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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 小说

庄鸿的姊姊

我和弟弟对坐在炉旁的小圆桌旁边,桌上摆着一大盘的果子和糕点。盘子中间放着一个大木瓜,香气很浓。四壁的梅花瘦影,交互横斜。炉火熊熊。灯光灿然。这屋里寂静已极。弟弟一边剥着栗子皮,一边和我谈到别后半年的事情。

他在唐山工业学校肄业,离家很远,只有年假暑假,我们才能聚首,所以我们见面加倍的喜欢亲密。这天晚上,母亲和两个小弟弟,到舅母家去,他却要在家里和我作伴。这时弟弟笑问道:“姊姊!我听见二弟说,你近来做了几篇小说,可否让我看看?”我说:“稿子都撕去了,但是二弟曾从报纸上裁下我的小说来留着,我去找一找看。”一面便去找了来递给他。他接过来便一篇一篇的往下看,我自己又慢慢的坐下。

忽然弟弟抬起头来,四下里看了一看,笑对我说:“我们现在又走到小说里去了。这屋里的光景,和你做的那一篇《秋雨秋风愁煞人》头一段的光景,是一样的,不过窗外没有秋风秋雨,窗内却添了炉火,桂花也换了梅花了。”我也笑道:“窗外还有一件美景,是这篇小说里所没有的。”他便走到窗下,掀起窗帘看了一看,回头笑说:“是不是庭院里的玉树琼枝?”我道:“是了。”弟弟又挨次将小说看完了,便说:“倒也有点意思。”我笑了一笑说:“这不过是我闷来借此消遣就是了,我哪里配做小说?”弟弟说:“你现在有工夫为什么不做?”我一面站起来一面笑道:“年假里也应该休息休息,而且你回来了,我们一块儿谈话游玩,何等热闹,更不愿意……”

这时候仆人进来,递给弟弟一张名片。弟弟看了便说:“恐怕客厅里炉火已经灭了,请他到这屋里坐罢。”仆人答应着出去了。弟弟回头对我说:“庄鸿是我的一个好朋友,他别号叫做秋鸿,品学都很好的,我最喜欢和他谈话。但不知道他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今天夜里来找我!”正说着庄鸿已经跟着仆人进来,灯光之下,看见他穿着灰色布长袍,手里拿着一顶绒帽子。年纪也和弟弟相仿佛,只有十四五岁光景,态度很是活泼可爱。他和弟弟拉过手,回头看见我,也笑着鞠了一躬。我便让他坐下,又将桌上的报纸收起来,自己走到梅花盆后对着炉火坐着。

弟弟一面端过茶杯,又将果碟推到他面前,一面笑道:“秋鸿!你今天夜里来找我作什么?”秋鸿说:“我在家里闷极了,所以要来和你谈谈。”弟弟说:“在学校里你又盼着回家,回到家你又嫌闷,你看我”秋鸿接着说:“我哪里比得上你,你又有姊姊,又有弟弟,成天里谈话游玩,自然不觉得寂静。我在家里没有人和我玩,自然是闷的。”弟弟道:“你不是也有一个姊姊么,为什么说没有伴侣?”秋鸿便不言语,过了一会,用很低的声音说:“我姊姊么?我姊姊已经在今年九月里去世了。”

这时我抬起头来,只见秋鸿的眼里,射出莹莹的泪光。弟弟没了主意,便说:“为什么我没有听见你提过?”秋鸿说:“连我都是昨天到家才知道的,我家里的人怕我要难过,信里也不敢提到这事。昨天我到家一进门来,见过了祖母和叔叔,就找姊姊,他们才吞吞吐吐的告诉我说姊姊死了。我听见了,一阵急痛,如同下到昏黑的地狱一般,悲惨之中,却盼望是个梦境,可怜呵!我姊姊真……”说到这里,便咽住了,只低着头弄那个茶杯,前襟已经湿了一大片。急得弟弟直推他说:“秋鸿!你不要哭了!”底下便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一面拉着他,一面回头看着我。我只得站起来说:“秋鸿!你又何必难过,”人生如影,世事如梦,以哲学的眼光看去,早死晚死,都是一样的。秋鸿哽咽着应了一声,便道:“我姊姊是因着抑郁失意而死的,否则我也不至于这样的难过。自从我四岁的时候,我的父母便都亡过了,只撇下姊姊和我,跟着祖母和叔叔过活。姊姊只比我大两岁,从前也在一个高等小学念书。她们学校里的教员,没有一个不夸她的,都说像她这样的材质,这样的志气,前途是不可限量的。我姊姊也自负不凡,私下里对我说:我们两个人将来必要做点事业,替社会谋幸福,替祖国争光荣。你不要看我是个女子,我想我将来的成就,未必在你之下。因此每天我们放学回来,多半在一块研究学问谈论时事。我觉得她不但是我的爱姊,并且是我的畏友。我的学问和志气,可以说都是我姊姊帮助我立好了根基。咳!从前的快乐光阴,现在追想起来,恨不得使它年光倒流了。”

这时候他略顿一顿。弟弟说:“秋鸿!你喝一口茶再说。”

他端起茶杯来却又放下,接着说:我叔叔是一个小学校教员,薪水仅供家用。不想自中交票跌落以来,教员的薪水又月月的拖欠,经济上受了大大的损失,便觉得支持不住。家里用的一个仆妇,也辞退了。我的祖母年纪又老,家务没有人帮她料理,便叫我姊姊不必念书去了,一来帮着做点事情,二来也节省下这份学费。我姊姊素来是极肯听话的,并没有说什么。我心里觉得不妥,便对叔叔说:像我姊姊这样的材质,抛弃了学业,是十分可惜的。若是要节省学费的话,我也可以不去。

叔叔叹一口气方要说话,祖母便接着说:你姊姊一个姑娘家,要那么大的学问做什么?又不像你们男孩子,将来可以做官,自然必须念书的。并且家里又实在没有余款,你愿意叫她念书,你去变出钱来。我那时年纪还小,当下也无言可答,再看我叔叔都没有说什么,我也不必多说了。自那时起,我姊姊便不上学去了,只在家里帮做家事,烧茶弄饭,十分忙碌,将文墨的事情,都撇在一边了。我看她的神情,很带着失望的,但是她从来没有说出。每天我放学回来,她总是笑脸相迎,询问寒暖。晚上我在灯下温课,她也坐在一旁做着活计伴着我。起先她还能指教我一二,以后我的程度又深了些,她便不能帮助我了,只在旁边相伴,看着我用功,似乎很觉得有兴味,也有羡慕的样子。有时我和她谈到祖母所说的话,我说:为何女子便可以不念书,便不应当要大学问?“姊姊只微笑说:不必说祖母了,这也是景况所逼。”

你只盼中交票能以恢复原状,教育费能不拖欠,经济上从容一点,我便可以仍旧上学了。“我姊姊的身子本来生得单弱,加以终日劳碌,未免乏累一点;又因她失了希望,精神上又抑郁一点,我觉得她似乎渐渐的瘦了下去。有时我不忍使她久坐,便劝她早去歇息,不必和我作伴了。她说:不要紧的,我自己不能享受这学问的乐处,看着别人念书,精神上也觉得愉快的。”又说:我虽然不能得学问,将来也不能有什么希望,却盼望你能努力前途,克偿素志,也就……我姊姊说到这里,眼眶里似乎有了泪痕。

“去年我高等小学毕业了,我姊姊便劝我去投考唐山工业专门学校。考取了之后,姊姊十分的喜欢,便对我说:从今以后,你更应当努力了!但是唐山学校学费很贵,我想不如我不去了,只在北京的中学肄业,省下一半的学费,叫我姊姊也去求学,岂不是好?便将这意思对家里的人说了,祖母说:自然是你要紧,并且你姊姊也荒废了好几年了,也念不出什么书来。姊姊也说:我近来的脑力体力大不如从前了,恐怕不能再用功,你只管去罢,不必惦念着我了。我听了这话,只觉得感激和伤心都到了极处,便含着泪答应了。我想我姊姊牺牲了自己的前途来栽培我,现在我的学业还没有完毕,我的……我姊姊却看不见了。”

我听到这里,心中觉得一阵悲酸。炉火也似乎失了热气。

我只寂寂的看着弟弟,弟弟却也寂寂的看着我。

秋鸿又说:“去年年假和今年暑假,我回来的时候,总是姊姊先迎出来,那种喜欢温蔼的样子,以及她和我所说的”弟弟!我所最喜欢的就是你每次回来,不但身量高了,而且学问也高了,志气也高了。“这些话,我总不能忘记。她每次给我写信,也都是一篇恳挚慰勉的话。每逢我有什么失意或是精神颓丧的时候,一想起姊姊的话,便觉得如同清晓的霜钟一般,使我惊醒;又如同炉火一般,增加我的热气。但是从今年九月起,便没有得着姊姊的信。我写信问了好几次,我叔叔总说她的事情太忙,或是说她病着,我虽然有一点怪讶,也不想到是有什么意外的事。所以昨天我在火车上,心中非常的快乐,满想着回家又见了我姊姊了,谁知道今夜我一人坐在灯下,越想越难过。平日这灯下,便是我们的天堂;今日却成了地狱了,没有一个地方一件事情,不是使我触目伤心的。待要痛哭一场,稍泄我心中的悲痛,但恐怕又增加祖母和叔叔的难受,只得走出来疏散。走到街上,路灯明灭,天冷人静,我似乎无家可归了,忽然想起你来,所以就来找你谈话,却打搅了你们姊弟怡怡的乐境,只请你原谅罢。”这时秋鸿也说不出话来,弟弟连忙说:“得了!你歇一歇罢。”秋鸿还断断续续的说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中交票要跌落?教育费为什么要拖欠?女子为什么就不必受教育?”

忽然听得外面敲门的声音,弟弟对我说:“一定是妈妈回来了。”秋鸿连忙站起来对弟弟说:“我走了。”弟弟说:“你快擦干了眼泪罢。”他一面擦了擦眼睛,一面和我鞠躬“再见”,便拉着弟弟的手跑了出去。我仍旧坐下,拿着铁钩拨着炉灰,心里想着秋鸿最后所说的三个问题,不禁起了无限的感慨。母亲和几个弟弟一同走了进来,我也没有看见。只听得二弟问道:“哥哥!姊姊一个人坐在那里做什么?”弟弟笑说:“姊姊又在那里想做小说了。”

最后的安息

惠姑在城里整整住了十二年,便是自从她有生以来,没有领略过野外的景色。这一年夏天,她父亲的别墅刚刚盖好,他们便搬到城外来消夏。惠姑喜欢得什么似的,有时她独自一人坐在门口的大树底下,静静的听着农夫唱着秧歌;野花上的蝴蝶,栩栩的飞过她的头上。万绿丛中的土屋,栉比鳞次的排列着。远远的又看见驴背上坐着绿衣红裳的妇女,在小路上慢慢的走。她觉得这些光景,十分的新鲜有趣,好象是另换了一个世界。

这一天的下午,她午梦初回,自己走下楼来,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的声息。在廊子上徘徊了片晌,忽然想起她的自行车来,好些日子没有骑坐了,今天闲着没事,她想拿出来玩一玩,便进去将自行车扶到门外,骑了上去,顺着那条小路慢慢的走着。转过了坡,只见有一道小溪,夹岸都是桃柳树,风景极其幽雅,一面赏玩,不知不觉的走了好远。

不想溪水尽处,地势欹斜了许多,她的车便滑了下去,不住的飞走。惠姑害了怕,急忙想挽转回来,已来不及了,只觉得两旁树木,飞也似的往两边退去,眼看着便要落在水里,吓得惠姑只管喊叫。忽然觉得好象有人在后面拉着,那车便望旁倒了,惠姑也跌在地下。起来看时,却是一个乡下女子,在后面攀着轮子。惠姑定了神,拂去身上的尘土,回头向她道谢,只见她也只有十三四岁光景,脸色很黑,衣服也极其褴褛,但是另有一种朴厚可爱的态度。她笑嘻嘻的说:“姑娘!刚才差一点没有滑下去,掉在水里,可不是玩的!”惠姑也笑说:“可不是么,只为我路径不熟,幸亏你在后面拉着,要不然,就滚下去了。”她看了惠姑一会儿说:“姑娘想是在山后那座洋楼上住着罢?”惠姑笑说:“你怎么知道?”她道:“前些日子听见人说山后洋楼的主人搬来了。我看姑娘不是我们乡下的打扮,所以我想……”惠姑点头笑道:“是了,你叫什么名字?家里还有谁?”她说:“我名叫翠儿,家里有我妈,还有两个弟弟三个妹妹。我自从四岁上我爹妈死去以后,就上这边来的。”惠姑说:“你这个妈,是你的大妈还是婶娘?”

翠儿摇头道:“都不是。”惠姑迟疑了一会,忽然想她一定是一个童养媳了,便道:“你妈待你好不好?”翠儿不言语,眼圈红了。抬头看了一看日影说:“天不早了,我要走了,要是回去的晚,我妈又要……”说着便用力提着水桶要走,惠姑看那水桶很高,内里盛着满满的水,便说:“你一个人哪里搬得动,等我来帮助你抬罢。”翠儿说:“不用了,姑娘更搬不动,回头把衣服弄湿了,等我自己来罢。”一面又挣扎着提起水桶,一步一步的挪着,径自去了。

惠姑凝立在溪岸上,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想:“看她那种委屈的样子,不知她妈是怎样的苦待她呢!可怜她也只比我略大两岁,难为她成天里作这些苦工。上天生人也有轻重厚薄呵!”这时只听得何妈在后面叫道:“姑娘原来在这里,叫我好找!”惠姑回头笑了,便扶着自行车,慢慢的转回去。何妈接过自行车,便说:“姑娘几时出来的,也不叫我跟着。刚才太太下楼,找不见姑娘,急得什么似的。以后千万不要独自出来,要是”惠姑笑着说:“得了,我偶然出来一次,就招出你两车的话来。”何妈也笑了,一边拉着惠姑的手,一同走回家去。道上惠姑就告诉何妈说她自己遇见翠儿的事情,只把自行车几乎失险的事瞒过了。何妈叹口气说:“我也听见那村里的大嫂们说了,她婆婆真是厉害,待她极其不好。因为她过来不到两个月,公公就病死了,她婆婆成天里咒骂她,说她命硬,把公公克死了,就百般的凌虐她,挨冻挨饿,是免不了的事情。听说那孩子倒是温柔和气,很得人心的。”这时已经到家。她父亲母亲都倚在楼头栏杆上,看见惠姑回来了,虽是喜欢,也不免说了几句,惠姑只陪笑答应着,心里却不住的想到翠儿所处的景况,替她可怜。

第二天早晨,惠姑又到溪边去找翠儿,却没有遇见,自己站了一会儿。又想这个时候或者翠儿不得出来,要多等一等,又恐怕母亲惦着,只得闷闷的回来。

下午的时候,惠姑就下楼告诉何妈说:“我出去一会儿,太太要找我的话,你说我在山前玩耍就是了。”何妈答应了,她便慢慢的走到山前,远远的就看见翠儿低着头在溪边洗衣服,惠姑过去唤声“翠儿!”她抬起头来,惠姑看见她眼睛红肿,脸上也有一缕一缕的爪痕,不禁吃了一惊,走近前来问道:“翠儿!你怎么了?”翠儿勉强说:“没有怎么!”说话却带着哽咽的声音,一面仍用力洗她的衣服。惠姑也便不问,拣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凝神望着她,过了一会说:“翠儿!还有那些衣服,等我替你洗了罢,你歇一歇好不好?”这满含着慈怜温蔼的言语,忽然使翠儿心中受了大大的感动——可怜翠儿生在世上十四年了,从来没有人用着怜悯的心肠,温柔的言语,来对待她。她脑中所充满的只有悲苦恐怖,躯壳上所感受的,也只有鞭笞冻饿。她也不明白世界上还有什么叫做爱,什么叫做快乐,只昏昏沉沉的度那凄苦黑暗的日子。要是偶然有人同她说了一句稍为和善的话,她都觉得很特别,却也不觉得喜欢,似乎不信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好人。

所以昨天惠姑虽然很恳挚的慰问她的疾苦,她也只拿这疑信参半的态度,自己走开了。

今天早晨,她一清早起来,忙着生火做饭。她的两个弟弟也不知道为什么拌起嘴来,在院子里对吵,她恐将她妈闹醒了,又是她的不是,连忙出来解劝。他们便都拿翠儿来出气,抓了她一脸的血痕,一边骂道:“你也配出来劝我们,趁早躲在厨房里罢,仔细我妈起来了,又得挨一顿打!”翠儿看更不得开交,连忙又走进厨房去,他们还追了进来。翠儿一面躲,一面哭着说:“得了,你们不要闹,锅要干了!”他们掀开锅盖一看,喊道:“妈妈!你看翠儿做饭,连锅都熬干了,她还躲在一边哭呢!”她妈便从那边屋里出来,蓬着头,掩着衣服,跑进厨房端起半锅的开水,望翠儿的脸上泼去,又骂道:“你整天里哭什么,多会儿把我也哭死了,你就趁愿了!”

