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阳明来龙场的前一年,苗王起事的普安州发生了战乱,战争的核心仍是香炉山一带。由于水西宣慰司下属的架勒则溪、要架则溪紧邻普安州,朝廷就命令安贵荣出兵征讨,安贵荣也确实发兵配合官军作战,大获全胜,安贵荣就倚仗军功向朝廷上表,希望得到一个“都指挥佥事”的武职,这是个正三品官职,比原来世袭的那个从三品宣慰使级别高一些。在安贵荣看来,这将增加水西土司宣慰府的荣耀,也能借机压制周边的其他土司,尤其是在自己的老冤家——水东土司宋然面前,可以摆摆威风。
想不到朝廷却有自己的打算。
大明朝廷的重臣们早已觉察到安贵荣的骄横,对他留着十二分的心。现在安贵荣上奏求官,朝廷给了安贵荣一个贵州布政使司参议的文职,这样一来就不是升官,而是在“宣慰使”之外另加了一个文官职位,最让安贵荣不满的是,这个官职只是比从三品的宣慰使还低的从四品。
事实上朝廷给安贵荣安排这样的官职,说明朝廷方面对他起了戒心,并用这样的方式示以警告。这一点安贵荣也不是看不出来,可这位大土司生性鲁莽,不但无惧朝廷的警告,反而一连几次上奏求官,言语中也表露出明显的不满情绪。这么一来,朝廷对水西宣慰司更不放心,便准备在水西附近增设卫所,驻扎官军,防备安贵荣。安贵荣得知消息后也针锋相对,打算奏请撤销龙场驿站,切断水西土司和贵阳府城之间的联系……
如果水西土司和朝廷的矛盾按照这种惯性一路发展下去,矛盾将逐渐升级,最终注定要爆发一场血腥战争。好在关键时刻安贵荣想起了王阳明,于是给朝廷上奏“请求”——实际上在安贵荣通知朝廷准备裁撤龙场驿站之前,先写了一封信,派人来询问阳明先生的意见。
这是王阳明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一起如此错综复杂的政治事件,更重要的是,这是王阳明第一次抛弃自身对人对事的种种成见,完全凭良知来指引自我意识,对重大事件作出判断。结果阳明先生发现了“良知指引自我意识”的神奇之处:用良知来引导思路时,很多平时看不到的重要内容,此时都清晰地浮现出来了。
比如眼前这件事,表面看来是土司和朝廷之间的角力,如果不用“良知”进行思考,只用王阳明自己的“私欲”来分析,那王阳明就只有两个立场,要么站在朝廷一边反对土司,要么站在土司一边算计朝廷。最终,王阳明显然会站在朝廷的立场上对安贵荣表示出敌意,甚至会把安贵荣请求裁撤驿站的消息抢先上报给朝廷,以表忠心,得到朝廷的奖励。但如此一来,王阳明就等于在朝廷和土司之间起了一个反作用,由于他的介入,将使得土司和朝廷之间的矛盾进一步升级。
可是当王阳明放下自己心里的“私欲”,抛开对皇帝的愚忠,拿出“良知”来分析这件事,却得出一个完全不同的结论来。因为“良知”告诉王阳明:土司也好,朝廷也罢,他们都是统治者。土司倚仗强兵的骄横,朝廷想攫取水西土地的贪婪,这两者都是私欲。而心里的良知却引导阳明先生透过“私欲”,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这一事件,于是他在土司和朝廷两股私欲之间看到了真正值得他关心的内容,那就是:水西境内四十八万百姓的切身利益。
土司和朝廷交战,死伤最多、损失最大的一定是百姓,而阳明先生既不应该站在朝廷一边,也不该站在土司一边,他应该和百姓站在一起,尽自己的力量去维护百姓的利益。
这才是良知。
看清这一点,后面的事就好办了。要想维护百姓的利益,王阳明就必须想办法迫使土司和朝廷同时作出妥协。只有这两股霸道的力量同时让步,战火才能平息,当地百姓才得以安居乐业。
经过一番深刻思考,王阳明确信朝廷对水西土司的高压态势其实是可以逆转的。因为朝廷表面是个强大的帝国,其实却是财政困窘,皇帝昏庸,外强中干,并不真想打仗。而水西土司是明朝建立以后第一批归顺的土司,这些年一向对朝廷恭顺,在当地又拥有强大的实力,双方把关系闹僵,对朝廷来说只有麻烦,因此朝廷并不愿意和安贵荣闹僵。
同样,安贵荣也不愿意和朝廷闹僵。因为水西土司虽然强大,但毕竟只有“千里之地”和“四十八万百姓”,与大明朝广大的版图、六千万子民和一百八十万军队相比,它是微不足道的。而水西周边又强邻环伺,一旦朝廷下决心征讨水西,只需要发出一道圣旨,再号令各路土司一起对水西用兵,安贵荣势必四面受敌,难以招架,所以安贵荣虽然表现强硬,其实内心里是不敢、也不愿意和朝廷硬碰的。
这么说来,朝廷和土司表面看来都气势汹汹,其实两家谁也不想真的开仗。只要水西土司能够对朝廷继续表现出恭顺的态度,给朝廷一个台阶下,事情就会出现转机。
