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理恩师的后事之时,徐志摩又有了一个小小的意外,那就是与昔日的梦中女郎林徽因再度相逢。虽然是那一种特定的情境,不宜于两人述旧,但徐志摩的心底还是窗竹摇影地闪现了从前红日赏花的幽情。
徐志摩在日记中写下了这次邂逅相逢的感想:“林大小姐则不然,风度无改,涡媚犹圆,谈锋尤健,兴致亦豪;且亦能吸烟卷喝啤酒矣!”是的,随着岁月的矜持而又的身影走远,林徽因已不复是当年那位青涩怕事的小女孩了。她的性情有了一些改变,多了少妇阴凉如春的风韵,因此而变得更有吸引力了。
林徽因的堂弟林宣,曾经讲过这样一件雅致的旧事:有一段时间,林徽因跟着徐志摩学会作诗之后,就常常在月白风轻的夜间滋养着自己的诗魂。
她的情调是一种雅致到清幽的古趣。
林徽因人比花美
她先要点上一炷袅袅的清香,摆一瓶签斜有致的插花。自己再穿上一袭白绸的睡袍,心境恬淡地望着庭中一池摇曳的荷叶,等待着从心底油然而生的诗的灵感。
林宣说:“我姐对自己那一身打扮和形象得意至极,曾说‘我要是个男的,看一眼就会晕倒’,梁思成却逗道,‘我看了就没晕倒’,把我姐气得要命,嗔怪梁思成不会欣赏她,太理智了。”
林徽因在这样一个风清月朗的夜晚,恋着自己的影子。我们有谁知道她当时的心底,是否划过了那一年曾陪伴她在康桥夜空数星星的柔美男子的身影呢?
据说,梁思成婚后,曾经有点不自信地问林徽因:为什么不是徐志摩而是他?
林徽因倏地收敛了盈盈的笑意,平静地回答:我要用一生来回答这个问题。一代才女的微凉心思即便是高山流水的高士也难以参透。爱与寂寞要走出一种高贵的姿态,需要一种嵬嵬的气质作为人生的底色。谈起志摩,徽因曾经用一种水底微澜的语气怅然地讲道:“我懂得,但我怎能应和。”这似乎是林徽因对于徐志摩这个红尘知己命中注定的一种态度了。
胡适之说,1927年,他去美国访问。当时,正在美国留学的林徽因写了一封信给胡适之。她讲:“请你回国后告诉志摩,我这三年来寂寞受够了,失望也遇多了。告诉他我绝对不怪他,只有盼他原谅我从前的种种不了解。昨天我把他的旧信一一翻阅了,旧时的志摩现在真真透彻地明白了。过去的就过去了,现在不必提了,我只求永远纪念着。”
春山寂寞。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亲爱的读者,还是让我蹑足领了你们,再次穿行于产生像志摩、小曼、徽因的经典爱情的上世纪三十年代初吧。思成与徽因在美国学成并结婚后回国,来到了当时沈阳(奉天)国立东北大学主持新组建的建筑系。思成与徽因在东北大学草创着自己的事业,伊始的发展势头似乎也是好的。1929年8月,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女儿,取名“再冰”,以纪念她已故的祖父梁任公——“饮冰老人”。
梁思成对于中国古代的历史性建筑物,一直都保持着浓郁的兴趣,他决心编写一部有关中国美丽古老建筑的史诗式的书籍。为此,他领着林徽因,几乎测完了沈阳远近郊区所有有特色的中国建筑物。这样的工作十分浩大而辛苦,结果极大地损害了林徽因的身体健康。
徽因开始出现咳嗽与低热,只是她并未太在意。后来,当咳嗽与疲乏的感觉变得剧烈时,思成逼着徽因上医院检查。徽因竟查出得了当时颇为棘手的肺病。可是,徽因仍然不舍得释手那些正渐次修订成册、日益变得精美起来的建筑书稿。
后来,李安在《才女的影子》中为我们声情并茂地描绘了这样一位林徽因:“梁的著述中的插图,都是经由林徽因的手绘。因为怕战争对所剩不多的古建筑的毁坏,梁思成和林徽因回国后便去边远的内地农村记录绘制中国古建筑的图样,生活条件的恶劣使林徽因染上肺病,但梁思成无论怎样也不能放弃那些即将被毁的古建筑,林徽因也就拒绝了再回美国养病的安排,她知道梁思成不可能没有她做助手,也只有她才能把梁思成登高爬低从许多即将倒塌的亭台楼阁庙宇宫殿中得来的草图誊正成最满意的最细致的记录。”
徐志摩从南方到北平的伊始,就听说了林徽因的生病。
他晓得梁思成这书呆子,有时做起事业来,会忽略了所有的生活细节。徐志摩想来想去,始终是放心不下林徽因。1930年底最寒冷的时节,他不顾一切地专程赶到了冰天雪地的东北,看望林徽因夫妇。志摩一见之下,当场就流下了泪水。他看见一年前那个巧笑倩兮的林徽因,已经枯萎得没有了人样。志摩当时就急躁起来,他大声地说:“思成,这样子是不行的!徽因再留在东北这种地方是会死掉的!”
