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再看看“前扣带皮层”(anteriorcingulatecortex),这个区域与认知冲突有关,它能找到认知矛盾,辨识各种错误,企图揪出大脑内部的矛盾(例如认知动机和情绪动机之间的矛盾),并加以解决,可说是“管理和筛选中心”。
举例来说,如果你只拿出很少的钱给对方,明显不公平,对方大脑内的前扣带皮层就会产生剧烈活动,以便处理内心的纠葛,协调“接受那一点小钱所引发的本能的不快”和“单纯就经济观点进行合理计算觉得应该收下那笔钱”的念头。
虽然这个部位的活动本身无法告诉你应该如何分钱才对,但却能透露出重要的信息——假如你太小气,提出不当的分享金额,对方大脑的某个部位就会展开“理性”(有一点总比没有好)和“情感”(把我当成什么)的拉锯。
神经元的兴奋程度,影响着认知和情绪的变化。要想很好地理解神经元,只需将金钱的提供者想象成计算机即可。当受益者知道金额的决定者是不带情感的计算机时,会有什么反应呢?不需多说大家也能猜到,此时控制情绪的部位的活动会明显减弱。
实际上,前脑岛的确不会发生剧烈活动,因为受益者很清楚,计算机没有意识,没有公平或不公平的概念。此时,大脑很容易由背外侧前额叶皮层主导,让受益者接受计算机出示的任何金额。至于前扣带皮层,由于不必处理内心的纠葛,所以不会出现剧烈的活动。
现在大家应该可以预测,在“独裁者博弈”中,受益者的想法是怎样的。此时参赛者乙不能拒绝对方提出的金额,只能接受。如果参赛者甲决定给参赛者乙不公平的金额,参赛者乙会感到痛苦,其前脑岛会因为遭遇不愉快而产生剧烈活动。至于背外侧前额叶皮层和前扣带皮层却是静止不动的,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不必解决认知的问题,也没有内心的纠葛需要排解,参赛者乙只需要忍受侮辱即可。
了解别人的想法,再决定自己的做法
世界上最长的点球和刚才介绍的实验刻画出决策过程中特别重要的一个方面——“看穿”对方的心。要想了解这一特点,只需观察在这方面有严重缺陷的自闭症患者的行为即可。通常儿童在4岁至4岁半之间,看穿别人心思的能力会急速增强。
给4岁小朋友看一个牛奶糖盒子。在打开盒子之前,先问小朋友“里面有什么”,小朋友会回答“牛奶糖”。可是打开盒子之后,里面却放着铅笔。这时再问小朋友,“另一个正要从走廊进入房间的小朋友会认为盒子里有什么呢?”那个4岁的小朋友就像成人一样,会回答“牛奶糖”。
拿同样的问题测试不到4岁的小朋友或自闭症儿童(不限年龄),他们却会回答“铅笔”。既然走廊上的小朋友还没有走进房间,并不知道盒子里放着铅笔,那么理应认为牛奶糖盒子里放的是牛奶糖。
可是对于4岁以下或有自闭症的儿童来说,这种想法并非理所当然,他们甚至会觉得无法理解,因为他们无法站在别人的立场思考问题,无法掌握介于“牛奶糖盒子里放着铅笔”的客观事实和“不知情者会认为牛奶糖盒子里放着牛奶糖”的主观认知错误之间的差异。
专家也以小朋友为对象进行“最后通牒博弈”的实验,但把提供者和受益者一起分享的东西改为了牛奶糖。
实验证明,6岁以下的小朋友非常清楚,如果拒绝对方给自己的牛奶糖,两个人将什么也得不到,所以无论对方提出的分配比例多么不公平,作为受益者的他们都愿意接受。至于7岁以上的小孩,行为就会和成人一样。自闭症患者(不限年龄)的反应和6岁以下的小孩一样,比例再怎么不公平,他们都愿意接受。
自闭症患者无法看穿别人的心思,所以在“最后通牒博弈”中的反应比“一般人”来得合理。当他们是提供者时,只会分给对方一点点;当他们是受益者时,即使分到的比例少得可怜,也愿意接受。他们的反应与经济学教科书所描述的理性行为十分吻合。
即使在与这类博弈无关的诸多实验中,都显示出看穿别人内心是靠大脑的内侧前额叶皮层(medialprefrontalcortex),更精确地说是布罗德曼第10区(Brodmannarea10)。这个部位不健全的人无法了解别人的想法。
诺贝尔奖得主弗农·史密斯(VernonSmith)和多年的工作伙伴凯文·麦凯布(KevinMcCabe)携手合作,把这一结论应用在基于个人信任和合作关系的博弈中。
简单说明规则,参赛者甲可以选择只拿很少的钱,然后马上退出,结束博弈,也可以把机会交给参赛者乙。接着参赛者乙可以独享一笔不低的金额,然后退出,结束博弈,也可以再把机会交给参赛者甲。此时参赛者甲可以让双方都得到一笔不错的金额,再开心地结束博弈。