这时翠儿脸上手上,都烫得起了大泡,刚哭着要说话,她弟弟们又用力推出她去。她妈气忿忿的自己做了饭,同自己儿女们吃了。翠儿只躲在院子里推磨,也不敢进去。午后她妈睡了,她才悄悄的把屋里的污秽衣服,捡了出来,坐在溪边去洗。手腕上的烫伤,一着了水,一阵一阵的麻木疼痛,她一面洗着衣服,只有哭泣。

惠姑来了,又叫了她一声,那时她还以为惠姑不过是来闲玩,又恐怕惠姑要拿她取笑,只淡淡的应了一声。不想惠姑却在一旁坐着不走,只拿着怜悯的目光看着她,又对她说要帮助她的话。她抬头看了片晌,忽然觉得如同有一线灵光,冲开了她心中的黑暗。这时她脑孔里充满了新意,只觉得感激和痛苦都怒潮似的,奔涌在一处,便哽咽着拿前襟掩着脸,渐渐的大哭起来,手里的湿衣服,也落在水里。惠姑走近她面前,拾起了湿衣,挨着她站着,一面将她焦黄蓬松的头发,向后掠了一掠,轻轻的摩抚着她。这时惠姑的眼里,也满了泪珠,只低头看着翠儿。一片慈祥的光气,笼盖在翠儿身上。

她们两个的影儿,倒映在溪水里,虽然外面是贫,富,智,愚,差得天悬地隔,却从她们的天真里发出来的同情,和感恩的心,将她们的精神,连合在一处,造成了一个和爱神妙的世界。

从此以后,惠姑的活泼憨嬉的脑子里,却添了一种悲天悯人的思想。她觉得翠儿是一个最可爱最可怜的人。同时她又联想到世界上无数的苦人,便拿翠儿当作苦人的代表,去抚恤,安慰。她常常和翠儿谈到一切城里的事情,每天出去的时候,必是带些饼干糖果,或是自己玩过的东西,送给翠儿。但是翠儿总不敢带回家去,恐怕弟妹们要夺了去,也恐怕她妈知道惠姑这样好待她,以后不许她出来。因此玩完了,便由惠姑收起,明天再带出来,那糖饼当时也就吃了。她们每天有一点钟的工夫,在一块儿玩,现在翠儿也不拦阻惠姑来帮助她,有时她们一同洗着衣服,汲着水,一面谈话。惠姑觉得她在学堂里,和同学游玩的时候,也不能如此的亲切有味。翠儿的心中更渐渐的从黑暗趋到光明,她觉得世上不是只有悲苦恐怖,和鞭笞冻饿,虽然她妈依旧的打骂磨折她,她心中的苦乐,和从前却大不相同了。

快乐的夏天,将要过尽了,那天午后,惠姑站在楼窗前,看着窗外的大雨。对面山峰上,云气,草色越发的青绿了,楼前的树叶,被雨点打得不住的颤动。她忽然想起暑假要满了,学校又要开课了,又能会着先生和同学们了,心里很觉得喜欢。正在凝神的时候,她母亲从后面唤道:惠姑!

你今天觉得闷了,是不是?惠姑笑着回头走到她母亲跟前坐下,将头靠在母亲的膝上,何妈在一旁笑道:姑娘今天不能出去和翠儿玩,所以又闷闷的。惠姑猛然想起来,如若回去,也须告诉翠儿一声。这时母亲笑道:到底翠儿是一个怎么可爱的孩子,你便和她这样的好!我看你两天以后,还肯不肯回去?何妈说:太太不知道还有可笑的事。那一天我给姑娘送糖饼去了,她们两个都坐在溪边,又洗衣服,又汲水,说说笑笑的,十分有趣。我想姑娘在家里,哪里做过这样的粗活,偏和翠儿在一处,就喜欢做。母亲笑道:也好,倒学了几样能耐。以后她父亲正坐在那边窗前看报,听到这里,便放下报纸说:惠姑这孩子是真有慈爱的心肠,她曾和我说过翠儿的苦况,也提到她要怎样的设法救助,所以我任凭她每天出去。我想乡下人没有受过教育,自然就会生出像翠儿她婆婆那种顽固残忍的妇人,也就有像翠儿那样可怜无告的女子。我想惠姑知道了这些苦痛,将来一定能以想法救助的。惠姑!你心里是这样想么?这时惠姑一面听着,眼里却满了晶莹的眼泪,便站了起来,走到父亲面前,将膝上的报纸拿开了,挨着椅旁站着,默默的想了一会,便说:我回去了,不能常常出来的,翠儿岂不是更加吃苦?爹爹!我们将翠儿带回去,好不好?她父亲笑了说:傻孩子!你想人家的童养媳,我们可以随随便便的带着走么?惠姑说:

“可否买了她来?”何妈摇头说:哪有人家将童养媳卖出去的?

她妈也一定不肯呵。母亲说:横竖我们过年还来的,又不是以后就见不着了,也许她往后的光景,会好一点,你放心罢!惠姑也不说什么,只靠在父亲臂上,过了一会,便道:

“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她母亲说:“等到晴了天,我们就该走了。”惠姑笑说:“我玩的日子多了,也想回去上学了。”

何妈笑说:“不要忙,有姑娘腻烦念书的日子在后头呢。”说得大家都笑了。

又过了两天,这雨才渐渐的小了,只有微尘似的雨点,不住的飞洒。惠姑便想出去看看翠儿。走到院子里,只觉得一阵一阵的轻寒,地上也滑得很,便又进去套上一件衣服,换了鞋,戴了草帽,又慢慢的走到溪边。溪水也涨了,不住的潺潺流着,往常她们坐的那几块石头,也被水没过去了,却不见翠儿!她站了一会,觉得太凉。刚要转身回去,翠儿却从那边提着水桶,走了过来,忽然看见惠姑,连忙放下水桶笑说:“姑娘好几天没有出来了。”惠姑说:“都是这雨给关住了,你这两天好么?”翠儿摇头说:“也只是如此,哪里就好了!”说着话的时候,惠姑看见她头发上,都是水珠,便道:

“我们去树下躲一躲罢,省得淋着。”说着便一齐走到树底下。

翠儿笑说:“前两天姑娘教给我的那几个字,我都用树枝轻轻的画在墙上,念了几天,都认得了,姑娘再教给我新的罢。”

惠姑笑说:“好了,我再教给你罢。本来我自己认得的字,也不算多,你又学得快,恐怕过些日子,你便要赶上我了。”翠儿十分喜欢,说:“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够赶上呢,姑娘每天多教给我几个字,或者过一两年就可以。”这时惠姑忽然皱眉说:“我忘了告诉你了,我们——我们过两天要回到城里去了,哪里能够天天教你?”翠儿听着不觉呆了,似乎她从来没有想到这些,便连忙问道:“是真的么?姑娘不要哄我玩!”惠姑道:“怎么不真,我母亲说了,晴了天我们就该走了。”翠儿说:“姑娘的家不是在这里么?”惠姑道:“我们在城里还有房子呢,到这儿来不过是歇夏,哪里住得长久,而且我也须回去上学的。”翠儿说:“姑娘什么时候再来呢?”惠姑说:“大概是等过年夏天再来。你好好的在家里等着,过年我们再一块儿玩罢。”这时翠儿也顾不得汲水了,站在那里怔了半天,惠姑也只静静的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

“姑娘去了,我更苦了,姑娘能设法带我走么?”惠姑没有想到她会说这话,一时回答不出,便勉强说:“你家里还有人呢,我们怎能带你走?”翠儿这时不禁哭了,呜呜咽咽的说:“我家里的人,不拿我当人看待,姑娘也晓得的,我活着一天,是一天的事,哪里还能等到过年,姑娘总要救我才好!”惠姑看她这样,心中十分难过,便劝她说:“你不要伤心,横竖我还要来的,要说我带你去,这事一定不成,你不如”

翠儿的妈,看翠儿出来汲水,半天还不见回来,心想翠儿又是躲懒去了,就自己跑出来找。走到溪边,看见翠儿背着脸,和一个白衣女郎一同站着。她轻轻的走过来,她们的谈话,都听得明白,登时大怒起来,就一直跑了过去。翠儿和惠姑都吓了一跳,惠姑还不认得她是谁,只见翠儿面如白纸,不住的向后退缩。那妇人揪住翠儿的衣领,一面打一面骂道:“死丫头!你倒会背地里褒贬人,还怪我不拿你当人看待!”翠儿痛的只管哭叫,惠姑不觉又怕又急,便走过来说:

“你住了手罢,她也并没有说”妇人冷笑说:“我们婆婆教管媳妇,用不着姑娘可怜,姑娘要把她带走,拐带人只可是有罪呵!”一面将翠儿拖了就走。可怜惠姑哪里受过这样的话,不禁双颊涨红,酸泪欲滴,两手紧紧的握着,看着翠儿走了。自己跑了回来,又觉得委屈,又替翠儿可怜,自己哭了半天,也不敢叫她父母知道,恐怕要说她和村妇拌嘴,失了体统。

第二天雨便停了,惠姑想起昨天的事,十分的替翠儿担心,也不敢去看。下午果然不见翠儿出来。自己只闷闷的在家里,看着仆人收拾物件。晚饭以后,坐了一会,便下楼去找何妈作伴睡觉,只见何妈和几个庄里的妇女,坐在门口说着话儿,猛听得有一个妇人说:“翠儿这一回真是要死了,也不知道她妈为什么说她要跑,打得不成样子。昨夜我们还听见她哭,今天却没有声息,许是”惠姑吃了一惊,连忙上前要问时,何妈回头看见惠姑来了,便对她们摆手,她们一时都不言语。这时惠姑的母亲在楼上唤着:“何妈!姑娘的自行车呢?”何妈站了起来答应了,一面拉着惠姑说:“我们上去罢,天不早了。”惠姑说:“你先走罢,太太叫你呢,我再等一会儿。”何妈只得自己去了。惠姑赶紧问道:“你们刚才说翠儿怎么了?”她们笑说:“没有说翠儿怎么。”惠姑急着说:“告诉我也不要紧的。”她们说:“不过昨天她妈打了她几下,也没有什么大事情。”惠姑道:“你们知道她的家在哪里?”

她们说:“就在山前土地庙隔壁,朝南的门,门口有几株大柳树。”这时何妈又出来,和她们略谈了几句,便带惠姑进去。

这一晚上,惠姑只觉得睡不稳,天色刚刚破晓,便悄悄的自己起来,轻轻走下楼来,开了院门,向着山前走去。草地上满了露珠,凉风吹袂,地平线边的朝霞,照耀得一片通红,太阳还没有上来,树头的雀鸟鸣个不住。走到土地庙旁边,果然有个朝南的门,往里一看,有两个女孩,在院子里玩,忽然看见惠姑,站在门口,便笑嘻嘻的走出来。惠姑问道:“你们这里有一个翠儿么?”她们说:“有,姑娘有什么事情?”惠姑道:“我想看一看她。”她们听了便要叫妈。惠姑连忙摆手说:“不用了,你们带我去看罢。”一面掏出一把铜元,给了她们,她们欢天喜地的接了,便带惠姑进去。惠姑低声问道:“你妈呢?”她们说:“我妈还睡着呢。”惠姑说:“好了,你们不必叫醒她,我来一会就走的。”一面说着便到了一间极其破损污秽的小屋子,她们指着说:“翠儿在里面呢。”惠姑说:“你们去罢,谢谢你。”自己便推门走了进去,只觉得里面很黑暗,一阵一阵的臭味触鼻,也看不见翠儿在什么地方,便轻轻的唤一声,只听见房角里微弱的声音应着。惠姑走近前来,低下头仔细一看,只见翠儿蜷曲着卧在一个小土炕上,脸上泪痕模糊,脚边放着一堆烂棉花。惠姑心里一酸,便坐在炕边,轻轻的拍着她说:“翠儿!我来了!”翠儿的眼睛,慢慢的睁开了,猛然看是惠姑,眉眼动了几动,只显出欲言无声欲哭无泪的样子。惠姑不禁滴下泪来,便拉着她的手,忍着泪坐着。翠儿也不言语,气息很微,似乎是睡着了。一会儿只听得她微微的说:“姑娘,这些字我,我都认……”

忽然又惊醒了说:“姑娘!你听这溪水的声音……”惠姑只勉强微笑着点了点头,她也笑着合上眼,慢慢的将惠姑的手,拉到胸前。惠姑只觉得她的手愈握愈牢,似乎迸出冷汗。过了一会,她微微的转侧,口里似乎是唱着歌,却是听不清楚,以后便渺无声息。惠姑坐了好久,想她是睡着了,轻轻的站了起来,向她脸上一看,她憔悴鳞伤的面庞上,满了微笑,灿烂的朝阳,穿进黑暗的窗棂,正照在她的脸上,好像接她去到极乐世界,这便是可怜的翠儿,初次的安息,也就是她最后的安息!