志摩回到北平,立即动员胡适之等一批老友劝说梁思成立即把林徽因送回到北平城休养生息。
这时,书呆子梁思成也焦急起来。梁思成把徽因母女以及徽因的生母先期搬回到了北总布胡同三号的一处四合院里居住。
由于肺结核是一种传染性的疾病,根据医生的意见,林徽因必须与家人隔离,独自在香山疗养六个月的时间。
当时,梁思成在东北的事务尚未处理完,幼女再冰怕被传染也不能侍弄于近旁。独居于香山暮云间的林徽因,心境一直都是落寞与忧伤的。
徐志摩这时独自来到了北平。在那一段寂寥如烟的岁月间,徐志摩就常常沿着那条弯弯斜斜的山道,慢慢地走到翠色苍苍的香山,细语款款地慰藉林徽因那一颗彷徨的心。
正是在一种天光云影共徘徊、白云千载思悠悠的微妙时分,徐志摩忽然劝说林徽因:不如跟着他学诗。说是何以解忧,唯有作诗。正是在徐志摩的殷勤劝解下,林徽因才抓起了笔,开始了自己的文学创作。从前的林徽因,是不耐于学诗的。可是,当时,在徐志摩的鼓励与理解之下,林徽因竟然很快就发表了八首婉约唯美的诗篇。其实,我们从林徽因“人烟寒橘柚”的文字风格上,能依稀看到是受了志摩天地清旷的感性文字的影响。
记得,是在许多年前,那时候的徐志摩还是一位激情洋溢的小青年。他曾经梦呓似的哀求过林徽因:
在十年的时光仿佛空的春水洇散在了行走的大地山川间,他们的感情竟然是意外地又回到了一生中最好的时期。但这时,他们都已经没有了鲁莽少年时的冲动,他们始终保持了一种温情脉脉的理性。比如,有时,林徽因会给徐志摩一首唯美忧伤的诗,志摩给予徽因的书信函答也多了一种微凉如水的恬然。那时候,蓄满了乾坤清气的徐志摩最喜欢陪着林徽因一起徜徉于香山小径,从“双清别墅”到半山亭、西山晴雪到弘济寺,一同沉醉于旖旎绝美的风光之中。
也许,感情的极致,原本就是空与恬然的一种和谐。登上感情绝顶的人,或许正是王静安先生领悟过的那种意境:“昨夜星辰昨夜风,共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这期间,有关志摩与徽因的种种闲言碎语,不断地南下传入到陆小曼的耳中。小曼的心底自然是不会痛快的了。虽然,这一段时间,徐志摩总是竭力地把自己与林徽因之间的相处,讲得云淡风轻。但是,陆小曼是什么样的女人?在十里洋场的大上海,什么样的风月故事没有听说过呢?所以陆小曼对于徐志摩旁敲侧击地,摆出了一种防御的姿态。
有徐志摩等一批朋友的真情实意的关怀,加之北平良好的医疗条件,林徽因的身体恢复得比预料中的要快一些。到梁思成结束东北大学的教学之时,林徽因已经恢复得跟正常人差不多了。
这个阶段,梁思成接受了一个鲜为人知的小单位——中国营造学社的聘书。林徽因则协助梁思成完成文案的工作。梁思成正是从那里起步,开始了他一代伟大建筑史学家的新事业。
营造学社的事务不是很多。思成与徽因的生活就有了一点闲静的从容。这时候,在徐志摩、胡适之等人的号召下,在林徽因东城总布胡同的客厅内,就渐渐地聚拢起一批喜欢清谈的文坛名流。大家在周末的时候,一杯清茗在手,或是轻咬了徽因准备的点心,慷慨激昂地谈论着,诸如文学、艺术、人生等古今中外的话题。这就是被冰心女士讥讽过的“太太的客厅”。
林徽因在这一干巨匠式的男人中间仿佛拈花微笑的仙子似的迷人。她在志摩的纵容、赞许下,读诗,辩论,她的双眸因为这种精神层面上的享受而熠熠有光。当时,过从往来者,大抵上都是一些如政治学家张奚若、经济学家陈岱孙、逻辑学家金岳霖、物理学家周培源等,还有文学家胡适、沈从文、叶公超、朱光潜等一批人物。他们后来都成为了中华民族文化天空中的闪亮星辰。
