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这些陈年旧事,原也与你没多大关系,只是我想起旧事就难免絮叨了些。你就当故事听过就忘了吧。”说罢,言化站起身,“至于借用麒麟内丹之事,霜幽的内丹现下不在他体内,我们得一同前去取来才能借与你。”
“上哪儿去取?”
“九华霜曲山。”
“……”
她的心瞬间下沉,像掉进一汪黑漆漆的深潭中迅速下沉着。
月正圆,银光如瀑,直落进王府的湖面,一片绿叶被浅风卷下高枝飘在如镜般的湖面。
霜幽盘腿悬在湖央,让月光将整个人笼罩起来,背后传来的细碎声没让他睁眼,只是微微侧目感应那股气息。
是那只骚狐狸。
就知道他不会安分。
“要偷袭吗你?”几百年来,他们都这么互殴过来的,若要打,他一定奉陪。
言化脚尖轻点水面灵跃至他身边道:“得了吧。若是曾经我俩挠个三天三夜尚嫌不够,如今……呵呵,恕我直言,没有内丹护体的你,我一爪子便能拍晕你。”
“挑衅是吧?敢拍晕我?来试试看!”打断了调息,霜幽抡起袖子就要朝他挥来一拳,却被言化一手抱住,暧昧地揽过霜幽的腰身,将他拉近自己,竖起鼻子在他身上使劲嗅了嗅。
“咦?竟然没雌性的味道?”这说明,这位小爷最近数月很素净啊,“这可不像你啊,霜幽。”
一把推开言化过分的亲近,霜幽竖起眉头拂拍自己的衣裳,生怕沾染某狐狸的骚气:“给我滚开。我吃素吃荤与你何干。”
言化耸耸肩,双手枕在脑后,索性仰躺悬浮在湖面之上:“自从你把内丹镇在九华霜曲山,每月一次沐浴斋戒吸取月灵维持灵力,但是也只要在月圆前三日斋戒就好了吧。平日里应该照样可以纵情放欲啊。这身子味道不对,做朋友的关心关心你,怕你身子出什么毛病了,这也不行吗?”
“不想要便不要。不过是你情我愿纵欲一场又不是留嗣,有何大惊小怪。”他说得轻松,继续平稳盘坐,沐浴月光吸取灵力。
言化眯着眼继续在他身边像苍蝇似的飘来飘去:“嗯……我看是你见到了尊者,又想起某个人了吧?”
“没有。”
平静的回答,没有太多情绪,与他平日一扇风就着火的性子完全不同。
一提及龙女年,他已经练到波澜不惊的境界了吗?
不过也是,毕竟……被那个牲口样的小娘们儿如此对待过呢。
“不恨他吗?”他恶劣地想再扇一把风。
“谁?”
“偏心的尊者咯。”
“从未。”
“那……年呢?”
“……”
浅金色的眸在月夜缓缓睁开,他侧头去看一脸八卦的言化。
“干吗?要揍我?来啊。”
眼光缓缓从言化那张欠揍的脸上移开,他半垂下眼眸,湖中月影摇晃,喟叹出声:“人都已经不在了,还有何喜好憎恶之说。”
“……”
有些落寞的语气让言化的唇抿紧了几分:“所以,还不肯留嗣,是在等她吗?”
“别逗了。锁骨抽筋,就算是龙,也早已烟消云散。”那是他亲眼看见的,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你自己还不是未留子嗣,这点上,咱俩半斤对八两,你少念我。”
“我?你怎知我没有?我可不像你,这里还干净着。”言化抬手指向自己的左胸口。
“我才没那么痴傻,等一个挂掉几百年的家伙。”
“我也觉得你挺痴傻的,等一个挂掉几百年还玩弄了你的家伙。”
“那不是玩弄。”
言化闻言嗤笑:“不是玩弄?你以为人家要跟你过一辈子,眼巴巴去求尊者成全,结果人家只当是一夜欢好,露水情缘,这还不是玩弄?”