参赛者相信对方,认为对方应该会有合作的默契。假如在博弈中参赛者决定不马上退出,布罗德曼第10区会特别兴奋。不过,当参赛者面对同样的博弈时,可能因另一方换成计算机而出现不同的反应。如果对方是计算机而不是人,参赛者很清楚计算机没有公平或不公平可言,更不会故意羞辱人,所以他的大脑相关部位不会活动——他认为自己没必要去看穿计算机的心思。
换句话说,只有自闭症患者或大脑受到损伤的人,或是人在面对没有自我意识的对手时,才能完全按照经济学理论采取合理的行为。不过这并不是人的极限,而是经济学理论的极限。经济学应该更深入探讨人的大脑如何思考,只有深入了解这方面的知识,才能准确衡量人的期望与选择。
伸张正义的复仇带来快感
我们想惩罚行为不当的人,其实还出自一项动机——可以享受快感。这就好比看到令人垂涎的菜肴时、似乎有机会赚一笔钱时、做爱或吸毒之后,人会有出于本能的快感一样。
实验证明,人体的这种快感来自于大脑。产生快感时,大脑内控制喜悦、满足等情绪的部位会剧烈活动,该部位称为“纹状体”
(Striatum)。
纹状体是基底神经节的主要组成部分,包括尾状核(Caudatenucleus)、壳(Putamen),位于皮质底下深处,靠近脑干上方的脑中心。纹状体有丰富的多巴胺神经元,与边缘系统相接。这里是比新皮质演化起源更早的部位,负责处理精细的情绪。
专家早已知道,纹状体会受到药物中毒和喉咙疾病的影响。除此之外,这个部位还与“复仇的美妙滋味”有关。苏黎世大学的多米尼克·奎尔凡(DominiquedeQuervain)和恩斯特·费尔(ErnstFehr)以杰出的研究证明了这一结论。
事实是,大家都想惩罚那些违反社会规范的人,即使我们无法因此得到好处,甚至还得为此付出代价,但我们依然想惩罚那些做了不该做的事的人,只是单纯地为了享受惩罚他人带来的喜悦。
在这种情况下,合乎经济理论、出于自私考虑、让自己获得最大利益的念头完全消失了。专家通过观察人们的大脑深处还发现,我们也会为了别人、为了众人的幸福而惩罚他人以泄愤,即使因此伤害自己也在所不惜。
某瑞士学者曾进行实验,让人们玩“信任游戏”,在游戏过程中使用正电子断层造影(PET)研究参与者的大脑活动。
正电子断层造影是医学领域比较先进的临床检查影像技术,其大致方法是,利用核子医学技术,将含有释放正电子的放射性同位素物质投入血液中,通过观察该物质在人体代谢中的聚集,来反映生命代谢活动的情况,从而达到诊断的目的。这种技术很像功能性磁振造影,但精确度更高。不过,为了加强影像对比而会使用特殊液体,侵入性比较强。
该实验的研究成果斐然。这个“信任游戏”可以分别检视当人们完全信任对方时、当人们感到自己的信任未获回报时、当对方利用自己的信任时,双方各会有什么结果。该研究回答了我们的问题:当我们遭人利用时,我们会有什么反应?
“信任游戏”的过程大致如下:甲和乙匿名对谈。两人各得到10美元,甲可以把钱留给自己,也可以给乙。如果选择后者,那么甲给乙的钱会扩大至原来的4倍。也就是说,假如甲把自己的10美元全部给乙,就会变成40美元。乙加上自己一开始就得到的10美元,将拥有50美元。
假如乙是值得信任的人,愿意和甲合作,最后可以与甲平分这笔钱。那么甲得到的就不是10美元,而是25美元,这对两人都有利。不过乙也可能不把钱分给甲,自己独吞50美元,这代表着甲遭到了乙的背叛。
我们想知道的是,当甲基于信任,把10美元给乙,结果却遭到对方背叛时,甲的大脑活动会出现什么样的变化。
实验的前提是,甲在遭到乙背叛后选择惩罚乙,并且每惩罚乙1次就意味着从乙身上拿走2美元。不过重点是,甲的钱并不会因此增加。
更有趣的实验版本是,甲的钱不但不会增加,甚至还会因惩罚乙而减少。也就是说,甲每惩罚乙1次,就从乙身上拿走2美元,而甲自己也会失去1美元。
请注意,这个游戏不会重复进行,因此甲并不是出于教导乙要合作的目的——以便下次玩游戏时彼此都能拿到更多钱——才惩罚乙。不过,甲应该会想通过惩罚给予乙“利他的”教训。
换句话说,甲惩罚乙,让乙知道如何与人合作,并不是为了甲自己,而是为了下次和乙一起玩游戏的人。甲出于这种理由惩罚乙,而享受惩罚乙带来的喜悦。
正电子断层造影分析的结果是什么呢?在实验过程中,研究者发现,甲的纹状体后部的血流增加,代表着该部位的活动剧烈。这个部位能提前感受到对特定对象采取行动之后带来的喜悦。
除此之外,每当想到为了惩罚背信弃义的人,自己也付出极大的代价时,甲的纹状体的活动也会变得剧烈。换句话说,纹状体的反应和甲为了惩罚乙愿意支付的金额、惩罚乙能得到的喜悦呈正相关。虽然复仇未能给自己带来经济利益,但却能给自己带来强烈的喜悦感,否则在甲必须付出代价才能惩罚乙的游戏中,甲就不会甘冒经济损失之苦也要惩罚乙了。
在游戏过程中,甲的大脑内部不只纹状体活动剧烈,前额叶皮层和前扣带皮层也开始剧烈活动。