这也是林徽因生命中最迷人、徐志摩生命中最快活的一个特别的时期。
这里,不能不提金岳霖。这位逻辑学大师其情最堪惹人爱怜。他那时是一位高大瘦削、爱打网球的西洋化的知识分子,既矜持又能说会道。他对林徽因在电光火石的一见之下,就卑微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明知名花有主,却终身都不再有婚娶。
情圣金岳霖后来活过了八十八周岁的高寿。他的下半生就沐浴在对林徽因的圣经般金色的回忆中。
晚年的金教授可以记起衣香鬓影的林徽因写过的多数的诗歌。他有时会在月色横空、花荫满庭的春夜时分,嗫嚅而念:黄水......至此,我有一个缭绕心底已久的疑问,痴爱林徽因一生的金岳霖,真的读懂了林徽因吗?
我不晓得。
也许林徽因那样的一种沁入了心灵深处的峤的寂寞,只有高贵而又热血质的徐志摩才能读懂三分吧?
1931年11月,徐志摩飞机失事于济南的开山之后,有两位渗透进了徐志摩感情世界的男人,亲临了失事现场。一个是陆小曼的异性知音翁瑞午,一个是林徽因的丈夫梁思成。梁思成善解人意地给妻子林徽因带回了一块飞机残骸上烧焦的木片作为纪念品。这块焦黑的木片被林徽因珍重地悬挂于卧室正中央,一直到林徽因的生命宛若静美的秋月般告别尘世,整整悬挂了二十四年。
此后,是徐志摩死后的三年,正是江南辽阔江天万里霜的秋寒时节。林徽因与梁思成在南方考察古建筑路过徐志摩的故乡——硖石,徐志摩的遗骨就安置在硖石的青山翠绿之间。
当时,列车在硖石有短暂数分钟的停靠。林徽因不由自主地走下了列车,她望着这南国一派寂寞生烟的夜色,思绪在硖石的寒山浅水间静静地流淌。她形容自己当时的心境是:“凝望着幽黯的站台,默默地回忆许多不相连续的过往残片,直到生和死间居然幻那时候我的眼泪曾不自主地溢出睫外,我知道你定会原谅我的。”
那一次,林徽因径直来到了上海。伊始她尚是很好地掩饰了自己的寂寥。她与赵渊深、陈直生、陈从周几个故友见过面之后,口若悬河般地谈笑。蓦地,窗外走过了一位酷似徐志摩的男子的欣长背影。林徽因就哑然地垂下了美丽的头颅。
陈直生仍然笑眯眯地追问:“你怎么不讲啦?”
林徽因突兀地冷然回答:“你以为我乃女人,总是说个不停吗?”
斯人已去,林徽因心底的一种落寞与惆怅也是无人诉说。
后来,张幼仪也讲过一件意味深长的事情。
她讲,无论是志摩生前还是生后,她与林徽因基本上是两条并行不悖的平行线,她们从来没有打过交道。那一次,医生预言了林徽因的寿命不永,林徽因就忽然提出来想跟张幼仪见上一面。
张幼仪说:“一个朋友来对我说,林徽因在医院里,刚熬过林家姐妹,林徽因最右肺结核大手术,大概活不久了。连她丈夫梁思成也从他正教书的耶鲁大学被叫了回来。做啥林徽因要见我?她要我带着阿欢去。我见她时,她已虚弱得讲不出话了,只看着我们,头摆来摆去,好像在想,她此刻要见我一面,是因为她爱徐志摩,也想看一眼他的孩子。”
其实,林徽因那样一位美丽要强的女子,即便是放在了整个中国女性的历史长河中,她都应该是一个性格鲜明的特例吧?胡适之讲她是“中国第一才女”。本文因为是林徽因情爱生活的一种浮花掠影,只能采撷她生命中一朵濯濯的浪花,以作为我们对于这一位家国楮墨间、灯明情浓女子的不倦的追思与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