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彻底是好的,而“透底”就不见得高明。因为连续的向左转,结果碰见了向右转的朋友,那时候彼此点头会意,脸上会要辣辣的。要自由的人,忽然要保障复辟的自由,或者屠杀大众的自由,——透底是透底的了,却连自由的本身也漏掉了,原来只剩得一个无底洞。
譬如反对八股是极应该的。八股原是蠢笨的产物。一来是考官嫌麻烦——他们的头脑大半是阴沉木做的,——甚么代圣贤立言,甚么起承转合,文章气韵,都没有一定的标准,难以捉摸,因此,一股一股地定出来,算是合于功令的格式,用这格式来“衡文”,一眼就看得出多少轻重。二来,连应试的人也觉得又省力,又不费事了。这样的八股,无论新旧,都应当扫荡。但是,这是为着要聪明,不是要更蠢笨些。
不过要保存蠢笨的人,却有一种策略。他们说:“我不行,而他和我一样。”——大家活不成,拉倒大吉!而等“他”拉倒之后,旧的蠢笨的“我”却总是偷偷地又站起来,实惠是属于蠢笨的。好比要打倒偶像,偶像急了,就指着一切活人说,“他们都像我”,于是你跑去把貌似偶像的活人,统统打倒;回来,偶像会赞赏一番,说打倒偶像而打倒“打倒”者,确是透底之至。其实,这时候更大的蠢笨,笼罩了全世界。
开口诗云子曰,这是老八股;而有人把“达尔文说,蒲力汗诺夫曰”也算做新八股。于是要知道地球是圆的,人人都要自己去环游地球一周;要制造汽机的,也要先坐在开水壶前格物。这自然透底之极。其实,从前反对卫道文学,原是说那样吃人的“道”不应该卫,而有人要透底,就说什么道也不卫;这“什么道也不卫”难道不也是一种“道”么?所以,真正最透底的,还是下列的一个故事:
古时候一个国度里革命了,旧的政府倒下去,新的站上来。旁人说,“你这革命党,原先是反对有政府主义的,怎么自己又来做政府?”那革命党立刻拔出剑来,割下了自己的头;但是,他的身体并不倒,而变成了僵尸,直立着,喉管里吞吞吐吐地似乎是说:这主义的实现原本要等三千年之后呢。
四月十一日
【来信】:
家干先生:
昨阅及大作《透底》一文,有引及晚前发表《论新八股》之处,至为欣幸。惟所“譬”云云,实出误会。鄙意所谓新八股者,系指有一等文,本无充实内容,只有时髦幌子,或利用新时装包裹旧皮囊而言。因为是换汤不换药,所以“这个空虚的宇宙”,仍与“且夫天地之间”同为八股。因为是挂羊头卖狗肉,所以“达尔文说”“蒲力汗诺夫说”,仍与“子曰诗云”毫无二致。故攻击不在“达尔文说”,“蒲力汗诺夫说”,与“这个宇宙”本身(其实“子曰”,“诗云”,如做起一本中国文学史来,仍旧要引用,断无所谓八股之理),而在利用此而成为新八股之形式。先生所举“地球”“机器”之例,“透底”“卫道”之理,三尺之童,亦知其非,以此作比,殊觉曲解。今日文坛,虽有蓬勃新气,然一切狐鼠魍魉,仍有改头换面,衣锦逍遥,如礼拜六礼拜五派等以旧货新装出现者,此种新皮毛旧骨髓之八股,未审先生是否认为应在扫除之列?
又有借时代招牌,歪曲革命学说,口念阿弥,心存罔想者,此种借他人边幅,盖自己臭脚之新八股,未审先生亦是否认为应在扫除之列?
“透底”言之,“譬如,古之皇帝,今之主席,在实质上固知大有区别,但仍有今之主席与古之皇帝一模一样者,则在某一意义上非难主席,其意自明,苟非志在捉虱,未必不能两目了然也。
予生也晚,不学无术,但虽无“彻底”之聪明,亦不致如“透底”之蠢笨,容或言而未“透”,致招误会耳。尚望赐教到“底”,感“透”感“透”!
祝秀侠上
【回信】:
秀侠先生:
接到你的来信,知道你所谓新八股是礼拜五六派等流。其实礼拜五六派的病根并不全在他们的八股性。八股无论新旧,都在扫荡之列,我是已经说过了;礼拜五六派有新八股性,其余的人也会有新八股性。例如只会“辱骂”“恐吓”甚至于“判决”,而不肯具体地切实地运用科学所求得的公式,去解释每天的新的事实,新的现象,而只抄一通公式,往一切事实上乱凑,这也是一种八股。即使明明是你理直,也会弄得读者疑心你空虚,疑心你已经不能答辩,只剩得“国骂”了。
至于“歪曲革命学说”的人,用些“蒲力汗诺夫曰”等来掩盖自己的臭脚,那他们的错误难道就在他写了“蒲……曰”等等么?我们要具体的证明这些人是怎样错误,为什么错误。假使简单地把“蒲力汗诺夫曰”等等和“诗云子曰”等量齐观起来,那就一定必然的要引起误会。先生来信似乎也承认这一点。这就是我那《透底》里所以要指出的原因。
最后,我那篇文章是反对一种虚无主义的一般倾向的,你的《论新八股》之中的那一句,不过是许多例子之中的一个,这是必须解除的一个“误会”。而那文章却并不是专为这一个例子写的。
家干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四月十九日《申报·自由谈》,署名何家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