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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16)

“闭嘴!”乙若露出被触到痛处的表情。“我啊,就是想着像我这样碌碌无为地过一辈子不行,所以才对年轻人多说一些。十五六岁,行了元服礼就成人,十八岁,就该有所作为了。就好比,恕个罪说,你看看主人信长公,当年才多大,就……”说着,可能是不敢和妻子争论,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换了话题。“对了,明天又要做主人的随从,早上先去狩猎场打猎,回来时要在庄内川训练人马。孩子他妈,要做野游的准备啊,要检查跪行衣服的带子和草鞋。”

从刚才开始就俯首听着乙若训斥的日吉,抬头道:“叔叔。”“怎么了?一本正经的。”“也没什么,信长公常常那样去游山玩水吗?”“要说起来,也算是挺经常的。信长公很顽皮。”“是个淘气包吧。”“大家都这么想,可是对礼仪也有非常严格之处。”“我到哪个国家,都没怎么听到说信长公好的呢。”“是吗?也是吧,从敌国的角度看的话。”日吉突然站起来说道:“难得您休息,我还来打扰,真是抱歉。”“啊,要回去吗?”

“我要走了。”

“不用那么着急也行吧?住一晚再走吧。我说的话,你听着不舒服了?”

“不是的,没那回事。”“你要回去的话,我也不拦着你,只是对于母亲,要早点让她知道你平安无事。”

“是,我回去见的。今天晚上就回中村。”“是吗?那就好。”乙若一直把日吉送到门口,看着日吉的身影,乙若的心里却有些不舒服。

那晚,说着要回中村的日吉并没有回家。恐怕又是夜宿在路边的小佛堂、寺庙的厢房这样的地方吧。原本应该有松下嘉兵卫给的金子,但在拜访乙若家的前一天晚上,日吉回到中村家中,隔着篱笆看到了平安的母亲,悄悄地扔进家里去了。现在他已经身无分文。夏天的夜很短,天亮得很快。这天清晨,日吉从西春日井的部落往枇杷岛方向,慢慢走着。他一边走一边吃着什么。腰上绑着的手巾里卷着莲叶包着的饭团。身无分文的他是从哪儿得来今天的食物的呢?

“食物是在哪儿都能得到的,人是有天禄的。”他一直抱着这样的信念。他觉得即使是鸟兽也是有天禄的。但人是有为世间贡献的使命的,不劳者无获。所以人碌碌无为是可耻的,只要劳动就会有相应的天禄。因此饿的时候,比起满足口腹之欲,他总是优先选择劳动。

那时,没有工作可做,这对日吉来说是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想工作时,街上有建筑工地他就给木匠、泥瓦匠帮忙;看到推着重物的人他就在后面帮着推;看到脏乱的门庭他就借了笤帚清扫。就算没有人请他工作,他也能自己发现工作,自己找工作。因为诚实肯干,他总是能得到一些吃食或一点钱。他从不觉得羞耻。因为他不觉得自己是在卑躬屈膝地当牛做马,多少能为这世间做一些事,当然会有相应的天禄,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信念。

今天早上也是这样。在西春日井的部落,日吉看见早起的铁匠家开了门,就帮着把他们养的两头牛拉出去喂了草,又到里边帮忙打了水,带孩子的老板娘很高兴,就给了他一些饭团当早饭和午饭。

“今天好像也会很热啊。”日吉看着清晨的天空,独自说着。虽然靠着这饭食维持着今天的生活,但他的脑袋里却想着别人根本想不到的事。

“这种天气的话,信长公一定会去游河的。步兵组的乙若也一定一起去了,昨天说过的。”很快,在草的那边就看到了美丽的庄内川河。被露水沾湿衣服的日吉从草丛走出,站在河岸上,一时被美丽的河水吸引住了。

“说是信长公每年四月到九月末都在这一带训练兵马,到底是在哪儿呢?问问乙若就好了。”岸边的石头干了,很快,日吉被草、种子、露水什么的弄脏的衣服也被太阳毒辣辣地晒着。“在这儿等等看吧?”日吉茫然地独自说道,在河边的草丛中坐了下来。

信长公,信长公,织田家的顽皮主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最近,日吉的脑中日夜想着的就是这个名字,如同符咒,无法脱离。