“……”
在人界,这就叫玩弄。
还有一个更准确的词——始乱终弃。
他是被那家伙丢弃的,在他那么认真的时候。
他还记得跪在尊者面前,那冰玉石砖透心的凉度,还有自己傻不拉几信誓旦旦的话。
“我是认真的。”
青烟缭绕的清白玉堂里,炼华尊者端坐在高位,眼眸不睁,只听着他的信誓旦旦。
“尊者我和年儿是认真的。”
黑羽睫轻颤,尊者深潭一般的眼眸缓缓睁开,他扫视着跪在殿堂下的霜幽,衣衫不整,胸膛裸露,几道红痕暧昧地挂在颈脖。他眉头稍皱,眼眸流转挪开,继而闭眸不语。
“虽然我与年儿种族不合,犯了您的规矩,但是除却这个,我和年儿一定安分守己,绝不让您为难。我知尊者无欲无念,和我们不一样,凡尘俗欲只会妨碍您清修,所以才把年儿赶下山去。可我终究还是和年儿,和九华霜曲山所有灵兽一样,有欲有念,也有看着特别顺眼,看不见就会想起的东西……”
“灵兽欲念,天庭留容。尔等情事无须告知我。”不待他说完,尊者轻言阻断,“然,山门规矩,你等既敢违之,自当领受责罚。”
闭目,他默然片刻,润唇微启:“十年……”
清灵的声音响彻内殿,音不大却沉。
“若你能与吾约定,十年与龙女年不见一面,留在顶殿留作坐骑之用作为惩戒。十年后,若你与她心意未变,吾自当放你们自由。到那时,你们是随意贱媾还是忘性而为,本尊都不会再加管束。”
3、九华山异变
十年。
于灵兽不过转瞬而过。
所有人都以为尊者偏心,只惩戒他一人,可他心里知道,尊者不过是想考验他是否禁得起“欲”字操控,是否只是兽性的一念而起。
他当然不是,于是,他清心寡欲留在顶殿乖乖给尊者当坐骑。
而那个真正一念而起的家伙却忙着报复尊者对她的不闻不问。
直到她又一次裹着破碎的衣裳被鹤使抓进顶殿,他才知晓,与他不同,她对他不是认真的——
他不过是她的共犯,他教会她的,是怎么去做好这些混账事让尊者的眼眉泛起一丝波澜,却不是她真正心里想的那个人。
他以为尊者根本不懂也不了解年儿。
可他错了。
尊者才真正知道这混账龙女到底在想什么。他更知道求而不得,会让一个人变得蚀骨灼心,所以,尊者尊者将他留在身边,免去被她伤得体无完肤。
他和她的交集似乎很深,似乎又很浅。
连一句“为什么要这么做”都没有问过她,他高傲地断绝了与她的所有联系,留守顶殿尽心尽责担任尊者尊者的坐骑,保住了自己最后一丝颜面。
和她一样,他也会将那件事当作过眼云烟,那晚只不过是两只小兽相互嬉闹戏耍了一夜,这种事对他什么也不代表,他看得很淡,从未挂怀,自然也不会因为她的态度受什么伤。
后来,她与神将苟合的事,他听过,胸口闷痛过,而后让自己忘掉。
她逃离九华霜曲山的事,他知道,闭紧了眼眸,让自己无动于衷。
他们是灵兽,不该有所谓青梅竹马的关系,更没有谁负了谁的概念。
他们的瓜葛早就到此为止。
那个龙女,媚入骨,声娇软,性恶劣,是个不折不扣的浑蛋。
那个龙女,在南江游水浮沉,一世一世以鱼身过活。
那个龙女,玩过了火,被拆骨,被锁魂,已经烟消云散,什么也没剩下。就算是他偶尔犯贱,想起些什么来,也只是飞身坐在南江云端,看着滚滚南江水闲待片刻。
南江水患,生灵涂炭,没在他心头泛起半点涟漪。他是兽,本就没人性,轻风水波掠过,他想的是湖底深处那具冰凉的龙身。
“梅妃何时封后?”言化言归正传,拉回他飘远的思绪,也让他眸间难得的暖意一扫而空。
眉头轻蹙,霜幽撇唇:“早着呢。”
“早着?”言化挑眉,“天命岂有早晚一说?别告诉我那皇帝小儿另有所爱,打算把咱们天庭送来的仙女束之高阁。”
“哼,又是一个要逆天改命的蠢货。”
“呵呵,倒是和那白梅小仙不谋而合,这俩人挺配,天命果然玄妙。”
“玄妙个屁,若是那家伙当真不肯立梅花仙子为妃会如何?”
“嗯——于你是无恙,可我闲不来几天又要忙碌了。”言化冷冷一笑,“忙着帮下一任君主改朝换代。”
“……”
君主,顺天而昌,逆天而亡。
灵兽,受天命而来,应天命而去。
来时助圣主成就霸业,倾身相扶,去时铲尽龙根除尽王脉,不留情面。
“难怪那白梅小仙要骂咱们是天庭走狗,的确是尽责的走狗两条。”自嘲地耸耸肩,言化抬手看向漫天星光,沉默半响,道,“谁让咱们的靠山已经没有了呢,不谄媚天庭要如何自处,对吧?”