骰子

李老太太躺在床上,伸出她枯瘦的手,对着站在床前的媳妇说道,“聪如!你看我病的不过半个月,指甲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了。”聪如正端着药碗,一手撩着帐子,听了老太太的话,连忙笑着说,“不过今天的天气冷一些,你老人家的老病发的又厉害一点就是了,我看今天似乎好多了。”老太太摇头道,“也不见得怎样瘥减,夜里还是不住的咳嗽,且看这一服药吃下去再说。”一面挣扎着坐起来,就聪如手里吃了药。聪如又扶着她慢慢的躺下,自己放下了药碗,便坐在床沿,轻轻的拍着。一会儿老太太似乎蒙胧睡去,聪如便悄悄的站起来,开了一线的窗户,放进空气来,又回来坐在床前。

这时候从门外走进一个小女孩子,口里叫道:“妈妈!祖母今天……”聪如连忙对她摆手,她便轻轻的走近前来问道:“祖母今天好一点了么?”聪如一面抚着她的头,一面也悄悄的说:“也不见得怎样。”她又问说:“爹爹回来了么?”聪如说:“还没有回来呢,你先出去玩罢,回头把祖母搅醒了。”她蹑足走到床前揭开帐子,望了一望才走了出去。

刚出了屋门,恰好她父亲则荪陪着大夫,一同走了进来。

看见她便问道:“雯儿!祖母醒着么?”雯儿正要答应,这时听见老太太在屋里咳嗽,聪如便唤道:“母亲醒了,请进来罢。”

他们便一同进去,这位冯大夫手里拿着旱烟袋,向着聪如略一点头,便坐在床前桌边。吃过了茶,就替老太太诊脉。雯儿也站在旁边,看见冯大夫指甲很长,手上也不洁净,暗想他做大夫的人为何还不懂得卫生。一会儿冯大夫诊完了脉,略问了几句病情,拿起笔来,龙蛇飞舞的开了药方,便告辞回去。则荪送到门口回来,又进到里屋,只见帐子放着,聪如皱眉对则荪说:“母亲今天仍不见好,我看冯大夫的药,不很见效,还是换个大夫来看看罢。”则荪点一点头。雯儿道:“冯大夫手上脸上都很污秽,自己都顾不过来,哪里会给人家治病。”则荪不禁笑了,一面对聪如说:“我想明天请个西医来看看,只怕母亲不肯吃外国药。”聪如刚要说话,老太太在帐里又咳嗽起来。他们便一齐走到床前去。

过了两天,老太太的病仍然不见瘥减,似乎反沉重了。则荪和聪如都着急的了不得,便和老太太婉商,换一个西医来看看。老太太也不言语,过一会子才说:“外国药我吃不惯,姑且试试看罢。”又说:“昨儿晚上,我梦见你父亲来了,似乎和我说他如今在一个地方,也有房子,也有事做,要接我去住。我想我的病”说到这里,又咳嗽起来。则荪半信半疑的看着他母亲的脸,心中不觉难过,便勉强笑道:“这都是母亲病着精神不好,所以才做这无稽的梦。”老太太摇头道:

“我梦里如同是真的一样,你父亲穿的还是装殓时穿的那一身衣服。”这时众人都寂静了,雯儿站在一旁,心里默默的思想。

老太太又说:“观音庙的签是最灵验的,叫王妈去抽一条来看看罢。”聪如答应了,便出去告诉了王妈。

午饭以后,王妈果然换上了一件新竹布衫子,戴上红花,带着香烛,便要上庙去。雯儿跟到门口,悄悄的说道:王妈!

你抽一个好的签回来罢。“王妈不禁笑道:那可是没有准只凭着神佛的意思罢了,也许因着姑娘这一点孝心,就得一个大吉大利的签。一面说着,便自己去了。”

一会儿王妈回来了,走到老太太屋里。聪如坐在药炉边看着火,雯儿也在一旁站着,回头看见王妈来了,便走过来问道:“王妈!这签怎么样?”王妈也不言语,便将签纸递给聪如。聪如接过来念道:“渊深鱼不得,鸟飞网难获;时势已如此,一笑又一哭。”念完了自己只管沉吟着。雯儿连忙问道:

“这签好不好?”这时老太太揭开帐子问道:“王妈回来了么?”

聪如连忙应着走过来。老太太说:“签上说些什么,你念给我听听。”聪如只得念了,老太太来回的咀嚼“时势已如此,一笑又一哭”这两句话,脸上似乎带些暗淡,却也不说什么。

明天雯儿放午学回家,看见她父亲同着一位穿洋服的朋友,站在廊子上说着话。雯儿上前鞠了躬,正要进到屋里去,只听得这位先生说:“伯母的病是不妨事的,这药眼下去一定见效,不过我看伯母的精神很郁结,莫非是有什么不如意的事?”这时雯儿便站住了。则荪便把老太太做的梦和抽签的事,说了一遍,医生微微的笑了,以后又皱眉说:“最好能把这症结去了,精神一畅爽,这病不难就好的——病人的心理和病状,是大有关系的啊!”他们又谈了几句,医生便走了。

到了晚上,老太太果然觉得轻快了许多。则荪和聪如都在屋里陪着。雯儿也坐在床上捶腿,老太太心里仍旧模模糊糊的,自己不很相信,想到“时势已如此,一笑又一哭”这两句诗,似乎今天的瘥减,不是好兆头。这时雯儿笑着说:

“祖母今天好得多了,过两天便能起来看桃花了。”老太太听着又觉得喜欢,便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好了?昨天签上的话很不祥呢!”雯儿道:“签上的话哪有准的,那泥胎木偶”说到这里,看见父亲母亲都望着她,她不好意思,便咽住了。老太太却没有听真,便道:“向来我的牙牌数是最灵的,可惜我现在不能多坐,不能算了。则荪,你把骰盆拿过来,我掷一掷,占占运命罢。”

这时则荪和聪如都没了主意,老太太病的增减,就在这孤注一掷了。骰子是不听吩咐的,决不能凑巧就得“六子皆赤”,万一——则荪游移不决的只管站着,要把别的话岔过去,无奈老太太一叠连声叫拿过骰盆来,则荪只得去拿了过来,放在床前桌上。聪如也只得将老太太扶起来坐着,雯儿在旁边也呆了,便悄悄的问道:“妈妈——掷出什么样的来,才是好的?”聪如看着老太太,随口应道:“六个骰子都是红的就是好的。”这时老太太已经捧起骰盆来,默默的祷祝,雯儿忽然站在椅子上,将聪如头上的金钗拔了下来;又跳下椅子去,走到灯影以外的屋角里。

老太太祷祝完了,抓起骰子来,便要掷下去。则荪和聪如屏息旁观,都捏着一把汗。这时雯儿忽然皱着眉从屋角跑了过来,右手握着拳头,左手便从老太太手里接过骰子来,满面含笑的说:“祖母!等我来掷罢,也许因着我这一点孝心,就得一个大吉大利。”老太太笑着便递给雯儿。则荪和聪如都看着她,心里十分的诧异,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正要拦阻,只见她左手捻着骰子,一粒一粒的往右拳里塞,眼睛望上看着,却不是祷祝,六粒都塞完了,右拳略略的松动了一点,便笑着揎起袖子,看定骰盆,锵的一声掷了下去。

六个骰子不住的旋转,一会儿便都定住了。则荪忽然欢呼着说:“母亲!六个都是红的!”聪如低头细看时,忽然显出极其惊愕的神色。便抬头看着雯儿说:“雯儿!你”连忙又咽住了,也便称贺起来。则荪也觉得了,看雯儿时,只见她背着手,笑吟吟的看着她祖母。老太太心花怒放,便端起骰盆老眼迷糊的看着,口里说道:“到底是雯儿的孝心,老天也怜念的。”雯儿连忙用左手接过骰盆来,放在一边,笑说:“这是祖母的洪福,我不过乱掷就是了。”

老太太的病一天一天的好了,一家的人都放下心来。这一天老太太穿衣起来,梳洗完了,出来看院子里的桃花。儿子媳妇都在旁边说笑,一会儿老太太觉得乏了,便进去歇息,则荪和聪如仍旧坐在廊子上。

聪如笑道:“母亲的病,好的也真快,真是亏着那位大夫,起先我劝母亲吃西药的时候,我心中十分担惊,觉得也没什么把握,如今可是真好了。”则荪点头道:“可是也亏了雯儿呢!”聪如连忙说:“我也看出来了,真是难为她想”

这时雯儿正夹着书包,从门外跳将进来,笑着唤道:“爹爹!妈妈!又说雯儿什么了?”聪如只笑着拉着她的手,雯儿一面笑,一面挣脱了说:“妈妈不要握紧了,我的手掌还有一点疼呢!”

?本篇最初连载于北京《晨报》1920年4月6至7日。)

一个兵丁

小玲天天上学,必要经过一个军营。他挟着书包儿,连跑带跳不住的走着,走过那营前广场的时候,便把脚步放迟了,看那些兵丁们早操。他们一排儿的站在朝阳之下,那雪亮的枪尖,深黄的军服,映着阳光,十分的鲜明齐整。小玲在旁边默默的看着,喜欢羡慕的了不得,心想:“以后我大了,一定去当兵,我也穿着军服,还要掮着枪,那时我要细细的看枪里的机关,究竟是什么样子。”这个思想,天天在他脑中旋转。

这一天他按着往常的规矩,正在场前凝望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人附着他的肩头,回头一看,只见是看门的那个兵丁,站在他背后,微笑着看着他。小玲有些瑟缩,又不敢走开,兵丁笑问,“小学生,你叫什么?”小玲道,“我叫小玲。”兵丁又问道,“你几岁了?”小玲说,“八岁了。”兵丁忽然呆呆的两手拄着枪,口里自己说道,“我离家的时候,我们的胜儿不也是八岁么?”

小玲趁着他凝想的时候,慢慢的挪开,数步以外,便飞跑了。回头看时,那兵丁依旧呆立着,如同石像一般。

晚上放学,又经过营前,那兵丁正在营前坐着,看见他来了,便笑着招手叫他。小玲只得过去了,兵丁叫小玲坐在他的旁边。小玲看他那黧黑的面颜,深沉的目光,却现出极其温蔼的样子,渐渐的也不害怕了,便慢慢伸手去拿他的枪。

兵丁笑着递给他。小玲十分的喜欢,低着头只顾玩弄,一会儿抬起头来。那兵丁依旧凝想着,同早晨一样。

以后他们便成了极好的朋友,兵丁又送给小玲一个名字,叫做“胜儿”,小玲也答应了。他早晚经过的时候必去玩枪,那兵丁也必是在营前等着。他们会见了却不多谈话,小玲自己玩着枪,兵丁也只坐在一旁看着他。

小玲终竟是个小孩子,过了些时,那笨重的枪也玩得腻了,经过营前的时候,也不去看望他的老朋友了。有时因为那兵丁只管追着他,他觉得厌烦,连看操也不敢看了,远望见那兵丁出来,便急忙走开。

可怜的兵丁!他从此不能有这个娇憨可爱的孩子,和他作伴了。但他有什么权力,叫他再来呢?因为这个假定的胜儿,究竟不是他的儿子。

但是他每日早晚依旧在那里等着,他藏在树后,恐怕惊走了小玲。他远远地看着小玲连跑带跳的来了,又嘻笑着走过了,方才慢慢的转出来,两手拄着枪,望着他的背影,临风洒了几点酸泪——

他几乎天天如此,不知不觉的有好几个月了。

这一天早晨,小玲依旧上学,刚开了街门,忽然门外有一件东西,向着他倒来。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杆小木枪,枪柄上油着红漆,很是好看,上面贴着一条白纸,写着道,“胜儿收玩爱你的老朋友——”

小玲拿定枪柄,来回的念了几遍,好容易明白了。忽然举着枪,追风似的,向着广场跑去。

这队兵已经开拔了,军营也空了——那时两手拄着枪,站在营前,含泪凝望的,不是那黧黑慈蔼的兵丁,却是娇憨可爱的小玲了。

?收入《去国》。)

是谁断送了你

怡萱今天起得很早,天色刚刚发亮,她就不想睡了;悄悄的下来,梳好了头,喜喜欢欢的又把书包打开,将昨天叔叔替她买的新书,一本一本的,从头又看了一遍,又好好的包起来。这时灿烂的阳光,才慢慢的升上,接着又听见林妈在厨房里淘米的声音。

她走到母亲屋里,母亲正在窗前梳头。父亲却在一张桌子上写《心经》,看见怡萱进来了,便从玳瑁边的眼镜里,深深的看她一眼,一面问道,“你都预备好了么?”怡萱连忙应道,“预备好了。”她父亲慢慢的搁下笔,摘下眼镜说,萱儿,你这次上学堂去,是你叔叔的意思。他说的一篇理由,我也不很明白,本来女孩儿家,哪里应当到外头去念书?不过我们两房里,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你叔叔素来又极喜欢你,我也不忍过拂他的意思。今天是你头一天上学,从今天起,你总要好好的去做,学问倒不算一件事,一个姑娘家只要会写信,会算帐,就足用了。最要紧的千万不要学那些浮嚣的女学生们,高谈“自由解放,以致道德堕落,名誉扫地,我眼里实在看不惯这种轻狂样儿!若是我的女儿,也……”怡萱一边听着,答应了几十声“是”。这时她母亲梳完了头,看见林妈已经把早饭开好,恐怕怡萱头一天上学,要误了时刻,便陪笑说,“你这话已经说了好几回了,她也已经明白了,现在时候也不早,让她吃饭去罢。”她父亲听见了,抬头看一看钟,便点头道,“去罢。”怡萱才慢慢的退出去。

出到外间,急急忙忙的吃了半碗饭,便回到自己屋里,拿了书包,叫林妈跟着,又到母亲屋里,陪笑说“爹爹,妈妈,我上学去了。”她父亲点一点头,等到怡萱走到院子里,又叫住,说道,“下午若是放学放得早,也须在学校里候一候,等林妈来接,你再和她一同回来。”怡萱站住答应了,便和林妈去了。

到了学校,林妈带她进去,自己便回来。怡萱坐在自己的座上,寂寂寞寞的,也没有人来睬她。看同学们都三三两两的,在一块儿谈笑,她心里觉得很凄惶,只自己打开书本看着。不一会儿,上堂铃响了,先生进来,她们才寂静了下去。怡萱也便聚精凝神的去听讲。

过了一两个月,同学们渐渐和她熟识了,又看她性情稳重,功课又好,都十分的敬爱她。她父亲每次去学校里,查问成绩的时候,师长们都是十分夸奖。她父亲很喜欢,不过没有和怡萱说过,恐怕要长她的傲气。

这天是星期,父亲出门去了,怡萱自己在院子里看书。林妈送进一封信来,接过一看,是一封英文信,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心想许是英文教习写来的,不过字迹不像,便拆开了。原来是一个男学生写的,大意说屡次在道上遇见她,又听得她的学问很好,自己很钦慕,等等的话,底下还注着通信的住址。信里的英文字,都拼错了,文法也颠倒错乱。怡萱的英文程度,本也很浅,看了几遍,好容易明白了,登时气得双脸紫涨,指尖冰冷,书也落到地下。怔了半天,把信夹在书里,进到屋子里去,坐在椅上发呆。心想,“这封信倘若给父亲接到,自己的前途难免就牺牲了,假如父亲要再疑到自己在外面,有什么招摇,恐怕连性命都难保!这一次是万幸了,以后若再有信来,怎么好!他说是道上屡次遇见的,自己每天上学,却不理会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即或知道是谁写的,也没有法子去惩治,好容易叔叔千说万说,才开了求学之门,这一来恐怕要”她越想越气,越想越怕,自己哭了半天,等到父亲回来了,才连忙洗了脸,出来讲了两篇古文,又勉强吃了午饭。晚上便觉得头昏脑热起来,第二天早晨,她却依旧挣扎着去上学。

从这时起,她觉得非常的不安,一听见邮差叩门,她的心便跳个不住。成天里寡言少笑,母亲很愁虑,说,“你不必太用功了,求学的日子长着呢,先歇些日子再说!”她一面陪笑着,安慰她母亲,一面自己却忍不住落下泪来。

过了十几天,没有动静,她才渐渐的宽慰下去,仍旧专心去做她的功课。

这天放了学,林妈照例来接。道上她看林妈面色很迟疑,似乎有话要告诉;过了一会,才悄悄的说,“老爷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生了大气,拿着一封信,同太太吵了半天”怡萱听见“一封信”三个字,已经吓呆了,也顾不得往下再问,急忙的同林妈走回家去。

到了家,腿都软了,几乎走不上台阶。进到母亲屋里,只见父亲面色铁青,坐在椅上,一语不发。母亲泛白着脸,也怔着坐在一边。她战兢着上前叫声爹妈,父亲不理她,只抬头看着屋顶,母亲说了句,“萱儿你……”眼泪便落了下来。

怡萱喉头哽塞,走到母亲面前。父亲两手索索的抖,拿出一封信来,扔在桌上,自己走了出来。

这时怡萱不禁哭了。母亲含着泪,看了她半天,说,“你素来这样的聪明沉静,为何现在却糊涂起来?也不想……”怡萱哭着问道,“妈妈这话从何说起?”母亲指着桌上,说,“你看那封信!”怡萱忙拿过来一看,却是一封恭楷的汉文信,上边写着:“蒙许缔交,不胜感幸,星期日公园之游,万勿爽约。”

怡萱看完了,扶着桌子,站了一会,身子便往后仰了。

一睁开眼睛,却卧在自己床上,母亲坐在一边。怡萱哭着坐起来说,“妈妈!我的心,只有妈妈知道了!”母亲也哭了,说,“过去的事,不必说了,——都是你叔叔误了你!”怡萱看她母亲的脸色,又见父亲不在屋里,一时冤抑塞胸,忽然惨笑了几声,仍旧面壁卧下。

一个月以后,一个须发半白的中年人,独自站在一座新坟旁边,徘徊凭吊,过了半天,只听得他弹着泪说,“可怜的怡萱侄女呵,到底是谁断送了你?”

