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我厌繁华地,何处烟波洵耐看;
柳拂长堤横玉带,廊虚穿影入西山。
北京是常来常往的地方,嵯峨宫阙,蜿蜒西山,华丽的颐和园,雄伟的八达岭,都曾任我盘桓,南归后时时浮起它们的朝形暮态,一幅幅的时序变幻,往往引起了各种各样的思绪。而每次重游,又有着不同的感触。去年十月友人贝聿铭兄邀我参加他设计的香山饭店开幕式,我悄然来到山间,回忆起二十年前在香山的往事,星散了与下世了的朋友,吟出了“香山不语京华西,廿载重来一布衣”的诗句,作为一个像我这样平凡的人,多少亦体会到一点人生“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滋味了!
这次来北京,我是没有准备的,我方从山东益都等处考察古建归,行装初卸,想小休一下,同时妻也常埋怨我说:“上了年纪了,终岁浪迹在外,又何苦呢?”我也渐渐理解她的好心,感到惟有此生相依为命,同尝甘苦的老伴才会有此规劝,她的心是真诚可亲的,世界上这种看来是极平常的家话,而其中包含着四十年相处之爱,表达了她最真挚的夫妇感情,“蔗境老来回味永,梅花冷处得香遍。”可以用作写照。
在家中只住下几天,北京来通知了,加上老学长叶浅予同志函促,要我从速动身北上,参加中国美协与中国画研究院举办的“张大千画展”及张氏学术讨论会。师谊、友谊,一时交并,我怎么可以推辞呢?振我疲躯,匆匆就道。上海还是初夏天气,北京却旱热,午前抵站,炎阳逞威。下了火车,找不到来接我的人,我虽算是熟悉北京,而今却越来越陌生,车如流水,人似穿织,茫茫何处去程,我有些犹豫了。通知书上的住宿地点,就是中国画研究院所在地颐和园藻鉴堂,那我只好叫了一辆车直奔颐和园。当然这偌大的名园,是不会弄错的,藻鉴堂亦知道在园内,可是司机同志只允许开到东宫门,把我在门前放了下来。时方中午,从东宫门起要跑两个多小时才能到西南角我们住的地方,真是对着昆明湖兴叹,“盈盈一水隔,脉脉不得语”,“望美人兮天一方”,下定决心我只有用我的双腿,行行重行行,来完成此环湖“长征”了。再想想人生的漫长道路,又何尝不是如此一步步地走呀,六十多年的岁月,不也很快的过去了吗!除了“继续革命”,存不了其他什么幻想,既来之则安之。我回忆起当年在“红卫兵”的鞭挞下,从上海的罗店走回学校,路程是更长。痛苦的遭遇,不也已经过来了。同我今日徘徊在湖边的感情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走吧,向前进!本来颐和园是多么令人向往和陶醉的地方,依恋、沉醉、忘返,而今呢?我已像一个“拉练者”,如果此时有费长房缩地之法,我且不可少流两小时多的黄汗了。时正中午,腹饥口渴,那曲折的长廊,已变成增加我疲劳的痛苦刑具,沿着湖边土路走,倒是干脆轻松一些。袋中仅余的几根烟,也差不多早完成了使命,不得不在亭子中买了一包烟,信手抽了一支,望望玉泉山,猜疑着其前的藻鉴堂,遥远的路程,期待着愉快的休息,痛快的午餐,再回顾走完的长路,唏嘘太息一番。拿出手帕擦了擦汗,背起两件随带的行李,继续着我的前程,长廊已完了,走过西宫门,游人是一个也没有了,夏午的烈阳,照得高树投下一个个的浓荫,波光闪耀得如同银镜,温度已迫使你追求室内的清凉,而脚下的路还是那么长!一步一个脚印,踏在土上,飞起淡淡的轻尘,染在我汗湿的身上,颜色是粉黄的,擦上去沙沙地作响。如果没有行李,也不是中午,在晓风残月中,在春秋佳日里,那悠闲地作半日清游,比坐汽车不知要文明多少倍。我在此刻不是不爱明湖,而境遇使我产生了憎恨,使我错怨她,那实在对她太委屈了。游必有情,无情难以兴游,我不但无情,而且有了些怨意恨态,这教我怎样说呢?