“想见一次。”这是他的愿望。这愿望今天好像能够实现,所以他一早就来到这河岸。已故织田备后守的家业继承下来还好,但那任性粗暴的傻瓜是绝对守不住那样的家业的。这是世间一般的评论。

“粗野、脾气暴躁、愚蠢的年轻主子,让人担心的继承人。”一提起信长的名字,大家一定会听到这些坏话。这几年间,日吉也相信了街巷传言,觉得贫瘠的国家不幸地遇到了不幸的国主,一直为故土难过着。然而,看了诸国的实际情况,又觉得到底怎样还不一定,现在只是混战不断,还不是真正的战争。每个国家都有每个国家的优劣,其中又有虚有实。

有的国家表面上看起来很弱小,但内部却非常充盈;有的国家是看起来富强势威,可内部却已经腐朽了。比如说,在日吉行走范围内来说,像美浓的斋藤、骏河的今川。被那样的大国、强国包围着的尾张织田、三河松平等,看起来是贫瘠的小国。但这些小国中如果不存在着那些大国不具备的一些力量,是一定不会存在的。

如果信长公像世间所说的那样愚蠢的话,那么那古屋是怎么保住的?听说今年信长公正好二十岁。父亲信秀死后,他十六岁开始成为那古屋城主,已经三年了。这三年,粗暴、愚蠢、没什么才能的年轻国主,是怎么不丢掉亡父遗留下的领土的,而且还是在被人不看好的情况下保全的?原本,这在人们口中并不是信长之力,而是织田家家臣之功。

备后守生前也担心愚笨的信长的将来,把他托付给平手中务、林新五郎、青山与三右卫门、内藤胜介等贤臣。这些谋臣协力支撑着织田家,年轻的君主说是摆设也不为过。所以在这些老臣在的时候也就罢了,一旦这些老臣有一两个故去,织田家的支柱倾倒之时,织田家的衰亡就清晰可见了。比任何人都盼望着这一天的是信长的岳父——美浓的斋藤道三秀龙,其次是骏河的今川家。这种局势是众所周知的。

“……哎呀?”日吉从草丛里抬起头四处看着。有呐喊的声音,河的上游扬起了黄色的尘土。

“怎么了?”他站起身来,侧耳倾听,然后变了脸色。“虽然看不见,但一定不是普通的事。战争吗?”他急忙跑了起来。但跑了五六个町之后就发觉不是他想的那样,是他从早上就等着的织田家的人来到了上流河岸,已经开始对战练习了。时下大名们说是游山玩水等都离不开备战。生活已经离不开战争。

“……哦,开始了。”日吉藏在草丛里,一边远远地望着,一边说道。河对岸,从堤坝的阴影到上游的草原,围着带有织田家家纹的阵幕。从三四个小屋到其他小屋,幕布兜着风,翩然舞动。虽然有无数的士兵,但却不见信长的人影。转眼一看,围幕和小屋这个岸边也有。战马嘶鸣,武士们互相对战的叫喊声在两岸响起,引起阵阵河浪。日吉停下时,一匹马在河中稀里哗啦地狂跑着,往下游的岸上跑去了。

“这是练习游泳?”日吉并不这样认为。世间的评论多有不实之处。信长被说成是愚蠢的国主,粗暴蠢人,没有人阻止,也没有人去探究真相。谁都见到他每年四月到九月出城狩猎、游水,但也只不过是知道而已。现在日吉来到此地,亲眼所见,这绝不是顽皮国主戏水游玩或避暑。这是激烈的兵马操练。规模并不大,原本也是野游的轻装,战马的数量也少。可听到海螺声后都集合起来,听到鼓声,两岸的人们都跳到河中冲撞起来。河中飞沫四溅,在白色的水烟中,武士和武士,步兵和步兵成万对战。枪全都是竹枪。偏离的枪掀起一道道白色长虹。