(后收入小说集《去国》。)

三儿

三儿背着一个大筐子,拿着一个带钩的树枝儿,歪着身子,低着头走着,眼睛却不住的东张西望。天色已经不早了,再拾些破纸烂布,把筐子装满了,便好回家。

走着便经过一片广场,一群人都在场边站着,看兵丁们打靶呢,三儿便也走上前去。只见兵丁们一排儿站着,兵官也在一边;前面一个兵丁,单膝跪着,平举着枪,瞄准了铁牌,当的一声,那弹子中在牌上,便跳到场边来。三儿忽然想到这弹子拾了去,倒可以卖几个铜子,比破纸烂布值钱多了。便探着身子,慢慢的用钩子拨过弹子来,那兵丁看他一眼,也不言语。三儿就蹲下去拾了起来,揣在怀里。

他一连的拾了七八个,别人也不理会,也没有人禁止他,他心里很喜欢。

一会儿,又有几个孩子来了,看见三儿正拾着弹子,便也都走拢来。三儿回头看见了,恐怕别人抢了他的,连忙跑到牌边去。

忽然听得一声哀唤,三儿中了弹了,连人带筐子,打了一个回旋,便倒在地上。

那兵官听了一惊,却立刻正了色,很镇定的走到他身旁。

众人也都围上前来,有人便喊着说,“三儿不好了!快告诉他家里去!”

不多时,他母亲一面哭着,便飞跑来了,从地上抱起三儿来。那兵官一脚踢开筐子,也低下头去。只见三儿面白如纸,从前襟的破孔里,不住的往外冒血。他母亲哭着说,“我们孩子不能活了!你们老爷们偿他的命罢!”兵官冷笑着,用刺刀指着场边立的一块木板说,“这牌上不是明明写着不让闲人上前么?你们孩子自己闯了祸,怎么叫我们偿命?谁叫他不认得字!”

正在不得开交,三儿忽然咬着牙,挣扎着站起来,将地上一堆的烂纸捧起,放在筐子里;又挣扎着背上筐子,拉着他母亲说,“妈妈我们家家去!”他母亲却依旧哭着闹着,三儿便自己歪斜的走了,他母亲才连忙跟了来。

一进门,三儿放下筐子,身子也便坐在地下,眼睛闭着,两手揉着肚子,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这时门口站满了人,街坊们便都挤进来,有的说,“买块膏药贴上,也许就止了血。”

有的说,“不如抬到洋人医院里去治,去年我们的叔叔……”

忽然众人分开了,走进一个兵丁来,手里拿着一小卷儿说,“这是二十块钱,是我们连长给你们孩子的!”这时三儿睁开了眼,伸出一只满了血的手,接过票子来,递给他母亲,说,“妈妈给你钱……”他母亲一面接了,不禁号啕痛哭起来。

那兵丁连忙走出去,那时——三儿已经死了!

(后收入小说集《去国》。)

鱼儿

十二年前的一个黄昏,我坐在海边的一块礁石上,手里拿着一根竹竿儿,绕着丝儿,挂着饵儿,直垂到水里去。微微的浪花,漾着钓丝,好像有鱼儿上钩似的,我不时的举起竿儿来看,几次都是空的!

太阳虽然平西了,海风却仍是很热的,谁愿意出来蒸着呵!都是我的奶娘说,夏天太睡多了,要睡出病来的。她替我找了一条竿子;敲好了钩子,便拉着我出来了。

礁石上倒也平稳,那边炮台围墙的影儿,正压着我们。我靠在奶娘的胸前,举着竿子。过了半天,这丝儿只是静静的垂着。我觉得有些不耐烦,便嗔道,“到底这鱼儿要吃什么?怎么这半天还不肯来!”奶娘笑道,“它在海里什么都吃,等着罢,一会儿它就来了!”

我实在有些倦了,便将竿子递给奶娘,两手叉着,抱着膝。一层一层的浪儿,慢慢的卷了来,好像要没过这礁石;退去的时候,又好像要连这礁石也带了去。我一声儿不响,我想着——我想我要是能随着这浪儿,直到了水的尽头,掀起天的边角来看一看,那多么好呵!那么一定是亮极了,月亮的家,不也在那里么?不过掀起天来的时候,要把海水漏了过去,把月亮濯湿了。不要紧的!天下还有比海水还洁净的么?它是澈底清明的“是的,这会儿凉快的多了,我是陪着姑娘出来玩来了。”

奶娘这句话,将我从幻想中唤醒了来;抬头看时,一个很高的兵丁,站在礁石的旁边,正和奶娘说着话儿呢。他右边的袖子,似乎是空的,从肩上直垂了下来。

他又走近了些,微笑着看着我说,“姑娘钓了几条鱼了!”

我仔细看时,他的脸面很黑,头发斑白着,右臂已经没有了,那袖子真是空的。我觉得有点害怕,勉强笑着和他点一点头,便回过身去,靠在奶娘肩上,轻轻的问道,“他是谁?他的手臂怎……”奶娘笑着拍我说,“不要紧的,他是我的乡亲。”

他也笑着说,“怎么了,姑娘怕我么?”奶娘说,“不是,姑娘问你的手怎么了!”他低头看了一看袖子,说,“我的手么?我的手让大炮给轰去了!”我这时不禁抬头看看他,又回头看看那炮台上,隐隐约约露出的炮口。

我望着他说,“你的手是让这炮台上的大炮给轰去的么?”

他说,“不是,是那一年打仗的时候,受了伤的。”我想了一会儿,便说,“你们多会儿打仗来着?怎么我没有听见炮声。”

他不觉笑了,指着海上,——就是我刚才所想的清洁光明的海上——说,“姑娘,那时还没有你呢!我们就在那边,一个月亮的晚上,打仗来着。”我说,“他们必是开炮打你们了。”

他说,“是的,在这炮火连天的时候,我的手就没有了,掉在海里了。”这时他的面色,渐渐的泛白起来。

我呆呆的望着蔚蓝的海,——望了半天。

奶娘说,“那一次你们似乎死了不少的人,我记得……”他说,“可不是么,我还是逃出命来的,我们同队几百人,船破了以后,都沉在海里了。只有我,和我的两个同伴,上了这炮台了。现在因着这一点劳苦,饷银比他们多些,也没有什么吃力的事情做。”

我抚着自己的右臂说,“你那时觉得痛么?”他微笑说,“为什么不痛!”我说,“他们那边也一样的死伤么?”他说,“那是自然的,我们也开炮打他们了,他们也死了不少的人,也都沉在海里了。”我凝望着他说,“既是两边都受苦,你们为什么还要打仗?”他微微的叹息,过了一会说,“哪里是我们?是我们两边的舰长下的命令,我们不能不打,不能不开炮呵!”

炮台上的喇叭,呜呜的吹起来。他回头望了一望,便和我们点一点首说,“他们练习炮术的时候到了,我也得去看着他们,再见罢!”

“他自己受了伤了,尝了痛苦了,还要听从那不知所谓的命令,去开炮,也教给后来的人,怎样开炮;要叫敌人受伤,叫敌人受痛苦,死了,沉在海里了!——那边呢,也是这样。他们彼此遵守着那不知所谓的命令,做这样的工作!”

海水推着金赤朗耀的月儿,从天边上来。

海水里满了人的血,它听凭飘在它上面的人类,彼此涌下血来,沾染了它自己。它仍旧没事人似的,带着血水,喷起雪白的浪花——

“月儿是受了这血水的洗礼,被这血水浸透了,他带着血红的光,停在天上,微笑着,看他们做这样的工作。”

“清洁!光明!原来就是如此……”

奶娘拊着我的肩说,“姑娘,晚了,我们也走罢。”

我慢慢的站了起来,从奶娘手里,接过竿子,提出水面来,——钩上忽然挂着金赤的一条鱼!

“它在水里什么都吃”,它吃了那兵丁的手臂,它饮了从那兵丁伤处流下来的血,它在血水里养大了的!我挑起竿子,摘下那鱼儿来,仍旧抛在水里。

奶娘却不理会,扶着我下了礁石,一手拄着竿子,一手拉着无精打采的我,走回家去。

月光之下,看见炮台上有些白衣的人,围着一架明亮夺目的东西,——原来是那些兵丁们,正练习开炮呢!

?收入《去国》)

国旗

笔筒里的一幅小小的国旗,低低的垂拂着,——无论什么时候,我抬起头来看见他,总觉得有一种庄严兴奋的感情。

世界上也只有这样小小的巾儿,才能触动这种不可抵抗的感觉!

夕阳到了地平了,霞光漾进窗里来,墙外隐隐的听见跳跃笑语。膝上的一本书,正看到很费解的一段,不禁抬头凝想着。忽然看见小弟弟,自己呆呆的,坐在对面椅子上发怔。

我便放下书,笑着问道,“你一个人,进来坐着做什么?谁和你怄气了?”他慢慢的挪了过来,倚着椅背儿,生着气说,“二哥哥说我了……”我外,“他说你什么了?”他说,“他不许我和武男玩,他说我要和武男玩,人家就要笑话我;从前我和杰蒙玩,也是他给……他说杰蒙是德国人,我们同他们是什么交战国,他不许我理他,现在他又不许……”正说着二弟连忙从外面进来,哄着小弟弟说,“我劝你不要和武男玩,不是说你,是怕你叫同学们笑话。”小弟弟牵着二弟的手,低着头说,“你平日也有朋友,怎么人家都不笑话你?”二弟笑了,说,我的朋友都是中国孩子,武男却是……小弟弟!

你忘了上次我们听的演说么?学生要爱国!“小弟弟想了一会儿说,”他也爱我们的国,我们也爱他们的国,不是更好么?

各人爱各人的国,闹的朋友都好不成!我们索性都不要国了,大家合拢来做一国,再连上杰蒙……

二弟忽然从笔筒里,拿出那一柄国旗来,放在小弟弟的手里,凝视着他说,“小弟弟,你爱这国旗么?”小弟弟低低的说,“我——我爱这国旗!”二弟说,“你还小呢,你只懂得爱朋友,不懂得爱国。也罢,现在你爱这国旗罢,不要再出去了!”小弟弟也不言语了,接过旗儿来,两个弟兄牵着手儿,并着肩儿站着。

我看着他们,一声儿不响,心中起了一种异样的热烈的感觉。

细碎的木屐声音近了,一个白胖的小脸儿,露在外院的门边,小头儿点着,小手儿拿着小旗儿招着,二弟指给小弟弟看,说,“你看武男也拿着他们的旗儿呢,人家都懂得爱国!”

小弟弟看着二弟,看了一会儿,也便摇着头儿,招着旗儿。

一样可爱的小脸儿,一样漆黑的头发,一样黯寂可怜的神儿!

两个孩子,隔着窗户,挥着旗子,却都凝立不动。

我看着他们,一声儿不响,心中另起了一种异样伟大的感觉!

国旗呵,你这一块人造的小小的巾儿,竟能隔开了这两个孩子天真的朋友的爱!

这小小的巾儿,百千万面,帐幕般零零碎碎的隔开了世界上的,天真的,伟大的爱!人类呢,都蒙蔽在这百千万面的旗影里,昏天黑地的,过那无同情,不互助的生活!

“小弟弟,你出去和你的朋友玩罢,国旗算什么?”

两个旗儿,并在一处,幻成了一种新的和平的标帜。两个孩子拉着手,并着肩,向着晚霞边的草场走去。

我拊着二弟的肩,目送着这两个孩子,走入光影里,还隐约听见他们说,“我们索性都不要国了,大家合拢来,再连上杰蒙——”

二弟慢慢的回过头来,看着我说,“姊姊——大家合拢来,朋友的爱,是比国家的爱,更……我的话说错了!”

书还在桌子上,刚才凝想的那一段,又跳上眼帘来:“因为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有限……等那完全的来到,这有限的必归于无有了!”

(选自《去国》。)

海上

谁曾在阴沉微雨的早晨,独自飘浮在岩石下面的一个小船上的,就要感出宇宙的静默凄黯的美。

岩石和海,都被阴雾笼盖得白的,海浪仍旧缓进缓退的,洗那岩石。这小船儿好似海鸥一般,随着拍浮。这浓雾的海上,充满了沉郁,无聊,——全世界也似乎和它都没有干涉,只有我管领了这静默凄黯的美。

两只桨平放在船舷上,一条铁索将这小船系在岩边,我一个人坐在上面,倒也丝毫没有惧怕,——纵然随水飘了去,父亲还会将我找回来。

微尘般的雾点,不时的随着微风扑到身上来,润湿得很。

我从船的这边,扶着又走到那边,望着,父亲一定要来找我的,我们就要划到海上去。

沙上一阵脚步响,一个渔夫,老得很,左手提着筐子,右手拄着竿子,走着便近了。

雨也不怕,雾也不怕,随水飘了去也不怕。我只怕这老渔夫,他是会诓哄小孩子,去卖了买酒喝的。——下去罢,他正坐在海边上;不去罢,他要是捉住我呢;我怕极了,只坚坐在船头上,用目光逼住他。

他渐渐抬起头来了,他看见我了,他走过来了;我忽然站起来,扶着船舷,要往岸上跳。

“姑娘呵!不要怕我,不要跳,——海水是会淹死人的。”

我止住了,只见那晶莹的眼泪,落在他枯皱的脸上;我又坐下,两手握紧了看着他。

“我有一个女儿——淹死在海里了,我一看见小孩子在船上玩,我心就要……”

我只看着他,——他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却又不言语。

深黑的军服,袖子上几圈的金线,呀!父亲来了,这里除了他没有别人袖子上的金线还比他多的,——果然是父亲来了。

“你这孩子,阴天还出来做什么!海面上不是玩的去处!”

我仍旧笑着跳着,攀着父亲的手。他斥责中含有慈爱的言词,也和母亲催眠的歌,一样的温煦。

“爹爹,上来,坐稳了罢,那老头儿的女儿是掉在海里淹死了的。”父亲一面上了船,一面望了望那老头儿。

父亲说:“老头儿,这海边是没有大鱼的,你何不……”

他从沉思里,回过头来,看见父亲,连忙站起来,一面说:“先生,我知道的,我不愿意再到海面上去了。”

父亲说:“也是,你太老了,海面上不稳当。”

他说:“不是不稳当,——我的女儿死在海里了,我不忍再到她死的地方。”

我倚在父亲身畔,我想:“假如我掉在海里死了,我父亲也要抛弃了他的职务,永远不到海面上来么?”