渐渐地走近玉带桥,在歧途中,我开始彷徨了,四顾无人,何去何从,居然远远来了一辆自行车,看去是个园中工人。我招呼了他停下来,正在承他指示迷径之时,后面来了一辆汽车,我挥手向他们呼援,而车立便停了下来。原来里面是去北京站接我的人,连拉带拖将我进入车中,飞轮扬尘,转眼到了藻鉴堂,在车中望望迅速过眼的长堤,私下太息着,我如徒步,怕一小时后还在水边彳亍呢!阿弥陀佛,救命王菩萨。
藻鉴堂原为颐和园一景,今重建易为洋楼,中国画研究院临时院址,是一个小岛,多桃树,实大逾碗。堂前方池鉴藻,名由是出。这地方已是颐和园的西南隅,附近还有处名畅观堂,是一组面湖的建筑,听说当年西太后来此赏月,堂馆没有修整,在作训练班教室宿舍之用。是区风光,实在太幽静,但闻风声、鸟声、忘世、忘机,骤雨新凉,洗得万木青翠,柳梢间隐隐望见万寿山一带金碧楼台,松柏中透出西山鬓影,像水墨描的。虽然进城不便,困居“瀛台”,但凭栏遐想,虚廊下偷闲写此短文,我幸运地疏远了世务酬对,放弃了来北京免不了的俗套,让我深藏在京华的僻地,意外地留下了一幅淡逸的“京隐图”。它仿佛满汉全席席终时的一盆酸盐菜,有着它不染京尘的清味。
初阳轻拂在水边的柳上,我独自蹲在漂浮波面的石矶上,视线在垂杨底穿过十七孔桥,引伸到万寿山一带,空灵飘渺,如在世外,闲适高逸,有些像仙人下瞰尘世。西堤一带,疏烟淡雾,芳草闲花,西山似眉,塔影若笔,人行其间,一衣带水,勾引起我少时西湖的游踪,那时的苏堤一带亦正是如此光景。可惜我不能久留于此,倦鸟偶栖,留下来日回忆的梦痕而已,不免有些怃然。
今天万寿山一带,已是成千上万的游客,摩肩接踵,有些像逛上海大世界。整个名园,人流都集中在那里,再想到杭州西湖,亦不是都挤在孤山一带吗?为什么颐和园在西南部分少有游人,西湖在南山罕去游客,连游风景也有些像上王府井与南京路,感到风景区的人流有散与聚的这个问题,成为今日急于运用辩证方法来解决它,已是刻不容缓的了。聚与散是相对的,园林只聚不散,无以言赏景,遑论说管园,颐和园藻鉴堂为机关,畅观堂开学校,杭州西湖雷峰塔址开宾馆,人为的禁地,怎不使游人集中一二个赏观点呢,像颐和园、西湖面对游客的不过几分之几,有多少倍的好地方,没有地尽其胜呢?我们口口声声说要扩大旅游区,要发挥潜力,而又为什么许多连近水楼台的地方不利用,却被那些单位占领了。风景区在于有景可观,能散游人。害于占领,更危是破坏。从前我怕到颐和园,因为人太挤,我觉得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来解决,几日藻鉴堂小住,使我聪敏起来了,颐和园的西南部开发整顿是有前途与有其必要,当年西太后也没有放过它。事物不是绝对不变,而是相对的,散与聚也是相对的,如果能在这个问题上下点工夫,好好分析处理一下,颐和园的旅游事业能有所提高,必出现一个新局面。我深切地希望北京园林局的一些朋友们,西郊的风景资源,你们要像保护美人的眼睛一样地来珍惜它。
1983年6月19日于藻鉴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