辈子都是假的,全为了孩子,我这个做父亲的让你有了钱,我交代了;二、别露富,你也不是生意人,有钱的日子要当没钱的日子过;三、你们也是父母,你们也要让你们的孩子有钱,可他们那一代靠等是不行的,你们得把肚子里的孩子送到美国去。
大姚不是有钱人,但是,大姚家有钱了。像做了一个梦,像变了一个戏法。大姚时常做数钱的梦,一数,自己把自己就吓醒了。每一次醒来大姚都挺高兴,也累,回头一想,却更像做了一个噩梦。
——现在倒好,个死丫头,你还嫌这个家寒碜了,还嫌穷了。你懂什么哟?你知道生活里头有哪些弯弯绕?说不得的。
韩月娇也挺伤心,她在犹豫:“要不,今晚就告诉她,咱们可不是穷人家。”
“不行,”大姚说,在这个问题上大姚很果断,“绝对不行。贫寒人家出俊才,纨绔子弟靠不住。我还不了解她?一告诉她她就泄了气。她要是不努力,屁都不是。”
可大姚还是越想越气,越气越委屈。他对着杳无踪影的女儿喊了一声:“我有钱!你老子有钱哪!”
终于喊出来了,可舒服了,可过了瘾了。
一个过路的小伙子笑笑,歪着头说:“我可全听见了哈。”
四
唉,这个米歇尔也真是,就一个小时的英语对话,非得弄到足球场上去。这么大热的天,也不怕晒。丫头平日里最怕晒太阳了,可她拉着一张脸,执意要和米歇尔到足球场上去。还是气不顺,执意和父母亲过不去的意思。行,想去你就去。反正家里的气氛也不好,死气沉沉的。只要你用功,到哪里还不是学习呢?
艳阳当头,除了米歇尔和姚子涵,足球场空无一人。虽说离家并不远,姚子涵却从来不到这种地方来的。姚子涵被足球场的空旷吓住了,其实是被足球场的巨大吓住了,也可以说,是被足球场的鲜艳吓住了。草皮一片碧绿,碧绿的四周则是酱红色的跑道,而酱红色的跑道又被白色的分界线割开了,呼啦一下就到了那头。最为缤纷的则要数看台,一个区域一个色彩。壮观了,斑斓了。恢弘啊。姚子涵打量着四周,有些晕,想必足球场上的温度太高了。
米歇尔告诉姚子涵,她在密歇根是一个“很好的”足球运动员,上过报纸呢。她喜欢足球。她喜欢这项“女孩子的运动”。姚子涵不解了,足球怎么能是“女孩子的运动”呢?米歇尔解释说,当然是,男人们只喜欢橄榄球,她一点都不喜欢,它“太野蛮”了。
她们在对话,或者说,上课,一点都没有意识到阳光已经柔和下来了。等她们感觉到凉爽的时候,乌云一团一团地,正往上拱——来不及了,实在来不及了,大暴雨说来就来,用的是争金夺银的速度。姚子涵一个激灵,捂住了脑袋,却看见米歇尔敞开怀抱,仰起头,对着天空张开了一张大嘴。天哪,那可是一张实至名归的大嘴啊,又吓人又妖媚。雨点砸在她的脸上,反弹起来了,活蹦乱跳。米歇尔疯了,大声喊道:“爱——情——来——了!”话音未落,她已经全湿了,两只吓人的大乳房翘得老高。
“爱情来了”,这句话匪夷所思了。姚子涵还没有来得及问,米歇尔一把抓住她,开始疯跑了。暴雨如注,都起烟了。姚子涵只跑了七八步,身体内部某一处神秘的部分活跃起来了,她的精神头出来了。如果不是身临其境,姚子涵这辈子也体会不到暴雨的酣畅与迷人。这是一种奇特的身体接触,仿佛公开之前的一个秘密,诱人而又揪心。
雨太大了,几分钟之后草皮上就有积水了。米歇尔撒开手,突然朝球门跑去,在她返回的时候,她做出了进球之后的庆祝动作。她的表情狂放至极,结束动作是草地上的一个剧烈的跪滑。这个动作太猛了,差一点就撞到了姚子涵的身上。在她的身体静止之后,两只硕大的乳房还挣扎了一下。“进啦!”她说,“进球啦!”米歇尔上气不接下气了,大声喊道,“你为什么不庆祝?”
当然要庆祝。姚子涵跪了下去,水花四溅。她一把抱住了米歇尔,两个队友心花怒放了。激情四溢,就如同她们刚刚赢得了世界杯。这太奇妙了!这太牛掰了!所有的一切都是无中生有的,栩栩如真。
雨越下越猛,姚子涵的情绪点刹那间就爆发了,特别想喊点什么。兴许是米歇尔教了她太多的“特殊用语”,姚子涵甚至都没有来得及过脑子,脱口就喊了一声脏话:“你他妈真是一个荡妇!”
米歇尔早就被淋透了,满脸都是水,每一根头发上都缀满了流动的水珠子。虽然隔着密密麻麻的雨,姚子涵还是看见米歇尔的嘴角在乱发的背后缓缓分向了两边。有点歪。她笑了。
“我是。”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