渔人又说:“这个小姑娘,是先生的……”父亲笑说:“是的,是我的女儿。”

渔人嗫嗫着说:“究竟小孩子不要在海面上玩,有时会有危险的。”

我说:“你刚才不是说你的女儿……”父亲立刻止住我,然而渔人已经听见了。

他微微的叹了一声,“是呵!我的女儿死了三十年了,我只恨我当初为何带她到海上来。——她死的时候刚八岁,已经是十分的美丽聪明了,我们村里的人都夸我有福气,说龙女降生在我们家里了;我们自己却疑惑着;果然她只送给我们些眼泪,不是福气,真不是福气呵!”

父亲和我都静默着,望着他。

“她只爱海,整天里坐在家门口看海,不时的求我带她到海上来,她说海是她的家,果然海是她永久的家。——三十年前的一日,她母亲回娘家去,夜晚的时候,我要去打鱼了,她不肯一个人在家里,一定要跟我去。我说海上不是玩的去处,她只笑着,缠磨着我,我拗她不过,只得依了她,她在海面上乐极了。”

他停了一会儿——雾点渐渐的大了,海面上越发的阴沉起来。

“船旁点着一盏灯,她白衣如雪,攀着帆索,站在船头,凝望着,不时的回头看着我,现出喜乐的微笑。——我刚一转身,灯影里一声水响,她……她滑下去了。可怜呵!我至终没有找回她来。她是龙女,她回到她的家里去了。”

父亲面色沉寂着,嘱咐我说:“坐着不要动。孩子!他刚才所说的,你听见了没有?”一面自己下了船,走向那在岩石后面呜咽的渔人。浓雾里,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都看不分明。

要是他忘不下他的女儿,海边和海面却差不了多远呵!怎么海边就可以来,海面上就不可以去呢?

要是他忘得下他的女儿,怎么三十年前的事,提起来还伤心呢?

人要是回到永久的家里去的时候,父亲就不能找他回来么?

我不明白,我至终不明白。——雾点渐渐的大了,海面上越发的阴沉起来。

谁曾在阴沉微雨的早晨,独自飘浮在小船上面?——这浓雾的海上,充满了沉郁无聊,全世界也似乎和它都没有干涉,只有我管领了这静默黯凄的美。

爱的实现

诗人静伯到这里来消夏,已经是好几次了。这起伏不断的远山,和澄蓝的海水,是最幽雅不过的。他每年夏日带了一年中的积蓄的资料来,在此完成他的杰作。

现在他所要开始著作的一篇长文,题目是《爱的实现》。

他每日早起,坐在藤萝垂拂的廊子上,握着笔,伸着纸。浓荫之下,不时的有嗡嗡的蜜蜂,和花瓣,落到纸上,他从沉思里微笑着用笔尖挑开去。矮墙外起伏不定的漾着微波。骄阳下的蝉声,一阵阵的叫着。这些声音,都缓缓的引出他的思潮,催他慢慢的往下写。

沙地上索索的脚步声音,无意中使他抬起头来。只见矮墙边一堆浓黑的头发,系着粉红色的绫结儿,走着跳着就过去了。后面跟着的却只听见笑声,看不见人影。

他又低下头,去写他的字,笔尖儿移动得很快。他似乎觉得思想加倍的活泼,文字也加倍的有力,能以表现出自己心里无限的爱的意思——

一段写完了,还只管沉默的微笑的想。——海波中,微风里,漾着隐现的浓黑的发儿,欢笑的人影。

金色的夕阳,照得山头一片的深紫,沙上却仍盖着矗立的山影。潮水下去了,石子还是润明的。诗人从屋里出来,拂了拂桌子,又要做他下午的功课。

笑声又来了,诗人拿着笔站了起来。墙外走着两个孩子;那女孩子挽着她弟弟的头儿,两个人的头发和腮颊,一般的浓黑绯红,笑窝儿也一般的深浅。脚步细碎的走着。走得远了,还看得见那女孩子雪白的臂儿,和她弟弟背在颈后的帽子,从白石道上斜刺里穿到树荫中去了。

诗人又坐下,很轻快的写下去,他写了一段笔歌墨舞的《爱的实现》。

晚风里,天色模糊了。诗人卷起纸来,走下廊子,站在墙儿外。沙上还留着余热。石道尽处的树荫中,似乎还隐现着雪白的臂儿和飘扬的帽带。

他天天清早和黄昏,必要看见这两个孩子。他们走到这里,也不停留,只跳着走着的过去。诗人也不叫唤他,只寂默的望着他们,来了,过去了,再低下头去,蕴含着无限的活泼欢欣,去写他的《爱的实现》。

时候将到了,他就不知不觉的倾耳等候那细碎的足音,活泼的笑声。从偶然到了愿望——热烈的愿望。

四五天过去了,他觉得若没有这两个孩子,他的文思便迟滞了,有时竟写不下去。

他们是海潮般的进退。有恒的,按时的,在他们不知不觉之中,指引了这作家的思路。

这篇著作要脱稿了,只剩下末尾的一段收束。

早晨是微阴的天,阳光从云隙里漏将出来。他今天不想写了,只坐在廊下休息。渐渐的天又开了。两个孩子举着伞,从墙外过去。

傍晚忽然黑云堆积起来,风起了。一闪一闪的电光穿透浓云。接着雷声隆隆的在空中鼓荡。海波儿小山般彼此推拥着,白沫几乎侵到阑边来。他便进到屋里去,关上门,捻亮了灯。无聊中打开了稿纸,从头看了看,便坐下,要在今晚完成这篇《爱的实现》。——一刹那顷忽然想起了那两个活泼玲珑的孩子。

他站起来了,皱着眉在屋里走来走去。又扶着椅背站着,“早晨他们是过去了,难道这风雨的晚上,还看得见他们回来么?他们和《爱的实现》有什么……难道终竟写不下去?”他转过去,果决的坐下,伸好了纸,拿起笔来——他只有笔微微的敲着墨盒出神。

窗外的雨声,越发的大了,檐上好似走马一般。雨珠儿繁杂的打着窗上的玻璃,风吹着湿透的树枝儿,带着密叶,横扫廊外的阑干,簌簌乱响。他迟疑着看一看表,时候还没有到,他觉得似乎还有一线的希望。便站起来,披上雨衣,开了门,走将出去。

雨点迎面打来,风脚迎面吹来,门也关不上了。他低下头,便走入风雨里,湿软的泥泞,没过了他的脚面,他一直走去,靠着墙儿站着。从沉黑中望着他们的去路。风是冷的,雨是凉的,然而他心中热烈的愿望,竟能抵抗一切,使他坚凝的立在风雨之下。

一匝的大雨过去了,树儿也稳定了。那电光还不住的在漆黑的天空中,画出光明的符咒,一闪一闪的映得树叶儿上新绿照眼。——忽然听得后面笑声来了,回过头来,电光里,矮矮的一团黑影,转过墙隅来。再看时又隐过去了。他依旧背着风站着。

第二匝大雨来了,海波……他手足淋得冰冷,不能再等候了,只得绕进墙儿,跳上台阶来,拭干了脸上的水珠儿。——只见自己的门开着,门外张着一把湿透的伞。

往里看时,灯光之下,书桌对面的摇椅上,睡着两个梦里微笑的孩子。女孩儿雪白的左臂,垂在椅外,右臂却作了弟弟的枕头,散拂的发儿,也罩在弟弟的脸上,绫花已经落在椅边。她弟弟斜靠着她的肩,短衣上露出肥白的小腿。在这惊风暴雨的声中,安稳的睡着。屋里一切如故。只是桌上那一卷稿纸,却被风吹得散乱着落在地下。

他迷惘失神里,一声儿不响。脱下了雨衣,擦了擦鞋,蹑着脚走进来。拾起地上的稿纸,卷着握在手里,背着臂儿,凝注着这两个梦里微笑的孩子。

这时他思潮重复奔涌,略不迟疑的回到桌上,捡出最后的那一张纸来,笔不停挥的写下去。

雨声又渐渐的住了,灯影下两个孩子欠伸着醒了过来。满屋的书,一个写字的人,怎么到这里来了?避着雨怎样就睡着了?惺忪的星眼对看着怔了一会,慢慢的下了椅子,走出门外。拿起伞来从滴沥的雨声中,并肩走了。

外边却是泥泞黑暗,凉气逼人。——诗人看着他们自来自去,却依旧一声儿不响。只无意识的在已经完成的稿子后面,纵横着写了无数的《爱的实现》。

离家的一年

他和他的小姊姊对坐在石阶上。小姊姊只低着头织绒袜子。他左手握着绒线球,右手抽着线儿,呆呆的坐着。恋家惜别的心绪,也和这绒线般,牵挽不断的抽出来,又深深密密的织入这袜子里。

十三岁的年纪,就要离家远去,自然是要难受的。然而他是个要强的孩子,抵死也不肯说恋家不去的话。只因他不肯说出,他的眼泪只往心里流,加倍的刺伤他的心。

当他去投考大学附中的时候,他父亲不过是带他去试一试罢了,不想到竟取上,名次又列得很高,他自己非常的喜欢。母亲说他太小,取上也罢了,不去也使得;离家太远了,自己也难受,家里也不放心。父亲也是这么说。他自己却坚执要去,说男儿志在四方,岂可坐失机会!他小姊姊也说是去好。两个小孩子,一吹一唱,高兴的了不得。他父亲和朋友们谈起,他们都着实夸奖他;又说那大学的进学考,限制得很严,难得取上了,不去很可惜。——商量的结果,还是定了要去。

他母亲忙着替他收拾这个,预备那个。小姊姊也不和他打架了,成日里两个人厮守着,又将自己最爱的一管自来水笔,也送给他——他们为这一管笔曾拌了一回嘴,至终被他小姊姊得去了,现在又无条件的送给他,他倒觉得不好意思。

——小姊姊只比他大一岁,所以在他们的称呼上,都加上个“小”字。

离着动身的日子,只有三天了。他渐渐的觉得难受起来,小姊姊也是如此,只是他们都不说出。小姊姊要替他织一双绒袜子,织了三天才成了一只。

这时父亲和一位年轻的朋友,从外院进来。小姊姊只管低着头,他也装做没有看见。等他们一齐进入客室,小姊姊和他同时抬起头来,笑了一笑。

父亲在客室里唤他。他连忙放下线球,走了进去。父亲说:“这是大学教授周先生,后天你便跟他一块儿走,周先生好照应你。”他便鞠了一躬。周先生看着他,和他谈几句话。

他站了一会,搭讪着又走出来。

小姊姊悄声问:“叫你进去作什么?”他说:“叫我去见周先生,后天和他一块去。”小姊姊说:“是大学的周先生么?他的夫人我认得,是个很好看的……”

父亲同客人又出来了。他便站起来。小姊姊只得也鞠了一躬。

吃饭的时候,母亲笑着说:“你要走了,叫你父亲带你和小姊姊出去玩一玩罢。”他摇一摇头说:“我不去,只在家里便好,出去又烦得慌。”小姊姊说:“我那袜子还没织完呢。”

父亲说:“等你织完,他也毕业回来了。”母亲不觉笑起来。

他在家里也忙了两天。有些东西,小姊姊一定要他带去玩,他一定要留在家里。母亲看了笑说:“有现在的相让,当初又何苦为这些东西生气?”他们都笑着,一面只管忙忙的,丢下这个,拾起那个。

这一天晚上,母亲叫他到屋里去,打开箱子叫他看,说:“这边是夹衣服,这边是棉衣服,天气一冷,千万记着换上;这底下是被单……”他只管点头答应着。父亲站在一边笑着说:“你不必吩咐,他哪里记得这许多?横竖冷了,也一般的知道穿。”这时小姊姊从自己屋里进来,说:“好容易赶完这双袜子了,放在这边角里,你可记着。”放下了袜子,又说:“这是信封,都贴上邮票了。”他接过来说:“我已有了不少的信封了,做什么又给我?”一看那十二个封面上都已写好了,都是他小姊姊的名字,他随手也放入箱子里。

仆人进来,将几件行李都捆好了。母亲和父亲又嘱咐他好些话。他这时真是伤心了,几乎撑不住,心想不如小姊姊也和我打架,家里的人都不理我,我去倒觉得无有牵挂,这样真是太叫人难受。父亲看出来了,便说:“你们早去睡觉罢,明天早车是七点钟的,还要早起呢。”母亲说:“可不是还得先到周先生那里,李妈!叫他们明天早饭早一点开。”李妈答应着。他和小姊姊便出来了。

两个人又坐在台阶上,小姊姊说:“你到那里就写信回来;年假是什么时候放的,也早几天告诉我。”屋内的灯光,从竹帘子里射将出来,人影在地,小猫从廊下慢慢的走入他怀里。

他一面抚着小猫,一面说:“我走了,你可寂寞了。”小姊姊说:“我还有几天也就上学了,不过放学回来,也是”这时母亲在屋里又一叠连声,催他去睡。他放下小猫站了起来,小姊姊也自回屋里去了。

他走入屋里,桌上都空了,开了灯坐了一会,心里只乱乱的,蹑着脚又走出来,院中无人,对面小姊姊屋里,灯已经灭了。走了几转,才进去卧下。心里猜想到校后情形如何?

功课怎样?同学多少?想了半天,正朦胧欲睡,忽听得外面叫门,又听见隔壁黄家开门了。他重行卧下,睡魔又走了,翻来覆去,以后不知什么时候睡着。

第二天五点钟,他就醒了,开了门放进小猫来,在地下玩了一会。听见李妈在院子里和母亲说话,就走进母亲屋里,坐在一边,看着母亲梳头,心中万分难过,似乎盼望母亲留他不去才好。母亲抬头看见,问道:“怎么样?你怎么起得这么早?”这时他万禁不住了,便掏出手绢儿捂着脸,呜咽着哭了起来。母亲看着他也不言语。一会儿李妈进来,他连忙伏在桌上,不作一声。

早饭开来了,他也吃不下去,胡乱用了一点。看时辰钟已经六点,自己穿起长衣。仆人进来将行李搬出去。母亲交给他几张票子,说:“打车票的钱在里面,交给周先生罢。其余的留着在车上买点心吃,你今早没有吃饱。别的钱父亲都交给周先生了,他自然会给你的。”他含着泪点一点头。一会儿车来了;母亲说:“走罢,父亲还没起来,不必告辞了。”他便走下台阶。母亲站在廊上唤道:“小姊姊呢?小弟弟要走了!”

小姊姊在屋里应了一声,他便到小姊姊门口,低低的叩道:“小姊姊,我可以进来么?”门开了,床上衾枕还散乱着,小姊姊穿着睡衣,站在镜台前,拢着头发。回头看见他,便道:“你要走了么?”他又点一点头,回身便走。小姊姊也不再言语。只有李妈送到门口,仆人就和他一同上车。

街上行人熙熙的来往,他想:“他们也有的是和我一般的离家远去么?”他心里只乱乱的,不住的擦着眼泪。

车停在一所洋楼的门口,许多的行李堆在阶边。几个同学站在阶上,周先生也在中间,看见他来了,便笑道:“你来正好,和他们一块儿走罢;我还有些事未了,打算晚车去呢!”

