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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晚安玫瑰(12)

黄薇娜从外地回来的前日,正好是礼拜天,林林不用去学校,我们睡了个懒觉起床后,每人吃了一碗鸡蛋面,我见阳光灿烂,便跟他说先带他去看望吉莲娜奶奶,然后去太阳岛的极地馆看企鹅。林林很兴奋,自逾越节后,他就没见过吉莲娜。他说要把自己装扮成摩西的模样,给吉莲娜奶奶一个惊喜。

摩西什么样?按照我的理解,他应该一袭黑衣,披红色斗篷,戴黑礼帽。林林只记得摩西有一根手杖,他不配合我找衣服,而是跑到储物间翻手杖。最终他拎出一根紫檀色的桃木手杖,说这是他姥爷用过的。他妈妈说留下这根手杖,是想等她老了无人管时,把它当儿子使。林林问我:手杖不会说话,能当儿子使吗?我说不能,林林说就是,儿子能和妈妈亲嘴说话,手杖会吗?正是林林的这句话,激起了我做母亲的欲望,我又不可救药地思念起齐德铭。

我们到吉莲娜家时已是正午。林林穿白衬衫,黑裤子,戴顶卷檐式牛仔帽,拎着手杖。天热,我在街角顺路买了个西瓜,想着进屋后,给吉莲娜切西瓜吃。

按照和林林事先设计好的,上了楼后,我悄悄用钥匙打开门,让他先进去,我留在门外,为的是给吉莲娜一个惊喜。

门打开后,林林拄着手杖,一缕风似的飘了进去。他模仿着太空音,念经般地说:“摩、摩、摩,西、西、西,来、来、来,了、了、了——”吉莲娜呵呵笑了两声,跟着是扑通一声闷响,林林惊叫起来。

吉莲娜倒地了。当时她正用喷水壶,给盛开的含笑浇水。她倒地的一瞬,喷水壶扫着她的脸,将她干涩而漾着笑意的脸,淋上一片晶莹闪亮的水滴,仿佛下了一场露珠。含笑嫌露珠还不够好吧,撒下几片鹅黄的花瓣,用它们的凋零,为吉莲娜另一世的盛开,送上一缕幽香。

吉莲娜早把她律师的电话留给了我,说她走后,第一时间通知律师,善后事宜由他处理,我立即拨通了那个电话。

吉莲娜的律师五十多岁,是个音乐发烧友,稳重老成。遵照吉莲娜的遗愿,我们给她用白布裹身,连同那枚胸针和梅花香囊,将她火化,葬到犹太公墓她母亲身边。葬礼结束,律师才把遗嘱的详细内容告诉给我。他说吉莲娜辞世前不久,针对房屋的归属,对遗嘱做了最后的修改。她把钢琴和与音乐相关的书籍捐给了生前所在的学校;将存款二十一万元,扣除丧葬费和律师费,捐赠给养老院。她最大的遗产是房子,先前她留给谁,做什么用途我一无所知,律师也没透露,我所知道的是,吉莲娜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把这套房屋的继承人,改成了我。

律师宣布完房屋归属于我的那一刻,我仿佛被送上高原,心跳加快,呼吸急促,面颊发烫,脑子有点缺氧的感觉,出现空白;当律师将吉莲娜留下的土地证和房产证拿出来,问什么时候带我去办理房子过户手续时,我生怕所经历的一切是梦,连连说:“现在——现在就去——”

我在哈尔滨终于拥有了一套自己的房子!我不太相信好运就这么降临到我头上了。我打电话告诉给哥哥,他连夜从老家开车赶了过来。他汗涔涔地进屋后只打了声招呼,就像手执搜查令的警察似的,把房间的每个角落仔细看过,然后嘘出一口长气,走到露台,点燃一支烟,带着哭音说:“小娥,哥哥以后不用那么玩命干活了!知道哈尔滨房子贵,你自己买不起,哥哥想帮帮你,给你攒了七万来块了!”