“别说得好似九华霜曲山已经塌了一样,我的内丹虽大不如尊者灵力,但是至少保证山体不塌——”话未说完,霜幽猛地皱眉,胸口像被天外来客狠狠砸了一拳,一股血腥从喉头喷涌而出。
噗——
这口血正是从霜幽胸口内丹空虚之处溢出。
这肯定是——
“不好!九华霜曲山山体有异变,有什么鬼东西正在冲撞九华霜曲山体!已经撞破我内丹的结界奔着顶殿而去了!”
水蓝色的软发在她指尖调皮地划动,水金色的瞳正专注地看着她,薄汗从脸庞滴落在她的唇上,暧昧的温度、指尖在她肩头游走的柔度都好熟悉。
“年儿……”那平日冷傲的声音在身体贴近的时候不自觉地轻柔了许多。
她忍不住轻吟回应:“嗯?”
“我们……就这样吧。”
“就怎样?”小幽,你的提议我不明白。
我们不是在做错事吗?在做让尊者不高兴的事情,这种事情也可以一直做下去吗?
视线,天旋地转了一瞬,她被一道重力甩出去,跌落在冰冷的寒玉地板上,裸出的肌肤有灵力护体,本该感觉不到寒冷,可一被尊者寒潭般的黑眸轻扫过,就附上一层薄寒的冰霜。
“这便是你的伎俩?”尊者立在她面前,嗓音寒气逼人,“不惜折损身体,利用霜幽逼我见你?”
“……”她该辩解吗?还是点头承认?
他黑发白衣垂地,终于不再遥远,伸手可及,可指尖碰触到一瞬间,她触电似的弹开。
小小的动作被他收尽眼底,他蹙眉,低身摄住她遮挡的手,露出她颈脖胸口的暧昧红痕。
“为何要轻贱自己?”
“反正不过是可以随意交媾的身体,贵重不到哪儿去。”
“既可随意交媾,不如去找同族,遵循天规,繁衍宗族。”
“到现在,您还要叫我去找清潼?”
只要能繁衍灵兽,我是谁,与谁在一起对你而言不重要对吗?
我幸与不幸,对你来说不值一提对吗?
那我四处发情,随处交尾,在草地上和看对眼的雄性妖精打架也和你没有半点儿关系了吧?
让我一个人堕落就好了……
为何要一次次把我抓上顶殿来,什么也不说只是冷冷地瞪着我,然后再赶我走。
为什么只让霜幽待在你身边,就算是惩罚,就算是当坐骑,我也愿意……
“哟,小幽。”
“……”他冷着脸,没理睬她。
“当尊者的坐骑,舒服吗?”她的话一定是酸溜溜的。
“……”
“真让人羡慕嫉妒恨呢。”
“你为何这般模样跪在这里?”良久,他哑着声音吐出一句话。
“跟小久妖精打架了,被抓了。”她轻描淡写,这种场面对她而言已经宛如家常便饭一般,“衣服都来不及裹好就被鹤使抓来了。我觉得他一定在故意整我,哪有这么巧的,每次干点儿坏事都被抓来罚跪。你哩?跟着尊者巡山刚回来吗?”
“……”
“小幽?”
“……”
“别这样嘛,坐了尊者的坐骑就眼高于顶哟?不愿意理我了哟?”
一道劲风从她耳边刮过,带着一丝烧热,是霜幽的手掌,高高举过她的头顶,正要向她抽来,却僵在了半空中。
他想抽她,狠狠给她一巴掌,手在空中颤了颤,最后落在她面前。
她……连被揍的资格都没有。
肮脏,邋遢,堕落,被放弃,也自我放弃。
“我问你……”他欲语还休,咬紧了牙,又启唇问她,“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跟我在一起?”
“为什么要在一起?”
“……”
“我们不就是兽而已吗?除了繁衍子嗣,还有什么在一起的必要吗?”
“呵,呵呵——真是个好答案。”他涩涩地冷笑出声,指节轻动捏住她的脸将她拉向自己。
“若我再问你这混账为何要这般对我,岂不被你笑死?”
“……”
“从一开始,你不过就想跟我玩玩而已,对吗?”
“对。”
“……”
“我不要和龙交配,我不要听尊者的话,我要报复他——”
更伤人的话被一丝血腥味占据,她感觉唇舌被卷进两道尖牙利齿里,绞痛着。
他在咬她。
不是亲昵,不是嬉闹,不是调情,是泄愤,是真真正正地啃咬,用尖牙狠狠地磨咬她的嘴唇,锁住她多话的舌头。
血的味道从舌尖扩散开来,不仅仅是她的,她不客气地用兽行回击他,灵血的腥味在记忆里蔓延疯长,她记住了这个味道。
而这熟悉的味道,现下又涌在她嘴巴里——
“幽……小幽……唔——”年泡泡皱紧了眉,麒麟血的味道,在嘴巴里回荡,“呸——呸呸!”