他不觉为难起来,半天没有言语。周先生看他踌躇,便道:“你要是喜欢和我一同走时,行李先放在这里,你下午四点再来罢。”他又喜欢了,连忙点头说好。看着行李搬下去,便又坐上车和仆人一同回来。

他觉得满街的太阳,墙上贴着许多的花花绿绿的广告,来时竟没有看见。

到了家,跳下车来,跑了进去。李妈在院子里,先看见了,惊道:“少爷怎么又回来了?”他笑着点一点头,也不答话。走进上房,见过了父母,说明了;便问:“小姊姊呢?”母亲笑道:“你走了以后,她也没有吃饭,就到黄家去了。”他便回身出来,走到黄家门口。小姊姊和两个孩子正在院子里玩,抬头看见他,连忙走出来。他笑说:“我不去了。”小姊姊看着他道:“胡说,你骗我呢?”他说:“下午才走,我们先回家玩去。”说话之间,他看见小姊姊的眼圈边,余红未退。

一边玩着,他兀自提心吊胆的。果然至终捱不过下午四点,还是一走。小姊姊送到门口,看见他在车上哭了。

这回真上车了。周先生携着他的手,挤了上去,找个座位,叫他坐下。自己却又走下月台去,和朋友说话,一直到车慢慢开动,才走上来。他只背着脸凭窗站着,想着父亲母亲,想着小姊姊——有许多事叫他非常的后悔:就是从前因为自来水笔打架,两个人都哭了;还有为争着看一本少年丛书,至终小姊姊掷过给他,他气忿忿的拿起自己走了。他自恨当初为什么和可爱的小姊姊这样的过不去?想起一阵一阵的伤心。

周先生叫他坐下,和他说些闲话。他只低着头,恐怕人家看见他的泪眼。一会儿车上的灯亮了,他们一起吃过点心。

他渐渐的注意到车上别的坐客;周先生又把报纸递给他,他看着“小说”和“趣闻”,很觉得有味,以后眼睛疲倦,渐渐睡着。

嘈杂的声音,将他搅醒了。车走得很慢,灯已经灭了,窗外的晓风,吹面生寒。他坐好了,拾起地上的报纸。周先生从那边走过来,笑着向他说:“到了,我们下车罢。”

矮矮的长墙,围着广大的草场。几处很伟大的学校建筑,矗立在熹微的晨光里,使他振起精神来。穿过了草场,周先生走进“庶务处”,一会儿出来说:“你的宿舍定在东楼十五号,和这个堂役先去罢,我一会儿就来。”他答应了,曲曲弯弯的又上了东楼。

屋里已有两个同学,正在盥洗。看见他来了,知道是住在这屋里的新同学,似乎惊奇他很小,便都走拢来招呼他,又叫堂役搬进行李。他一看门后贴着一张纸,三个名字,是王纪新,唐敬,最后的便是他。

那个大的同学说:“小唐,你先带他吃早饭去罢,这屋里的事,你不用管了。”小唐便和他出来,一边走着,一边问他是哪里人?从前在什么学校念书?现在入的是哪一班?他一一都说了。他觉得小唐极有趣,只有十五六岁光景;前发覆额,戴着眼镜,走路永远是跳着。

进了食堂,他便坐在小唐的桌上。好些的同学都注意他,有的便过来和他说话。

饭后回到屋里,周先生也来了,看着他收拾清楚了;又说:“我的家就在学校后面,从右数第五座楼上,你若去时,叫唐敬带你去。”说着就走了。

这时那两个同学都不在屋里,他独自在窗前站着,看见许多同学在操场里踢球;小唐穿着运动衣,也在内中奔走。他又回来,开了小箱子,看见那些信封和袜子,猛然忆起小姊姊来,不觉退卧在床上,拿枕头盖上脸,暗暗垂泪。

钟声响着,王纪新进来了,他装做睡着,纪新叫起他来,说:“开学式要举行了,到礼堂去罢。”他站了起来,纪新端详了他的脸,却也没说什么。

他坐在第一排椅子上,和他联坐的都是些小的同学,却没有比他还小的。——校长的训词,他听得不甚清楚,只抬头看着墙上的照片。

回来他便写信,写了四张纸,用了许多“呜呼噫嘻”的字眼,写完了,自己送到信箱里。

午后小唐带他到“庶务处”去买书,又替他介绍了几个小朋友。有一个叫徐真的,带着许多玩具,几个小朋友便玩起来,惹得许多大学生都围着看。

晚上他又难受起来,卧下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满屋漆黑。想想这个,想想那个,枕头都湿了。自己后悔为何竟然来了,在这里多么孤苦!半夜里流泪,母亲也不知道。想到这里,不禁哭起来,小唐惊醒了,朦胧中劝慰他几句。

第二天便上课了,下了堂便拿起书来念。心中虽难过,却因为分些心,还觉得好些。周先生又来叫他,小唐劝他去走走,他怕羞不去。

有一天在食堂里,接到了一封信,是他父亲写的封面。连忙拆开,父亲一张纸,只说些安慰劝勉的话,小姊姊也有一张,上面写:

最亲爱的小弟弟:

只有父亲母亲和我三个人。晚上我也睡不着,想你在火车上也必是睡不着。今天接到了你的信,我忍不住哭了,——没有大哭——母亲也很难过。

有许多的事,要告诉你:你的小猫不见了,我想是黄家那几个弟弟抱走了。你记得从前他们的小鸡丢了的时候,不是赖我们的小猫吃了么?我也不敢问他们,恐怕母亲要说。李妈说他们家的老猫,又要生小猫了,再抱一个给我们,我想这一次要一个小黑猫,你看怎样?

我明天上学了,倒也有个着落,省得在家里,又闷得慌,又难受。

你在学校里,要自己小心,也要用心功课,也不要和朋友打架——我知道你不会和人打架,除了跟我。爱你的小姊姊。

你看见周夫人时,替我问她好。

母亲吩咐你说,天气冷,要多穿衣服。身上要洁净,要常洗澡。又及。

他看了很喜欢,折起来放在袋里,徐真问:“是谁给你的信?”他说:“是我的小——是我的姊姊。”

他立刻回到屋里,写了一封回信。

一天一天的过去,渐渐的熟了,朋友也认识得多了。功课又忙,便不十分想家。

秋节的时候,周先生叫他去过节。王纪新勉强把他送到周先生门口,按了铃,自己跑了。他只得进去。

好清雅的院子——周先生和夫人一同站在廊子上,他连忙鞠了躬。谈了几句话,周夫人便请他到屋里去。

壁炉上立着两个铜盘,桌上白花的台布,当中摆着一瓶的菊花,他四下里看着。周夫人端过果点来,就坐下和他谈话,问他:“想家不想?”他笑着摇一摇头。周夫人又问:“你母亲好么?你有几个兄弟?”他说:“我母亲好。我只有一个姊姊,她也认得”周夫人想了一想道:“你姊姊是不是叫意华?”他连忙说是。周夫人笑道:“是了,她是我的学生;怪道刚看见你时,觉得有些眼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你们倒是像得很。”他只笑着。

周先生只在廊外看报。周夫人一边走来走去做些事,一边和他闲谈。他觉得她服装很潇洒,风采也能动人。

明月当空,他们三个人在廊子上一同吃着饭,很快乐的。

饭后坐了一会,他恐怕学校关门,便告辞了,踏着月色回去。

同学们都在楼下玩月。小唐拉他坐下,递给他一块月饼,笑说:“叫你去你不去,去了就这么晚回来,我们都在这里,只短你了。”他说:“我本想去去就来,周先生一定要留我过节。”又玩了一会,便各自回屋去。他卧下的时候,还不住的想着日间的事。

他在学校,功课成绩很好,得了一张奖状。他十分得意,寄回家去;父亲来信很夸奖他一番。

年假到了,却因为特别的缘由,只放三天。同学们劝他不回去,他只是游移不决。至终母亲来信说若没有伴,天气又冷,不回来也好。三天的假还不够来回走的。他才死了心,不回去了。

三十晚上,几个小朋友,在徐真屋里,买些糕点,吃年夜饭,谈谈笑笑,大乐了一阵。十点多钟才回屋去。

灯下王纪新递给他一封信,是小姊姊写的:

小弟弟:

听说你新年不回来了,失意得很。你们学校真特别,新年为何只放三天!

这里下了很大的雪,我独自做了几个雪人,立在院子里。那天父亲夜里回来,以为是贼,吓了一跳。

我和同学们制了许多灯谜。我猜着很多,得了许多奖品。有一个谜,我猜不着,请你研究研究。

“斜竿上,挂件衣。可惜沾点土。还说日头低。字一”小姊姊他看完了,觉得十分有趣,便立刻坐下写封信:

小姊姊:

正在吃年夜饭。呜呼,“每逢佳节倍思亲!”

这里雪也很大,我们只打雪战,没有做雪人。

你那谜我猜不着,我想明天叫同学们猜猜。

写到这里,他沉吟了一会,想写些笑话。忽然想起一件事,便笑着往下写:

想,他说,杜威论思想,这思想不是你们小孩子胡思乱想的思想;也不是戏台上唱的,“思想起来,好不伤惨人也”的思想。这是……他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出到底是什么思想来,那神气还非常的。

这时小唐推门进来,看见王纪新已经睡下,他自己在灯下又笑又写。便也笑道:“小人儿,你自己笑什么?”他抬起头来笑了,将信递了过来,两个人又笑了一阵。他便搁下未写完的信,将那谜对小唐念了。小唐也想了半天,正说着话,王纪新醒了,说:“天不早了,你们睡罢,明天早起,我带你们玩去。”他卧下刚要睡着,小唐在自己床上,悄悄唤道:“小人儿,那字我猜着了,一定是”褚“字。”他一想果然有理,恐怕纪新又说,只答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这些日子,他运动过度,玩足球伤了踝骨,卧了几天,心里很不好过。月考时,又和一个平日很欺负他的同学联坐。这同学强迫他将答案给他看,他又怕先生看见,又不敢不依他,心中又气又急。考完了,回到屋子,自己哭了一场。小唐和王纪新都替他抱不平,要去和这个同学理论。他恐怕这同学以后要拿他泄愤,反央及他们,不叫他们去。小唐又教他去告诉先生,他也不肯。过两天再考时,进到课堂,座位竟都换了。他暗暗喜欢,又觉得希奇。事后小唐悄悄的告诉他,是王纪新私下和先生说的;纪新是大学最高级生,又和这位先生同过学,说话有些效力。

第一月考行过,春天便到了,他心中充满了欢悦。一天一天的过去,花也开了,草也青了,离家也近了。

这一学期里,他又添了两件课外的事,就是从几个大学生那里学习音乐,如吹箫弹琴之类,他一学便会,众人都称赞他聪明,“音乐会”里也有他的份。还有便是和小唐、徐真几个小朋友,组织了一个“童子足球队”;常常要求着大学生,和他们比赛。

他自己觉得精神很活泼,体格也增长,又习练了些办事的才能;心中一喜欢,频频问着同学,他比初来时高了多少。

季考近了,他又忙又乐,便写信回家报告放学的日期。

考完了,还有三天行毕业式,中间的日子,只是话别了。

他和小唐因为王纪新今年毕业,便一块儿请他吃了一顿饭,又合照一张相片。同时徐真又请他和几个小朋友照了一张。

王纪新恰好同他一路,因为有事,打算早走。他自然是赞成的。便忙着收拾东西;一面报知了学监,便一同上周先生家里去。

周先生和纪新在院子里说话,他便走上廊子去。周夫人站在门口,让他进来。一面笑问:“考完了么?”他说:“考完了,打算明天就走,特意来告辞。”周夫人道:“不是还有两天么?”他说:“因为要和一位同学一路走,所以早些。”周夫人道:“你到家时,替我问你母亲好。还有你姊姊前些日子来了一封信,我因为病着,好久没有回覆,也替我说一声。”他答应着,看周夫人时,果然清减了许多。

这时听得王纪新在外头叫他,他对周夫人鞠了一躬,便连忙走出来。周先生看着他笑,说:“你长了许多,也比从前健壮了。你父亲看见,不定怎样的喜欢呢!”他低头笑着——暮色里,走出几步,回头看见周先生还站在门口。

明天早晨,小唐和几个小朋友又有纪新的同班,都来送他们上车。彼此写下住址来,约着通信。车开了,他和纪新站在窗里,和月台上的同学,互扬着手巾,都觉得也有一番伤离惜别的情绪。只有小唐在月台上笑着跳着,跟着火车跑,直到火车出了栅栏,才转身回去。

他凝望了半天,回头坐下,一路上和纪新说说笑笑,倒也一点不寂寞。

天色渐近黄昏,火车只管前进。遥遥的已经望见对面车站上的灯光,闪闪烁烁的如同繁星一般。纪新说:“快到了,你家里有人来接你么?”他看着前面,已经喜欢得不知怎么好了!忽听纪新问他,便说:“我想没有罢,因我告诉我家里是后天走。”纪新便道:“不要紧的,我送你到家。”他连忙说:“不必了,我认得道。”

车停了,一齐走出车站。纪新替他雇了车,看着行李载上了,便和他握手说:“我不上学校去了,我们以后家里见罢。”

他听着忽然觉得难过,也说不出话来。

到家了,进了外院。月影下,树叶萧萧。看见小姊姊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背着脸站着,右手扶在花架上;看着地下两个孩子捧沙土玩。那两个孩子看不真切,仿佛是黄家两个小弟兄。他心中一喜,疾忙低头走入内院去,小姊姊也没有看见。走到门边,碰见李妈,正要说话,他连忙摇手不叫言语。

他父亲和母亲正吃着晚饭,看见他进来,都惊喜道:“你怎么今天就回来了?”他笑着说:“因为有伴,所以考完就走。”

母亲十分喜欢,一面叫仆人去付了车钱,搬进行李。

父亲问:“你看见小姊姊了么?她先吃完了饭,在外院和孩子们玩呢。”他笑说:“看见了,她没有看见我。”这时小姊姊已走到院子里;他连忙迎了出去,对着小姊姊笑着行了一个举手礼。小姊姊笑说:“这会子你不哭了。你记得去年那晚上,我们坐在台阶上,说着话儿,你眼泪汪汪的,还假充好男儿呢!”他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笑。

(收入小说、散文集《超人》。)

寂寞

小小在课室里考着国文。他心里有事,匆匆的缀完了几个句子,便去交卷。刚递了上去,先生抬头看着他,说:“你自己再看一遍有错字没有,还没有放学呢,忙什么的!”他只得回到位上来,眼光注在卷上,却呆呆的出神。

好容易放学了,赵妈来接他。他一见就问:“婶婶和妹妹来了么?”赵妈笑说:“来了,快些家去罢,你那妹妹好极了。”

他听着便自己向前跑了,赵妈在后面连连的唤他,他只当没听见。

到家便跑上台阶去,听母亲在屋里唤说:“小小快来,见一见婶婶罢。”他掀开竹帘子进去,母亲和一个年轻的妇人一同坐着。他连忙上去鞠了躬,婶婶将他揽在怀里,没有说什么,眼泪却落了下来。母亲便说:“让婶婶歇一歇,你先出去和妹妹玩罢,她在后院看鱼呢。”小小便又出来,绕过廊子,看见妹妹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裳,一头的黑发散垂着,结着一条很宽的淡青缎带;和赵妈站在鱼缸边,说着话儿。

赵妈推她说:“哥哥来了。”她回头一看,便拉着赵妈的手笑着。赵妈说:“小小哥!你们一起玩罢,我还有事呢。”小小便过去,赵妈自己走了。

小小说:“妹妹,看我这几条鱼好不好?都是后面溪里钓来的。”妹妹只看着他笑着。小小见她不答,也便伏在缸边,各自看鱼,再不说话。

饭桌上母亲,婶婶,和他兄妹两个人,很亲热的说着话儿,妹妹和他也渐渐的熟了。饭后母亲和婶婶在廊外乘凉,小小和妹妹却在屋里玩。小小搬出许多玩具来,灯下两个人玩着。小小的话最多,说说这个,说说那个,妹妹只笑着看着他。

母亲隔窗唤道:“你们早些睡罢,明天……”小小忙应道:“不要紧的,我考完了书了,明天便放假不上学去了。”妹妹却有了倦意,自己下了椅子,要睡觉去;小小只得也回到屋里,——床上他想明天一早和妹妹钓鱼去。

绝早他就起来,赵妈不让他去搅妹妹,他只得在院子里自己玩。一会儿才听得婶婶和母亲在屋里说话,又听得妹妹也起来了,便推门进去。妹妹正站在窗前,婶婶替她梳着头。

看见小小进来,婶婶说:“小小真是个好学生,起得这样早!”