我拉着哥哥的手,眼泪噼里啪啦落下来。

哈尔滨的夏天通常很短,但那个夏天在我印象中很长。八月中旬了,满大街还是穿短袖衫和皮凉鞋的。住在吉莲娜留给我的房子的前半个月,每个早晨醒来,我都像拉磨的驴子似的,绕着屋子转圈,尽管房产证已是我的名字了,可我仍不相信它归我所有。我没有动吉莲娜留下的东西,除却搬走的钢琴和一些书籍,一切都保留着她生前的样子。她和家人的照片,依然摆在壁炉上,每当我从厅里走过,都能感受到她的目光。我的耳畔,依然回响着她诵经的声音。我喝茶时,仍习惯摆两只茶盅。出门时,也会像从前一样跟她打声招呼:“我出去了,吉莲娜。”唯一变化的是,她精心侍弄的花草,无论厅堂、露台还是卧室的,一天天憔悴、枯萎,尽管我没忘了浇水、松土和施肥,它们还是走向了颓败。我相信花恋旧主,它们追随吉莲娜去了。

我开始觉得,吉莲娜说的或许没错,在我们肉眼看不到的地方,有另一世存在。我也开始反思我对生父所做的一切。他真的罪不可赦吗?为什么我报了认定的仇,却心怀郁闷?我一遍遍回想着松花江上的那个夜晚,回想着他让我放他一条生路时,那满怀祈求和哀怨的声音,我的心有一种被撕裂的痛楚!我打电话问齐德铭的父亲,穆师傅的墓地花了多少钱。他告诉我七万。我将生父银行卡里未被我挥霍掉的两万多块钱悉数取出,再加上自己节衣缩食攒下的老本,凑够七万,在一个下雨的周末,打车到印刷厂,送给齐德铭的父亲。我说作为穆师傅的干女儿,买墓地的钱理应我出。他一定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了什么,说:“如果我收下这笔钱,能给你带来安宁,我愿意代穆师傅接受。”

告别的时候,齐德铭的父亲忽然对我说:“小赵,听说一个犹太老人,遗留给你一套房子,你要是住着别扭,就把它卖掉,我来帮你换套新的!那个地段的房子很值钱,不难出手!”

我非常吃惊,我和齐德铭很久没联系了,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追问他时,齐德铭的父亲说出了黄薇娜的名字。他犹豫了一番,说他认识黄薇娜时,并不知道她与我在同一家报社工作,而且是好朋友。黄薇娜一直对他说,她供职于一家广告公司,直到他在不久前的电视新闻中,看到她随香港经贸代表团在北大荒采访,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他这番解释让我明白,他和黄薇娜之间,感情非同寻常。

“你是黄薇娜生日时,送她黄玫瑰的人吧?”我问。

他点了点头。

“齐德铭知道这些吗?”我问。

他说:“我跟他说了。”

“他怎么说?”我问。

“没怎么说。”齐德铭的父亲说。

告别他后,我从道外沿着松花江,步行到道里的黄薇娜家。我把伞落在印刷厂了,一路顶着细雨行走。淋着雨的感觉真好,没人看出你在哭泣。松花江烟雨茫茫,我的心也烟雨茫茫。一个多钟头后,风雨过去了,而我也到了黄薇娜家。

黄薇娜看上去非常疲惫,气色也差。她说吉莲娜死后,林林开始害怕手杖,只要在街上看见拎手杖的人,掉头就跑,说手杖会要人的命。最近他吓得连门都不敢出了,她担心林林会得自闭症。