一匹,两匹,三匹,一共有七八匹马冲散了步兵群。马上的武将挥舞着指挥旗,挥舞着自己的枪,高声喝着四下巡视。“大介,接招。”这是其中一个马上的武士的威严声音。这武士特别引人注目。凉爽的白单衣外穿着铠甲,佩戴着华丽的红色太刀,冲着织田家的武术教头市川大介奔了过去。被叫大介的刚直男子没有办法,只好用竹枪从旁一击,说了声:“可恼!”收回枪,重新握在手里,往对方的胸口刺去。那年轻武士是个容貌俊秀的人,他满脸潮红,一手抓住大介突然刺来的枪,一手挥舞红色太刀,一副你这招没用的表情。可是一瞬间,大介突然收了力,那青年向后掉下马去,掉到水里不见了。

“啊,那位,那位是信长公!”日吉不禁喊了出来,真是胡来的家臣。

世间都说信长公是个粗暴的人,但那家臣比他更粗暴,日吉想着。不过,因为是在远处看的,掉下马的到底是不是那个信长呢?日吉忘我地伸头看着。激烈的渡河作战训练,还在河中心进行着。主公信长落水的话,其他的臣子应该慌忙施救才对,可是,对战双方仍然继续着,看都没看。这时,在这战场稍稍往下一点儿的河水中,有人稀里哗啦地往对岸爬去。定睛一看,正是那落马的年轻武士——那个像信长的人。

“退什么?蠢货!”那人浑身湿淋淋地站在那里,立刻跺着脚大叫了起来。

远处,刚才的市川大介看见后命令道:“东军的主将被冲到那儿去了,围起来,给我生擒。”步兵们纷纷说着“得令”,往信长那儿赶去,激起无数水花。

信长捡起岸边的竹枪,击倒面前的一个兵,把枪抛向后面的人。自己的一队部下赶过来了,在他身边把他和敌人隔了开来。信长登上堤坝尖声喊着:“弓,给我弓!”两个侍童从小屋的布幔附近拿了箭和短弓跌跌撞撞地飞奔而至。

他一把抓过,对着岸边的兵喝道:“绝不能让他们渡过这条河!”他搭上一支箭,嘭地射了出去,之后又立即搭箭射出。因为是没有箭头的练习用箭,所以也有敌人是脸上中箭倒地的。激射而出的箭多得不像是只有他一人在射箭。中间,弓弦断了两次,弦一断就立即换弓继续。就在他死守那里的时候,上游的防线被击溃,西军忽地冲上堤坝,包围了信长所在的小屋,大声呐喊着。

“输了!”信长扔掉手中的弓,莞尔一笑,然后愉快地面对敌人的凯歌。兵法之师平田三位和武术教头把马扔在小屋一边,走了过来。

“殿下,哪里有什么问题吗?”“水里。”信长看着大介一副懊悔的样子,“明天一定会赢。大介,明天给你好看的。”他扬眉说道。平田三位在一旁说:“回城后,我们一起说说今天的战法吧。”信长也没怎么听,解了铠甲扔在一旁,只穿着一件单衣到河水深处,独自凉爽地游了起来。

狂儿像

信长长相俊秀。他的祖先中一定有惊世美女或容貌出众之人。不只是他一人,他的十二个兄弟、七个姐妹都气质优雅,容貌出众,超凡脱俗。特别是信长,肤色白皙,眉目秀丽,不经意看人时,眼底闪烁着坚毅顽强。但他自己一旦觉察就立刻哈哈大笑,将那光芒隐藏,不给人发现的时间。“可能您已经挺烦了,我这样像念佛似的日夜不停地提,但先祖是不能忘记的。原本,织田氏的祖先是越前丹生的守护神织田剑神社的神官。要说天文之前,是小松平重盛的血脉。再往前追寻的话,恐怕平氏就是桓武天皇的旁系了,说起来,是真正的金枝玉叶,皇家血脉。不是我老头子要说到你烦,一定要谨记啊。”这是平手中务常常说给他听的。

平手中务是亡父织田信秀在信长出生后从古渡城移居那古屋时,作为守卫安置在信长身边的四人中的一个,是个特别忠贞的老臣。但信长却和他不太亲近,觉得他很烦。

“啊,知道了,我知道了,老爷子。”信长看着旁边,转过脸去。一点儿也没听进去。

正因为这,平手中务才像念佛一样地说:“你也想想你父亲吧,为了传承尾张八郡,早上与北边的敌人作战,晚上又在东边国境征讨,一个月也没几日能卸下铠甲,安心地和孩子们生活在一起。而且还十分忠诚,在这四邻战乱不断的乱世中,在天文十二年派我进京修缮皇居,又向朝廷进献了四千贯,还有伊势外宫的建造也出了不少力……有这样的父亲,对先祖……”