他笑着上前道了晨安。

早饭后两人便要出去。母亲嘱咐小小说:“好生照应着妹妹,溪水深了,掉下去不是玩的,也小心不要弄湿了衣裳!”

小小忙答应着,便和妹妹去了。

开了后门,一道清溪,横在面前;夹溪两行的垂柳,倒影在水里,非常的青翠。两个人先走着,拣着石子,最后便在水边拣一块大石头坐下,谈着话儿。

妹妹说:“我们那里没有溪水,开了门只是大街道,许多的车马,走来走去的,晚上满街的电灯,比这里热闹多了,只不如这里凉快。”小小说:“我最喜欢热闹;但我在这里好钓鱼,也有螃蟹。夏天看农夫们割麦子,都用大车拉着。夏天的晚上,母亲和我更常常坐在这里树下,听水流和蝉叫。”一面说着,小小便站起来,跳到水中一块大溪石上去。

那石块微微的动摇,妹妹说:“小心!要掉下去了。”小小笑道:“我不怕,我掉下好几次了。你看我腿上的疤痕。”说着便褪下袜子,指着小腿给妹妹看。妹妹摇头笑说:“我怕,我最怕晃摇的东西。在学校里我打秋千都不敢打得太高。”小小说:“那自然,你是个女孩子。”妹妹道:“那也未必!我的同学都打得很高。她们都不怕。”小小笑道:“所以你更是一个怯弱的女孩子了。”妹妹笑了笑,无话可说。

小小四下里望着,忽然问道:“昨天婶婶为什么落泪?”妹妹说:“萱哥死了,你不知道么?若不是为母亲尽着难受,我们还不到这里来呢。”小小说:“我母亲写信给叔叔,说要接婶婶和你来玩,我听见了——到底萱哥是为什么死的?”妹妹用柳枝轻轻的打着溪水,说:“也不知道是什么病,头几天放学回来,还好好的,我们一块儿玩着。后来他晚上睡着便昏迷了,到医院里,不几天就死了。那天母亲从医院里回来,眼睛都红肿了,我才知道的。父亲去把他葬了,回来便把他的东西,都锁了起来,不叫母亲看见——有一天我因为找一本教科书,又翻出来了,母亲哭了,我也哭了半天”妹妹说到这里,眼圈儿便红了。小小两手放在裤袋里,凝视着她,过了半天,说:“不要紧的,我也是你的哥哥。”妹妹微笑说:

“但你不是我母亲生的,不是我的亲哥哥。”小小无可说,又道:“横竖都是一样,你不要难过了!你看那边水上飞着好些蜻蜓,一会儿要下雨了,我捉几个给你玩。”

下午果然下雨,他们只在餐室里,找了好几条长线,两头都系上蜻蜓。放了手,蜻蜓便满屋里飞着,却因彼此牵来扯去的,只飞得不高。妹妹站在椅上,喜得拍手笑了。忽然有一个蜻蜓,飞到妹妹脸上,那端的一个便垂挂在袖子旁边,不住的鼓着翅儿,妹妹吓得只管喊叫。小小却只看着,不住的笑。妹妹急了,自己跳下椅子来。小小连忙上去,替她捉了下来;看妹妹似乎生气,便一面哄着她,一面开了门,扯断了线,把蜻蜓都放了。

一连下了几天的雨,不能出去,小小和妹妹只坐在廊下,看雨又说故事。小小将听过的故事都说完了,自己只得编了一段,想好了,便说:“有一个老太太,有两个儿子,小的名叫猪八戒,大的名叫土行孙,”妹妹笑道:“不对了,猪八戒没有母亲,他的哥哥不叫什么土行孙,是孙行者;你当我没有听过《西游记》呢!”小小也笑道:“我说的这是另一个猪八戒,不是《西游记》上的猪八戒。”妹妹摇头笑道:

“不用圆谎了,我知道你是胡编的。”小小无聊,便道:“那么你说一个我听。”妹妹也想了一会儿,说:“从前从前有一个国王,他有一个女儿,叫雪花公主,长得非常好看”小小道:“以后有人来害她是不是?”妹妹看着他道:

“是的,你听见过,我就不说了。”小小忙道:“没有听过,我猜着是那样,往下说罢!”妹妹又说:“以后国王的王后死了,又娶了一个王后,名叫……那名字我忘记了、这新王后看雪花公主比自己好看,就生气了,将她送到空山里去,叫一个老太太拿有毒的苹果哄她吃”小小连忙问:“以后有人来救她没有?”妹妹笑道:“你别忙,——后来也不知道怎样雪花公主也没有死。那国王知道新王后不好,便撵她出去。把雪花公主仍接了回来,大家很快乐的过日子。”妹妹停住了,小小还问:“往后呢?妹妹说:往后就是这样了,没有了。”

小小站了起来,伸一伸腰,说:“我听故事,最怕听到快乐的时候,一快乐就完了。每次赵妈说故事,一说到做财主了,或是做官了,就是快完了,真没意思!”妹妹说:“故事总是有完的时候,没有不完的,——反不如那结局不好的故事,能使我在心里想好几天”小小忽然想起一段,便说:

“我有一个说不完的故事——有一个国王”他张开两臂比着:盖了一间比天还大的仓房,攒了比天还多的米在里面。

有一天有一阵麻雀经过,那麻雀多极了,成群结队的飞着,连太阳都遮住了。它们看见那些米粒,便寻出了一个小孔穴,一只一只的飞进去“妹妹连忙笑道:我知道了!第一个麻雀进去,衔出一个米粒来;第二个麻雀又进去,又衔出一个米粒来;这样一只一只尽着说,是不是?我听见萱哥说过了。”

小小道:“是的,编这故事的人真巧,果是一段说不完的。”妹妹说:“我就不信,我想比天还多的米,也不过有几万万粒,若黑夜白日不住的说,说几年也就完了。”小小正要答应,屋里母亲唤着,便止住了,一同进去。

夜里的雨更大了,还时时的听见轻雷。小小非常的懊丧:

后门的小溪,是好几天没有去了,故事说尽了,家里没有什么好玩的,想来想去,渐渐入梦——梦见带着妹妹,走进很深的树林里,林中有一个大湖。湖边迎面走来一个白衣的女子,似乎是雪花公主。她手里提着一个大笼子,里面有许多麻雀,正要上前,眼前一亮,便不见了。

开了眼,阳光满室,天晴了,他还不信,起来一看,天青得很,枝上的小鸟不住的叫着;庭中注着很深的雨水,风吹得的,他心里喜欢,连忙穿起衣裳,匆匆的走出去——梦也忘了。

妹妹自己坐在廊上,揉着眼睛发怔,看见他便笑说:“哥哥,天晴了!”小小拍手笑道:“可不是!你看院子里这些雨水,——我敢下去。”妹妹笑着看他,他便脱鞋和袜子,轻轻的走入水里,一面笑道:“凉快极了,只是底下有青苔,滑得很。”他慢慢的跑起来,只听见脚下水响。妹妹走到廊边道:

“真好玩,我也下去。”小小俯着身子,撩起裤脚,说:“你敢你就下来,我们在水里跳圈儿。”妹妹笑着便坐在廊上,刚脱下一只袜子,母亲从屋里出来看见,便道:“可了不得!小小,快上来罢,你只管带着妹妹淘气!”妹妹连忙又将袜子穿上。

小小却笑着从廊上拿了鞋袜,赤着脚跑到浴室里去。

饭后母亲说大家出去散散心。婶婶只懒懒的,禁不住妹妹和小小的撺掇劝说,只得随同出去。先到了公园,母亲和婶婶进了一处“售品所”;小小和妹妹却远远的跑开去,在水边看了一会子的浴鸭,又上了小山。雨后的小山和树林都青润极了;山后篱内的野茉莉,开得崭齐,望去好似彩云一般。

池里荷花也开遍了,水边系着一只小船。两个人商量着,要上船玩去;正往下走,只见母亲在山下亭中招手叫他。

到了亭前,只见婶婶无力的倚着亭柱坐着,眼中似有泪痕。妹妹连忙走过去,一声儿不响的倚在婶婶怀里。母亲悄声说:“我们回去罢,婶婶又不好过了。”小小只得喏喏的随着一同出来。

车上小小轻轻的问:“婶婶为什么又哭了?”母亲道:“婶婶看见我替你买了一顶小草帽,看那式样很好,也想买一顶给萱哥。忽然想起萱哥死了,便又落泪,我们转身就出来了。——你看母亲爱子的心,是何等的深刻!”母亲说着深沉的叹了一口气,小小也默然无语。

前面婶婶的车,停在糖果公司门口,婶婶给妹妹买了两瓶糖,又给他两瓶。小小连忙谢了婶婶,自己又买了一瓶香蕉油。妹妹问:“买这个作什么?”小小笑道:“回家做冰激凌去!”

到家婶婶又只懒懒的。妹妹便跟婶婶睡觉去了。小小自己一人跑来跑去,寻出冰激凌的桶子来,预备着明天要做。

黄昏时妹妹醒了,睡得满脸是汗,只说热;母亲打发她洗了澡,又替她洗了头发,小小便拿过一把大扇子,站在廊上用力的替她扇着。妹妹一面撩开拂在脸上的头发,一面笑说:“不要扇了,我觉得冷。”小小道:“如此我们便到门外去,树下有风,吹一会儿就干了。”两个人便出来,坐在树根上。

暮色里,新月挂在柳梢——远远地走来一个绿衣的邮差。

小小看见便放下扇子,跑着迎了上去,接过两封信来。妹妹忙问:“谁来的信?”小小看了,道:“一封是父亲的,一封许是叔叔的。你等着,我先送了去。”说着便进门去了。

一转身便又出来;妹妹说:“我父亲来信,一定是要接我们走了。”小小说:“我不知道——你如走了,我一定写信给你,我写着宋妹妹先生,好不好?”妹妹笑说:我的学名也不是叫妹妹,而且我最不喜欢人称我先生,我喜欢人称女士。平日父亲从南边来信,都是寄给我,也是称我女士。小小说:“那也好,你的学名是什么?”妹妹不答。

小小两手弄着扇子的边儿,说:我父亲到英国去了一年多了,差不多两个礼拜就有一封信,有时好几封信一齐送来。

信封上写着外国字,我不认得,但母亲说,上面也都是我的名字。妹妹道:你为什么不跟伯伯到英国去?小小摇头道:

“母亲不去,我也不去。我只爱我的国,又有树,又有水。我不爱英国,他们那里尽是些黄头发蓝眼睛的孩子!”妹妹说:

“我们的先生常常说,我们也应当爱外国,我想那是合理的。”

小小道:“你要爱你就爱,横竖我只有一个心,爱了我的国,就没有心再去爱别国。”妹妹一面抚着头发,说:“一个心也可以分作多少份儿,就如我的一个心,爱了父亲,又爱了母亲,又爱了许多的”这时小小忽然指着天上说:妹妹!

快看!妹妹止住了,抬头看时,一个很小的星,拖着一片光辉,横过天空,直飞向天末去了。

天渐渐的黑了,他们便进去。搬过两张矮凳子,和一张大椅子,在院子里吃着晚饭。母亲在后面替妹妹通开了头发,松松的编了两个辫子。小小便道:“有头发多么麻烦!我天天早起就不用梳头,就是洗头也不费工夫。”妹妹一面吃饭,说:

“但母亲说头发有一种温柔的美。”小小点头说:“也是,不过我这样子,即或是有头发,也不美的。”说得婶婶也笑了。

第二天早起,小小便忙着打发赵妈洗那桶子,买冰和盐要做冰激凌。母亲替他们调好了材料,两个便在院里树下摇着。

小小一会一会的便揭开盖子看看,说:“好了!”一看仍是稀的。妹妹笑道:“你不要性急,还没有凝上呢,尽着开盖,把盐都漏进去了!”小小又舀出一点来,尝了尝说:“没有味儿,太谈了,不如把我的糖,也拿几块来放上。”妹妹说,“好。”于是小小放上好些的橘子糖,又把那一瓶香蕉油都倒了进去。末了又怕太甜了,便又对上些开水。

妹妹扎煞着两只湿手,用袖子拭了脸上的汗,说:“热得很,我不摇了!”小小说:“等我来,你先坐在一边歇着。”

摇了半天,小小也乏了,便说:“一定好了,我们舀出来吃罢。”妹妹便盛了出来,尝了一口,半天不言语。小小也尝着,却问妹妹说:“好吃不好吃?”妹妹笑道:“不像我们平常吃的那味儿,带点酸又有些咸。”小小放下杯子,拍手笑道:

“什么酸咸?简直是不好吃!算了罢,送给赵妈吃。”

胡乱的收拾起来,小小用衣襟自己扇着,说:“还是钓螃蟹去有意思,我们摇了这半天的冰激凌,也热了,正好树荫底下凉快去。”妹妹便拿了钓竿,挑上了饵,出到门外。小小说:“你看那边树下水里那一块大石头,正好坐着,水深也好钓;你如害怕,我扶你过去。”妹妹说:“我不怕。”说着便从水边踏着一块一块的石头,扶着钓竿,慢慢的走了上去。

雨后溪水涨了,石上好象小船一般,微风吹着流水,又吹着柳叶。蝉声聒耳。田垄和村舍一望无际。妹妹很快乐,便道:“这里真好,我不想回去了!”小小道:“这块石头就是我们的国,我做总统,你做兵丁。”妹妹道:“我不做兵丁,我不会放枪,也怕那响声。”小小说:“那么你做总统,我做兵丁——以后这石头随水飘到大海上去,就另成了一个世界。”

妹妹道:“那不好,我要母亲,我自己不会梳头。”小小道:

“不会梳头不要紧,把头发剪了去,和我一样。”妹妹道:“不但为梳头,另一个世界也不能没有母亲,没有了母亲就不成世界。”小小道:“既然这样,我也要母亲,但这块石头上容不下。”妹妹站了起来,用钓竿指着说:“我们可以再搬过那一块来”

上面说着,不提防雨后石上的青苔滑得很,妹妹没有站稳,一交跌了下去。小小赶紧起来拉住,妹妹已坐在水里,钓竿也跌折了。好容易扶着上来,衣裳已经湿透,两个人都吓住了。小小连忙问:“碰着了哪里没有?”妹妹看着手腕说:

“这边手上擦去了一块皮!这倒不要紧,只是衣裳都湿了,怎么好?”小小看她惊惶欲涕,便连忙安慰她说:“你别怕,我这里有手巾,你先擦一擦;我们到太阳底下晒着,一会子就干了。如回家换去,婶婶一定要说你。”妹妹想了一想,只得随着他到岸上来。

小小站在树荫下,看妹妹的脸,晒得通红。妹妹说:“我热极,头都昏了。”小小说:“你的衣裳干了没有?”妹妹扶着头便说:“哪能这么快就干了!”小小道:“我回家拿伞去,上面遮着,下面晒着就好了。”妹妹点一点头,小小赶紧又跑了回来。

四下里找不着伞,赵妈看见便说:小小哥!你找什么?