因为在甲的大脑内出现了认知上的纠葛——“更多的金钱损失”和“惩罚乙带来的快感”的交锋,所以与认知冲突有关的前扣带皮层的活动明显加剧。
前额叶皮层活动剧烈,间接证明甲出于利他目的的惩罚给自己带来了快感。假使惩罚别人不能带来快感,甲就不会愿意花钱惩罚乙,而前额叶皮层也根本不需要计算成本和收益。
最后,让我们从哲学角度思考神经科学对于了解人类社会行为的贡献。其实,在神经生理学实验中出现的“利他”概念,只是根据受试者的行为表现推导出的实验结论,与为他人着想的动机或意图无关。也就是说,从生物学观点看,判定某项行为是不是利他行为,只要看该行为是否让个人付出代价且有利于他人,而无关乎个人是否真的具备利他的意愿。
基于这个特殊的定义,虽然我们的大脑朝着利他的方向运作——惩罚破坏合作关系的个人,以便让受惩罚者在未来懂得与他人合作,但很显然,这种行为并非出于高贵的动机或崇高的人本思想,而只是为了满足利己的本能的喜悦。
这令人联想到亚当·斯密(AdamSmith)在《国富论》中的知名论点:个人在追求自己的经济利益时,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引导他朝着追求社会福祉的方向前进,即使这么做并非源自个人的动机。这种现象不只适用于追求个人的经济利益,也适用于即使蒙受金钱损失也要追求快乐的情况。
看穿人心的镜像游戏
你们愿意他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他人。
以神经生物学解释金钱游戏
神经元的运作机制对经济和政治的意义,可能预示着一个比亚当·斯密想象中更好的未来:大脑内的纹状体不仅在个人为了利他而惩罚他人时制造喜悦的情绪,甚至当我们仅因为信任他人而表现慷慨或助人为乐时,纹状体也会出现同样的反应。
实际上有实验证明,当人们主动与他人合作时,可以体验到快感和喜悦,并不是因为能得到金钱利益,而是因为彼此信任并回报对方的信任。实验所进行的信任游戏大致与前一章介绍的一样,在此不多详述,只要知道以下两点即可:
第一,游戏会不断重复。甲和乙都选择给对方钱,然后再分配,重复这个过程10次(而不只是1次)。第二,实验中使用“双联结功能性磁振造影”(hyper-scan-fMRI)。该设备可以联结参赛双方的大脑影像一并分析,从中判别双方在产生信任或利他反应时的信号(而不只是看甲受骗之后的反应)。在双方轮流分配金钱几个回合之后,每个人自私或慷慨的倾向就会愈来愈明显。
加州理工学院的科林·凯莫勒(ColinCamerer)和同事以48对夫妻为对象进行研究,证实大脑的尾状核会连续接收信息并加以记录。刚开始的信息与对方提供的金额的公平性有关,之后的信息则是对方是否诚恳地响应自己给予的信任。
人们通常依循“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原则行事,与愿意合作的人合作,与背信弃义的人反目成仇。不过,人们总是先表现出与对方合作的意愿,接下来就采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策略,采用对方上一步的选择,在必要时惩罚对方,享受快感。凯莫勒的研究还证实了这样一个事实:人们合作的意愿愈强(即愈相信对方,愈想分给对方比较多的钱),尾状核就愈兴奋。另外,只有在提供者表示愿意合作(增加给受益者的钱)之后经过一段时间,受益者心里才会产生信任感。但只要双方建立起初步的信任感,彼此信任的关系就会急速加深,最后甚至会先告知对方要分给对方多少钱。简单说来,愈相信对方,响应对方的信任时就会愈开心,决定要不要响应对方的信任所需的思考时间也会缩短。
美国加州大学的保罗·扎克通过一项人体激素与信任程度的研究发现,一种生殖激素——催产素(oxytocin)在人体内的含量极有可能直接影响到人们之间的信任关系。
当人们彼此间出现很强的社会联结时,催产素的分泌会增加(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哺乳期的母婴关系)。通过测量信任游戏中参赛者体内的荷尔蒙发现,当受益者开始相信对方增加分享金额时,催产素的分泌显著增多了。
此外,积极响应他人的信任对于推动国家的经济发展也有重要影响。研究显示,国民互相信任和合作的程度愈高,国家就愈富有。
神经生物学对于信任感的研究成果,未来还可能会应用到政治决策上。知道大脑如何作决定有助于我们改善经济交易的规则,也能用来教导那些利己分子,了解互助合作对社会的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