“老爷子,好了,我知道了。我都听了多少遍了。”信长不高兴时,漂亮的耳朵会变得通红。但是,对这从他幼年叫吉法师时起就非常了解他的中务并没有显露更多的不快。中务也非常了解他的脾气。中务知道比起讲道理,用情感打动信长更有效。信长的耳朵变红后他说:“我们去拿辔头怎么样?”他立刻改变了话题。

“骑马吗?”

“是啊。”“老爷子,您也骑上,跑一圈吧。”骑马是信长的爱好之一,常常在马场玩得很尽兴,有时会一口气骑着马跑个三四里,再一口气跑回来。从他小时候就守在他身旁的平手中务,每次有难以应付的事都会叹息着对别人说:“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少爷啊!”

十三岁行元服礼,改吉法师为三郎,十四岁首次上阵,十六岁失去父亲的信长任性不通人情,已经渐渐到了旁若无人的程度。在父亲葬礼上,在那种场合还发生过这样的事。上香的时候,人们看到信长从席上站起,稻草绳裹着的长刀插在腰间,服饰随便。

“你看,那个粗野的继承人,真没规矩!”大家吃惊时,信长鲁莽地走到佛前,立而不跪,抓了把香啪地扔在佛前,用眼角看了看吃惊的众人就回去了。

“可是,他是个傻子。”“那也没想到是这种程度。”薄情者只是笑笑,感情丰富的人为了织田家,含着泪,尴尬不语。“一样是兄弟,弟弟勘十郎就礼仪端正,始终谨慎地伏着首。”

正在大家偷偷议论着织田家后人性格不同时,坐在末席的一个和尚却说:“不,他这样的才是将来的一国之主,真是让人惶恐的人啊!”后来有人把这话在家中传了开来,没有一个相信的。才十六岁的信长,妻子已经定了,是父亲信秀生前让平手中务竭尽心力促成的婚事,那就是美浓斋藤道三秀龙的女儿。

织田家和斋藤家是多年的宿敌,和斋藤家结成婚约(当然,这也是战国的风习)是带有政治意味的婚约。之前提及的那个心狠手辣的斋藤道三秀龙是他的岳父。同意把爱女嫁给在四邻中、甚至在京都都很有名的傻瓜殿下,不能不说他没有打尾张八郡的主意。不久,信秀就走完了四十二年的一生,去世了。

信长看似愚蠢、粗鲁的举动,正中他们下怀。于是,今年天文二十二年四月,信长正好二十岁,斋藤道三秀龙提出“想见女婿一面,双方在国境富田庄翁婿初次见面”的要求,信长立即答应了。富田庄是在美浓和尾张之间的一个由僧侣管理的有七百户左右的村落。在那儿有一座叫本愿寺的寺庙,会见的地点就定在那里。四月的下旬,信长带着人从那古屋出发,很快就坐船渡过木曾川和飞驒川,赶往绿意萦绕的富田庄。拿着弓、火枪的约有五百人,拿着红色长枪的约有四百人,徒步武士和步兵大概有三百人。这队伍肃穆地行进着。其中一队马队簇拥着马上的信长,这是一旦有事,就会立即变为战队的安排。麦穗青了,现在已经是快到夏天的四月了。从刚渡过的飞驒川上吹来的凉爽的风,在长长的队伍上方吹拂着。富田庄家家都很富足,很多人家都在空地上建了谷仓,平和的白昼水晶花垂在篱笆上。

“来了。”“看到了。”斋藤家的两个侍从在村边远远地看见队伍的先头,不知飞奔到何处去了。路两旁贯通村落的榉树上,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一派悠闲。

路边的一个百姓的小屋前,二人跪下回禀道:“已经在那边看到织田大人的队伍了,不久就会经过这里了。”民居堂屋内站着一群衣饰精美,带着华丽大刀的人,他们的装束与满是薄薄的煤灰的墙壁极不相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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