妈妈和婶婶都睡着午觉,你不要乱翻了!小小只得悄悄的说与赵妈,赵妈惊道:你出的好主意!晒出病来还了得呢!说着便连忙出来,抱回妹妹去,找出衣裳来给她换上。摸她额上火热,便冲一杯绿豆汤给她喝了,挑些“解暑丹”给她闻了,抱着她在廊下静静的坐着,一面不住的抱怨小小。妹妹疲乏的倚在赵妈肩上,说:不干哥哥的事,是我自己摔下去的。小小这时只呆着。

晚上妹妹只是吐,也不吃饭。婶婶十分着急。母亲说一定是中了暑,明天一早请大夫去。赵妈没有说什么,小小只自己害怕。——明天早上,妹妹好了出来,小小才放了心。

他们不敢出去了,只在家里玩。将扶着牵牛花的小竹竿儿,都拔了出来,先扎成几面长方的篱子。然后一面一面的合了来,在树下墙阴里,盖了一个小竹棚,也安上个小门。两个人忙了一天,直到上了灯,赵妈催吃晚饭,才放下一齐到屋里来。

母亲笑说:“妹妹来,小小可有了伴儿了,连饭也顾不得吃,看明天叔叔来接了妹妹去,你可怎么办?”小小只笑着,桌上两个人还不住的商议作棚子的事。

第二天恰好小小的学校里开了一个“成绩展览会”,早晨先有本校师生的集会,还练习唱校歌。许多同学来找小小,要和他一块儿去。小小惦着要和妹妹盖那棚子,只不肯去,同学一定要拉他走。他只得嘱咐了妹妹几句,又说:“午后我就回来,你先把顶子编上。”妹妹答应着,他便和同学去了。

好容易先生们来了,唱过歌,又乱了半天;小小不等开完会,自己就溜了出来。从书店经过,便买了一把绸制的小国旗,兴兴头头的举着。进门就唤:“妹妹!我买了国旗来了,我们好插在棚子上”赵妈从自己屋里出来,笑道:“妹妹走了。”小小瞪她一眼,说:“你不必哄我!”一面跑上廊去,只见母亲自己坐在窗下写信,小小连忙问:“妹妹呢?”母亲放下笔说:“早晨叔叔自己来接,十点钟的车,婶婶和妹妹就走了。”小小呆了,说:“怎么先头我没听见说?”母亲说:

“昨晚上不是告诉你了么?前几天叔叔来信,就说已经告了五天的假,要来把家搬到南边去——我也想不到他们走得这么快。妹妹原是不愿意走的,婶婶说日子太短促了,他们还得回去收拾去,我也留他们不住。”小小说:“怎么赵妈也不到学校里去叫我回来?”母亲说:“那时大家都忙着,谁还想起这些事!”说着仍自去写信。小小站了半天,无话可说,只得自己出来,呆呆的在廊下拿着国旗坐着。

下午小小睡了半天的觉,黄昏才起来;胡乱吃过饭,自己闷闷的坐在灯下——赵妈进来问:“我的那把剪刀呢?”小小道:“我没有看见!”赵妈说:“不是昨天你和妹妹编篱子,拿去剪绳子么?”小小想起来,就说:“在那边墙犄角的树枝上挂着呢,你自己去拿罢!”赵妈出去了,母亲便说:“也没见你这样的淘气!不论什么东西,拿起来就走。怪道昨天那些牵牛花东倒西歪的,原来竹子都让你拔去了。再淘气连房子还都拆了呢!妹妹走了,你该温习温习功课了,整天里只顾玩,也不是事!”小小满心里惆怅抑郁,正无处着落,听了母亲这一番话,便借此伏在桌上哭了,母亲也不理他。

自己哭了一会,觉得无味,便起来要睡觉去。母亲跟他过来,替他收拾好了,便温和的抚着他说:“好好的睡罢,明天早起,我教给你写一封信给妹妹,请她过年再来。”他勉强抑住抽咽答应着,便自己卧下。母亲在床边坐了一会,想他睡着,便捻暗了灯,自己出去。

他重新又坐了起来,——窗外好亮的月光呵!照见了庭院,照见满地的牵牛花,也照见了墙隅未成功的竹棚。小门还半开着,顶子已经编上了,是妹妹的工作……

他无聊的掩了窗帘,重行卧下。——隐隐地听见屋后溪水的流声淙淙,树叶儿也响着,他想起好些事。枕着手腕……

看见自己的睡衣和衾枕,都被月光映得洁白如雪,微风吹来,他不禁又伏在枕上哭了。

这时月也没有了,水也没有了,妹妹也没有了,竹棚也没有了。这一切都不是——只宇宙中寂寞的悲哀,弥漫在他稚弱的心灵里。

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四日?后收入小说、散文集《超人》。)

六一姊

这两天来,不知为什么常常想起六一姊。

她是我童年游伴之一,虽然在一块儿的日子不多,我却着实的喜欢她,她也尽心的爱护了我。

她的母亲是菩提的乳母——菩提是父亲朋友的儿子,和我的大弟弟同年生的,他们和我们是紧邻——菩提出世后的第三天,她的母亲便带了六一来。又过两天,我偶然走过菩提家的厨房,看见一个八九岁的姑娘,坐在门槛上。脸儿不很白,而双颊自然红润,双眼皮,大眼睛,看见人总是笑。人家说这是六一的姊姊,都叫她六一姊。那时她还是天足,穿一套压着花边的蓝布衣裳。很粗的辫子,垂在后面。我手里正拿着两串糖葫芦,不由的便递给她一串。她笑着接了,她母亲叫她道谢,她只看着我笑,我也笑了,彼此都觉得很腼腆。等我吃完了糖果,要将那竹签儿扔去的时候,她拦住我;一面将自己竹签的一头拗弯了,如同钩儿的样子,自己含在口里,叫我也这样做,一面笑说:“这是我们的旱烟袋。”

我用奇导的眼光看着她——当然我也随从了,自那时起我很爱她。

她三天两天的便来看她母亲,我们见面的时候很多。她只比我大三岁,我觉得她是我第一个好朋友,我们常常有事没事的坐在台阶上谈话。——我知道六一是他爷爷六十一岁那年生的,所以叫做六一。但六一未生之前,他姊姊总该另有名字的。我屡次问她,她总含笑不说。以后我仿佛听得她母亲叫她铃儿,有一天,冷不防我从她背后也叫了一声,她连忙答应。回头看见我笑了,她便低头去弄辫子,似乎十分羞涩。我至今还不解是什么缘故。当时只知道她怕听“铃儿”两字,便时常叫着玩,但她并不恼我。

水天相连的海隅,可玩的材料很少,然而我们每次总有些新玩艺儿来消遣日子。有时拾些卵石放在小铜锣里,当鸡蛋煮着。有时在沙上掘一个大坑,将我们的脚埋在里面。玩完了,我站起来很坦然的;她却很小心的在岩石上蹴踏了会子,又前后左右的看她自己的鞋。她说:“我的鞋若是弄脏了,我妈要说我的。”

还有一次,我听人家说煤是树木积压变成的,偶然和六一姊谈起,她笑着要做一点煤冬天烧。我们寻得了一把生锈的切菜刀,在山下砍了些荆棘,埋在海边沙土里,天天去掘开看变成了煤没有。五六天过去了,依旧是荆棘,以后再有人说煤是树木积压成的,我总不信。

下雨的时候,我们便在廊下“跳远”玩,有时跳得多了,晚上睡时觉得脚跟痛,但我们仍旧喜欢跳。有一次我的乳娘看见了,隔窗叫进我去说:“她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天天只管同乡下孩子玩,姑娘家跳跳钻钻的,也不怕人笑话!”我乍一听说,也便不敢出去,次数多了,我也有些气忿,便道:“她是什么人?乡下孩子也是人呀!我跳我的,我母亲都不说我,要你来管做什么?”一面便挣脱出去。乳娘笑着拧我的脸说:“你真个学坏了!”

以后六一姊长大了些,来的时候也少了。她十一岁那年来的时候,她的脚已经裹尖了,穿着一双青布扎红花的尖头高底鞋。女仆们都夸赞她说:“看她妈不在家,她自己把脚裹的多小呀!这样的姑娘,真不让人费心。”我愕然,背后问她说:“亏你怎么下手,你不怕痛么?”她摇头笑说:“不。”随后又说:“痛也没有法子,不裹叫人家笑话。”

从此她来的时候,也不能常和我玩了,只挪过一张矮凳子,坐在下房里,替六一浆洗小衣服,有时自己扎花鞋。我在门外沙上玩,她只扶着门框站着看。我叫她出来,她说:“我跑不动。”——那时我已起首学做句子,读整本的书了,对于事物的兴味,渐渐的和她两样。在书房窗内看见她来了,又走进下房里,我也只淡淡的,并不像从前那种着急,恨不得立时出去见她的样子。

菩提断了乳,六一姊的母亲便带了六一走了。从那时起,自然六一姊也不再来。——直到我十一岁那年,到金钩寨看社戏去,才又见她一面。

我看社戏,几乎是年例,每次都是坐在正对着戏台的席棚底下看的。这座棚是曲家搭的,他家出了一个副榜,村里要算他们最有声望了。从我们楼上可以望见曲家门口和祠堂前两对很高的旗杆,和海岸上的魁星阁。这都是曲副榜中了副榜以后,才建立起来的。金钩寨得了这些点缀,观瞻顿然壮了许多。

金钩寨是离我们营垒最近的村落,四时节庆,不免有馈赠往来。我曾在父亲桌上,看见曲副榜寄父亲的一封信,是五色信纸写的,大概是说沿海不靖,要请几名兵士保护乡村的话,内中有“谚云”……足下乃今日之大树将军也,小草依依,尚其庇之……“谚云”底下是什么,我至终想不起来,只记得纸上龙蛇飞舞,笔势很好看的。

社戏演唱的时候,父亲常在被请参观之例。我便也跟了去,坐在父亲身旁看。我矮,看不见,曲家的长孙还因此出去,踢开了棚前土阶上列坐的乡人。

实话说,对于社戏,我完全不感兴味,往往看不到半点钟,便缠着要走,父亲也借此起身告辞。——而和六一姊会面的那一次,不是在棚里看,工夫却长了些。

那天早起,在书房里,已隐隐听见山下锣鼓喧天。下午放学出来,要回到西院去,刚走到花墙边,看见余妈抱着膝坐在下台阶上打盹。看见我便一把拉住笑说:“不必过去了,母亲睡觉呢。我在这里等着,领你听社戏去,省得你一个人在楼上看海怪闷的。”我知道是她自己要看,却拿我作盾牌。但我在书房坐了一天,也正懒懒的,便任她携了我的手,出了后门,夕阳中穿过麦垄。斜坡上走下去,已望见戏台前黑压压的人山人海,卖杂糖杂饼的担子前,都有百十个村童围着,乱烘烘的笑闹;墙边一排一排的板凳上,坐着粉白黛绿,花枝招展的妇女们,笑语盈盈的不休。

我觉得瑟缩,又不愿挤过人丛,拉着余妈的手要回去。余妈俯下来指着对面叫我看,说:“已经走到这里了——你看六一姊在那边呢,过去找她说话去。”我抬头一看,棚外左侧的墙边,穿着新蓝布衫子,大红裤子,盘腿坐在长板条的一端,正回头和许多别的女孩子说话的,果然是六一姊。

余妈半推半挽的把我撮上棚边去,六一姊忽然看见了,顿时满脸含笑的站起来让:“余大妈这边坐。”一面紧紧的握我的手,对我笑,不说什么话。

一别三年,六一姊的面庞稍稍改了,似乎脸儿长圆了些,也白了些,样子更温柔好看了。我一时也没有说什么,只看着她微笑。她拉我在她身旁半倚的坐下,附耳含笑说:“你也高了些——今天怎么又高兴出来走走?”

当我们招呼之顷,和她联坐的女孩们都注意我——这时我愿带叙一个人儿,我脑中常有她的影子,后来看书一看到“苎萝村”和“西施”字样,我立刻就联忆到她,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她是那天和六一姊同坐的女伴中之一,只有十四五岁光景。身上穿着浅月白竹布衫儿,襟角上绣着B字。绿色的裤子,下面是扎腿,桃红扎青花的小脚鞋。头发不很青,却是很厚。水汪汪的一双俊眼。又红又小的嘴唇。净白的脸上,薄薄的搽上一层胭脂。她顾盼撩人,一颦一笑,都能得众女伴上午附和。那种娟媚入骨的丰度,的确是我过城市生活以前所见的第一美人儿。

到此我自己惊笑,只是那天那时的一瞥,前后都杳无消息,童稚烂漫流动的心,在无数的过眼云烟之中,不知怎的就捉得这一个影子,自然不忘的到了现在。——生命中原有许多“不可解”的事!

她们窃窃议论我的天足,又问六一姊,我为何不换衣裳出来听戏。众口纷纭,我低头听得真切,心中只怨余妈为何就这样的拉我出来!我身上穿的只是家常很素静的衣服,在红绿丛中,更显得非常的暗淡。

百般局促之中,只听得六一姊从容的微笑说:“值得换衣服么?她不到棚里去,今天又没有什么大戏。”一面用揽围着我的手抚我的肩儿,似乎教我抬起头来的样子。

我觉得脸上红潮立时退去,心中十分感激六一姊轻轻的便为我解了围。我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一切的不宁都恢复了。我暗地惊叹,三年之别,六一姊居然是大姑娘了,她练达人情的话,居然能庇覆我!

恋恋的挨着她坐着,无聊的注目台上。看见两个婢女站在两旁,一个皇后似的,站在当中,摇头掩袖,咿咿的唱。她们三个珠翠满头,粉黛俨然,衣服也极其闪耀华丽,但裙下却都露着一双又大又破烂的男人单脸鞋。

金色的斜阳,已落下西山去,暮色逼人。余妈还舍不得走,我说:“从书房出来,简直就没到西院去,母亲要问,我可不管。”她知道我万不愿再留滞了,只得站起来谢了六一姊,又和四围的村妇纷纷道别。上坡来时,她还只管回头望着台上,我却望着六一姊,她也望着我。我忽然后悔为何忘记吩咐她来找我玩,转过麦垄,便彼此看不见了。——到此我热烈的希望那不是最末次的相见!

回家来已是上灯时候,母亲并不会以不换衣裳去听社戏为意,只问我今天的功课。我却告诉母亲我今天看见了六一姊,还有一个美姑娘。美姑娘不能打动母亲的心,母亲只殷勤的说:“真的,六一姊也有好几年没来了!”

十年来四围寻不到和她相似的人,在异国更没有起联忆的机会,但这两天来,不知为何,只常常想起六一姊!

她这时一定嫁了,嫁在金钩寨,或是嫁到山右的邻村去,我相信她永远是一个勤俭温柔的媳妇。

山坳海隅的春阴景物,也许和今日的青山,一般的凄黯消沉!我似乎能听到那呜呜的海风,和那暗灰色浩荡摇撼的波涛。我似乎能看到那阴郁压人的西南山影,和山半一层层枯黄不断的麦地。乍暖还寒时候,常使幼稚无知的我,起无名的怅惘的那种环境,六一姊也许还在此中,她或在推磨,或在纳鞋底,工作之余,她偶然抬头自篱隙外望海山,或不起什么感触。她决不能想起我,即或能想起我,也决不能知道这时的我,正在海外的海,山外的山的一角小楼之中,凝阴的廊上,低头疾书,追写十年前的她的嘉言懿行……

我一路拉杂写来,写到此泪已盈睫——总之,提起六一姊,我童年的许多往事,已真切活现的浮到眼前来了!

一九二四年三月二十六日黄昏,青山,沙穰。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4年6月《小说月报》第15卷第6号,后收入小说、散文集《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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