她迷蒙地从床上弹跳起身,揉着眼睛看着眼前正在对她做出发情行为的麒麟大人。
有没有搞错,大晚上的,她还在好梦安睡,他是什么时候闯进她的梦乡的,她没有叫什么特殊服务啊。
“你——”
还没等她发话,肉腰就被人不客气地搂起,像扛米袋一样被甩到男人的肩头。
“你现在要说什么都给我住口!要呸也轮不到你!绷紧你的鱼皮跟我走!”
“你要抓我去哪儿?”
“九华霜曲山有状况,言化已先行一步返回灵山,你这妖物一身妖气,我不渡气给你,只怕没过我布下的结界你就化为灰烬了。”
“……”所以才纡尊降贵跟她唇贴唇啊。
云缕霜霏足下生,霜幽凌空而起,双指袅袅生雾化作凌厉的气,以气作界将王府团团围住,以防有人声东击西,动他家人。
再旋身,为求速度他昂首化为麒麟原形,银鳞晶身,踏云踩雾,仰天发出一声清灵的龙吟,张嘴叼上那坨粉扑扑的臭咸鱼,甩上自己的脊背,踏蹄就往灵山方向奔跑。
银霜麒麟踏过的足迹,变作一缕缥缈的冰雾在空中化作一条银碎晶带。
疾风过耳的速度让年泡泡抓紧了麒麟的鬃毛,半刻不敢松。
“喂。”一边朝九华霜曲山狂奔,霜幽忽然叫住背上的小鲤精。
“什么?”风过耳,她听不清他特意压低的声音。
“你……会不会是……”唇舌相触而生出的灼热感被迎面而来的凉风吹散,只剩下一股捉摸不透的余味。他犹豫着,吞下最后那个他百转千回的名字。
年儿?
别逗了——
那个曼妙妖媚的龙女,怎会变成眼前这个傻瞪眼吐水泡的矮矬胖。
被她知晓他错把她当成一条鲤精,她定会气得张牙舞爪,再大闹一次南江不可。
“是什么?”年泡泡大声号问。
“是猪精投错了胎。身为一条鱼,凭什么重得要死……”
“瑞兽大人,打个商量呗?”
“干吗?”
“麻烦您,骂人的时候不要还用这种深情款款忧郁满满的语气好吗?”害她被骂成猪头,还莫名其妙荡起一股很内疚的感觉,好像欠了他什么一样。
疾驰千里,凌空而眺,脚下是云雾缭绕的阔海,几座仙雾缭绕的世外仙岛绝世而立。霜幽侧身飞过,这些修仙小岛不过凡人得道之处,不是他们要去的地方,他们要去的地方,更远更高——
一枚星子在众世外仙岛上的夜空中宛若冰晶绽放闪烁。
从那儿缥缈而出的不是仙气,而是丰沛的灵力——
那便是九华霜曲山。
正要直冲云霄,奔入山体入口,霜幽陡然一个急刹车,险些将她甩下万丈深海。勒紧了霜幽的脖子,年泡泡咽了口唾沫:“怎么了?”
“你没闻到吗?”
咻咻,她耸动着鼻子——一股异样的腥甜味道从九华霜曲山的入口飘来,连她这等修行的小妖都闻到的怪味,在瑞兽麒麟的鼻子里该有多刺鼻。
“魔物的味道。”霜幽蹙眉,“而且,已经撞破我布下的结界进入山体了。”
“天狐大人不是先我们一步去阻止了吗?”
“言化恐怕……凶多吉少。”这些杂乱的气息里他捕捉不到言化的骚味。
“怎么会?九华霜曲山不是仙山吗?既然是仙山就会有天庭保护啊。”
“你懂什么,九华霜曲山不是仙山,不住神仙,只住灵兽,天庭都管不着那儿,会有什么神仙来保护。”霜幽皱起银眉。
果然,只靠他的内丹想保护九华霜曲山周全太勉强了。
天边的那颗星忽然光泽暗淡,一抹浓紫的雾隐隐快要将它遮盖住。
那浓雾像识得他们,忽而变作利爪朝他们猛袭过来,霜幽闪躲开一击,口中涌出冰魄想要击碎那抹紫雾,紫雾被轰然击散,却又迅速聚拢而起,在空中幻出一道人形——高冠,长衣,长发随雾萦萦绕绕。
这绝非寻常魔物。
他恐怕不是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