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六二八年九月,唐太宗李世民宫女三千余人,令之“任求伉俪”。六三二年十二月,“帝亲死囚,见应死者,闵之,纵使归家,期以来秋就死。”那些关大狱里的刑犯,获准走出牢门,得与家人团聚。朝中文武咸为太宗此举不妥,相信必有就此逃窜命亡不归者。结果,六三三年九月,“去岁所纵天下死囚凡三百九十人,无人督帅,如期自诣朝堂,无一人亡匿;上皆赦之”。
白居易有诗,“怨女三千出后宫,死囚四百来归狱”,就是歌颂太宗这次德政的。
放宫女出掖庭,自行择偶,倒不是唐太宗的创举,但“死囚归狱”,却是他第一个这样做的。后代的史论者,也有持不同看法的,认为此举不近人情,大有故意安排,为自己树碑立传,沽名钓誉之嫌。但不管怎么样讲,在一部《二十五史》中,肯把三千宫女放出去自寻夫婿的皇帝并不多,而敢于让死刑犯自由行动,姑且说是假释回家吧,不押不绑,待其自归,却是一件颇有勇气的政治行为。中外古今,这样有器度的统治者,是不多见的。即使不论李世民具有多少人道主义精神,他敢于把死刑犯放回家,至少表明他对于自己一统天下的高度信心和非凡胆识。好像此后任何一位皇帝,都未敢再试一试,杀之惟恐不及,哪有打开狱门之举?因此,不佩服这位英主也是不行的。
当时,“东至于海,南极五岭皆户外不闭,行旅不携粮,取给于道路”,“海内升平,路不拾遗,外户不闭,商旅野宿”,史称“贞观之治”。老百姓也好,史学家也好,对于中国的历朝皇帝,抱好感者少,持非议者多,尤其那些独夫民贼,更是唾弃不遗。只有这位唐太宗例外,属于众口赞誉的一位皇帝。因为从东晋末至隋初三百六十九年的南北分裂,接着隋的一统,不到三十多年又陷入盗贼蜂起,战乱不已的局面,所以,李世民在人心思定的趋向下建功立业,实现了中国自汉以来的大统一,正是符合了这种分久必合的历史潮流,他才成为一代英主。
公元六三○年,李靖破突厥,李世民被四边少数民族尊为“天可汗”。当时已为太上皇的李渊,在凌烟阁置酒庆贺,“酒酣,上皇自弹琵琶,上起舞,公卿迭起为寿,逮夜方罢”。这种浪漫场面,老爷子奏乐,李世民跳舞,庆贺之外,也表明了政治稳定,经济繁荣,以及宇内同心,天下一致的大好气氛。兹后,唐军又攻占西域诸国,使中国威势达到葱岭以远,与波斯、印度毗邻。
最有意思的,是明代的万历皇帝,也就是明神宗朱翊钧,对唐太宗很不以为然。“一代英主”,他是不承认的,“贞观之治”,他也不放在眼里。这位绝对的昏君,就是埋葬了又被挖出来见了天日的定陵里的那位皇帝,此人坐了近五十年江山,只出过两回北京城,而且主要是去视察他的陵寝。所以,《明史·神宗本记》指出:“明之亡,实亡于神宗。”但他却对臣下大讲特讲:“唐太宗胁父杀兄,家法不正,岂为令主?”于是在经筵(文学之臣在皇帝面前讲解经史,事后设筵款待的一种节目)上,不许进讲《贞观政要》,把唐太宗御宇二十二年的光辉业绩,一股脑地全给否了。
好像他朱翊钧多么正确,多么了不得似的,这当然很可笑。
唐太宗拓展疆土,东至海,南下交趾,西达大食,天竺,北抵贝加尔湖。这位万历皇帝却在萨尔浒战役败却以后,再也不敢与扰边的金政权较量,坐视努尔哈赤一天一天成势,外乱内患,最终被李自成逼着他的孙子崇祯上了煤山。明亡于神宗,这句话倒是准确的,但要听他谈起唐太宗来,不知底里的话,还以为他多么高明呢?
也许这是属于中国人的特性了,长着一张嘴,就是为了说别人的。别看自己不怎么样,一屁股不干净,但议论起别人的长短来,却是慷慨激昂,振振有辞。所以,我们对那些臂不动,膀不摇,口喷唾沫星子,坐而论道,永远觉得自己有资格对干工作的人横加指责的那些先生们,想想这么一段历史,也就不禁豁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