我觉得很对不起黄薇娜,是我帮着林林扮成摩西,拎着手杖见吉莲娜的。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齐苍溪刚给我来过电话了——”黄薇娜递给我一件纯棉睡衣,让我把湿衣服换下,以免着凉,然后点起一棵烟,说:“赵小娥,你把男友藏得那么深,我真不知道他的儿子就是你男友,而他也是刚知道我在报社工作。不过你别有顾虑,虽说我爱齐苍溪,他也爱我和林林,愿意一起组建新家庭,可现在看来很难!林医生知道我另有所爱,不愿意离婚了,现在他每周回来三次了,这不他看林林不爱出屋,带他去看电影了。说真的,我要真嫁给齐苍溪,你跟了齐德铭,也挺别扭的。我岂不成了你婆婆?你说你是管我叫妈呢,还是像以前一样叫娜姐?”黄薇娜哈哈笑起来,她的手抖着,烟灰落在她穿着的银粉真丝睡裙上。

“齐苍溪比你起码大二十岁吧?你干吗要嫁老头!”我说。

“那我明白了,你想嫁给齐德铭!”黄薇娜冲我扮个鬼脸。

“我们好久没联系了。”我说。

“但这不说明你们不爱了。”黄薇娜说。

从黄薇娜家出来,天色已暗。我到避风塘吃了一碗蟹黄豆腐,喝了半瓶白葡萄酒,醉醺醺地回家。走到家门,掏出钥匙的一瞬,发现门边立着一把花格伞,是我遗落在印刷厂的那把,门上贴着一张便笺,是齐德铭的字迹:雨天不打伞,不是找罪受吗?哪个女孩像你这么没脑子,整天丢东落西的?

这把回来的伞,鼓起了我给齐德铭打电话的勇气。我进门后放下伞,迫不及待地拨通了他的电话:“谢谢你送回来的伞!”

齐德铭说:“祝贺你继承了一套房产!你现在有了房,是小富婆了,不愁嫁人了!”我说:“少贫!你知道你爸和黄薇娜的事情了吧?”

齐德铭说:“是啊。你看,我爸单身这么多年,有过这么多女人,头一回对一个女人认真,要娶黄薇娜,我得以孝为先,成全他们呀!咱俩算是没戏了,你不可能让你最好的朋友做你婆婆吧?”

“谁说我想嫁给你了?”我说。

“嗬,人一阔,脸就变!”齐德铭说,“算我瞎猜吧。”

“送伞时怎么不等我一会儿?”我说。

“我这不是往机场赶么,要去四川几天!等回来去你那儿,你在豪宅给我接风,要做西餐哦,不然跟那房子不配套!”

“还西餐呢,给你煮碗鸡蛋面就不错了!”我笑着问他,“你没忘了带旅行箱吧?”

齐德铭嘿嘿乐了,说:“赵小娥同志,你是想问我带没带那两样东西吧?”

“讨厌!”我说。

“回来见!我到机场了。”齐德铭挂断电话。

五天之后,齐德铭回来了。他乘坐的飞机抵达哈尔滨太平国际机场的时候,我正在露台看晚霞映红的天空,他短信告我平安抵达,问我西餐准备得怎么样了,我回复他:“豪宅女主人和一锅牛肉柿子汤正等着你呢。”

齐德铭没能喝上这锅汤,就在他给我发完短信,下舷梯的一瞬,突发心肌梗塞,一头栽倒,再没起来。他的旅行箱,一开始和形形色色的行李,一起在抵达大厅的蛇形转盘上缓缓运行,到最后其他行李都被认领了,只有他的旅行箱,像脱离了雁群的孤雁,还在漆黑的转盘上,孤零零地伫立着。

这个带给我噩梦和喜悦的人,说走就走了。我没有参加他的葬礼,齐德铭不喜欢女孩的眼泪,而我去了不可能不哭。我只是给他父亲打了个电话,告诉他齐德铭随身的旅行箱里备下了寿衣,火化时请给他穿上那件衣服。

齐德铭死后,我觉得这个世界一下子变得漆黑了。走在平坦的街路上,我却有跋涉在泥泞中的感觉,说不出的沉重;我三天不吃饭,也不觉得饿;夜凉如水时我浑身燥热,而阳光灿烂的正午,我却冷得打寒战。我的头脑持续出现大块的空白,彻夜不眠。我忘记了很多事,唯有一件深深铭记——齐德铭说过,他如果向我求婚,会去犹太老会堂。有一天,我穿上用生父的钱买的黑底红花的裙子,配上精致的黑色小西服,把西服的上兜当作花瓶,斜斜地插了枝红玫瑰,独自去了那里。