此时,王阳明已经把整个事件分析透了。当然,他一个小小驿丞,影响不了朝廷的决策。可王阳明正待在安贵荣身边,和这位土司又是不错的朋友,劝一劝安贵荣,他是办得到的。只要王阳明能想办法劝动安贵荣,请他率先向朝廷表示恭敬,主动辞去那个“贵州布政参议”的头衔,再说几句客气话,不提裁撤龙场驿站的事,朝廷方面势必会缓一缓,以求息事宁人。
良知,帮助王阳明透过复杂的表象,看清冲突的本质。当王阳明用这种精妙的思维得出一个深刻而精确的结论后,这件原本难以解决的事忽然变得简单起来,以至于王阳明只要给安贵荣写一封信,就能把整件事搞定。
把整件事想通之后,王阳明就给安贵荣回信,抓住这些贵族老爷性格上的弱点,首先抬出“祖宗”这顶大帽子来唬他说,“朝廷制度定自祖宗,不可擅改,在朝廷且谓之变乱,况诸侯乎?”水西安氏从汉朝开始就在贵州当地做大土司,至今已立千年,全靠着“世守天子礼法,竭忠尽力,不敢分寸有所违”才一直延续到今天。把这一套大道理摆明之后,又向安贵荣强调这水西驿站是他“祖宗”奢香夫人在明朝皇帝的“祖宗”朱元璋洪武年间设置的,一件事牵涉两位“祖宗”,所以不能擅改,一旦撤销驿站,朝廷一定不能接受。贵州地方政府也会出来干涉,连土司内部有权势的族人们都会产生反感,所有人都会责备安贵荣“变乱祖制”,最终可能会导致众叛亲离,对安贵荣没有任何好处。
说了这些劝人的话之后,王阳明又转弯抹角地威胁安贵荣说,“驿可减也,(官军卫所)亦可增也;驿可改也,宣慰司亦可革也”,把安贵荣面临的危机逐一挑明,让他自己意识到来自朝廷的压力比他设想的要大得多,不管朝廷方面是在水西附近增设卫所,还是直接革去他的宣慰司职务,安贵荣都将面临绝境。
“祖制”这个东西虽然迂腐,可是完全建立在血亲关系上的土司政权却最认同;“实力”这个东西虽然霸道,可是依靠军队生存的土司们最信。用“不合祖制”和“实力悬殊”来压服安贵荣,果然特别有效。
估计这两顶大帽子基本上能把安贵荣唬住了,王阳明又提出土司帮朝廷打仗平叛是分内事,不该向朝廷额外讨赏,免得朝廷疑心。最后干脆告诉安贵荣:宣慰使是“守土之官,世有其土地人民”,贵州布政使司参政则是“流官矣,东西南北,惟天子所使”,一个土司可以永远在自己的领地上统治人民,再将这个权力传给子孙,可要是被加封为朝廷官员,就随时会被朝廷调遣,一旦朝廷下令将安贵荣调离水西,他若不去,就是抗旨,会立刻被治罪;如果去了,就是离开了家族世代居住的土司领地,这么一来,则“千百年之土地人民,非复使君有矣”。
王阳明这一句极其中肯的话,把朝廷对安贵荣的“算计”整个摊到桌面上来了。如果不是出于一片至诚,他不会把这些话说给安贵荣听。
说到这里,王阳明已经用一片真心劝住了安贵荣,于是说出自己真正要说的话:“今日之(贵州布政司)参政,使君将恐辞去之不速,其又可再乎?”(你要是愿意听我劝,就应该急着辞去朝廷所封的“布政参议”一职才对,而且态度还要谦虚,要客气,更不能继续向朝廷索要更高的官职了。)
王阳明这封信有理有据,真心实意,彻底把安贵荣给说服了。这位统治着贵州千里之地、四十八万百姓的强人终于放下了架子,很快就上奏辞去贵州布政使司参议的职位,而且对朝廷说了一大套谦恭的客气话。
也正如阳明先生所料,朝廷并不想和安贵荣闹翻,眼看土司服软了,在水西附近设置卫所、驻扎官军的计划也就不了了之了。
六存天理,灭人欲?
在土司和朝廷的矛盾面前,王阳明用“良知”设定问题,指引思路,再运用“良知”去寻找答案,用智慧解决问题,最终使得安贵荣主动辞去布政参议的职务,同时也赢得了朝廷对水西土司的妥协,于是一场被逐渐激化的矛盾消于无形,水西百姓又过上了安居乐业的好日子,王阳明拯救一方百姓的意愿也终于达到了。可他没想到,就在这个危机解决没多久,更大的危机又出现了。
在水西大土司身边还有一水东土司,这两大土司以乌江为界,各霸一方,实力都很强劲。其中势力强大的水西安氏土司被明朝封为宣慰使,势力较小的水东宋氏土司被封为宣慰同知。
水东宋氏居住在贵阳城侧,手下划分为十个长官司,土地人口只比水西土司手下的“十三则溪”略少些,宋氏自己亲领“洪边十二马头”,实力仅比水西安氏低一点。他们在贵阳城里都设有官署,而宣慰府的印信一直掌握在安氏土司手中,由此引发了两大土司历时百年的明争暗斗。加之这两大土司控制的地域互相毗邻,犬牙交错,互相之间为了土地和人口也时有争执,小冲突累积起来,就变成了大矛盾,到了安贵荣这一代,矛盾已经愈演愈烈,渐渐失控。只是两家土司都在朝廷控制之下,不敢直接动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