犹太老会堂就像一座乡间庄园,有一股温暖的旧,质朴亲切。我对柜台后面当班的服务员说,我是来看望住在这儿的一个客人的,电话约好了,他马上就会下来。梳着马尾辫的服务员没有怀疑,让我在一楼拐角的小客厅等候。

那个狭长的小客厅状如香蕉,古朴温馨。斑驳的墙壁上悬挂着各式老照片,筒形的羊皮灯在过道投下鹅黄的光影。我选了张两人对坐的小方桌坐下,手指在方桌的蓝白格子台布上轻轻拂过。我对着对面的椅子说:“齐德铭,我愿意做你的新娘,你求婚吧!”那张椅子空空荡荡,没有人影,也没有人语,而它旁侧的老式沙发上,一黄一黑两只小猫,却甜蜜地相依相偎着,发出温柔的声音,我终于控制不住,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起来!那一刻我发疯了!原来人发疯是那么的容易。

我从精神病院出来时,已是新年了。秋天是怎么从这座城市走过,冬天又是怎么来的,我一无所知。我不想见人,哪怕亲人,哪怕好友,也不想知道他们的消息。精神病院的医生让我每周复诊一次,建议我把经历的一切写出来,说是这样有助于我进一步的康复。

我住在吉莲娜留给我的房子里,伴着袭向这座城市的股股寒流,看着夜晚凝结在玻璃窗上的霜花,提起笔来,开始了回忆。我已不是校对员,第一次体味到字的美妙,字在我眼里没有对错了。如果我的回忆没有颠三倒四,按医生的说法,我的精神将恢复正常了。可我又是多么恐惧正常啊,因为这意味着我经历过的痛苦,可能还会回来。我多么希望自己化成一只小鸟,栖息在吉莲娜留下来的挂钟里,与死去的时间待在一块儿。

我不想听到时间的声音,因为时间对我来说,已是干涸的河流,失去意义了。

原载《人民文学》2013年第3期

点评

迟子建说,《晚安玫瑰》了却了她对哈尔滨的一个情结,这个情结是她对一个城市的情结。作为一个边境城市,哈尔滨见证了太多的历史变幻,有着太多难以言尽的故事。这座城市里居住着一个犹太人群体,吉莲娜是这个群体的一员,在她神秘而传奇的背后是一段段隐秘的历史风云。同吉莲娜一起构成小说主要线索的还有黄薇娜和赵小娥这一对闺蜜,她们的爱情和婚姻伤痕累累,散发着浮躁而仓促的时代气味。相比于黄薇娜的高贵漂亮,赵小娥就是一个纯正的“屌丝”,她其貌不扬,出身贫寒。而其私生子的身份更是让她的童年充满了伤痛和黑暗的回忆。她“蜗居”在哈尔滨这座记忆了她青春和爱情的城市里,寻找着爱情与家园。她与齐德铭的相遇并没能让她找到精神的归宿,却意外遭遇了她的生父,面对这个将她和母亲推入生活深渊的男人,她心中的仇恨压倒了亲情。在她的精心设计下她完成了梦寐以求的复仇。然而,复仇的快感并没有将她的生活推向快乐的轨道,却让她丢了“魂”。与吉莲娜的推心置腹让她获得精神的抚慰与超脱。这两个同病相怜的女人虽然年龄相差悬殊,但是在相似的生活经历中获得里心灵的共鸣。吉莲娜的离世和齐德铭的猝死让赵小娥又回到了一个人的世界,不过她在哈尔滨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这套吉莲娜留给她的房子给提供了温暖的庇护,让她得以在寒冷的哈尔滨继续寻找她的爱情和生活。

(崔庆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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