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江西弋阳老家,弋江镇上有两条与信江河平行的老街,以北街口为界,往东为东街,向西名西街。我出生时,家就在东街头上,也就是北街口东街第一家的吊脚楼上,在上世纪60年代,电影院的放映预告牌就挂在我家的店铺门板上。热闹的北街口可以说是我不交学费的幼儿园,她保留着我对世间最初的印象。始建于隋代的弋阳老城自上世纪70年代初开始改造,通往信江河的北街最先拓宽,北街口首当其冲,我家祖辈留下的吊脚楼便是弋阳老城改造拆迁的第一户。那时,文化遗产保护基本没有概念,百姓民权也毫无意识,政府一句话,就把我们家从东街头赶到了东街尾。沿东街往东,穿过信江大桥的引桥洞,经大南门,再上一高坡,便到了城东名为凫石岩的地方。那时凫石包一带民房稀少。我父母发奋,自力更生,在山坡上掘地为基,开红石下脚,以红土、稻草、沙灰搅拌为混凝土,从乡下买了几车杉木、瓦片,历半年之久,重新建起了我们的新家。我那时已经发蒙,刚入小学,放学后常跟着母亲去城外拉红土、煤渣,给建筑工人出身的父亲递砖刀、拿灰桶,以沙石、砖瓦、木刨花为玩具,乐此不疲。我们的新家就这样建立在信江河畔的凫石岩上。
从东街头迁至东街尾,我的生活场景有了很大的改变,街市的热闹没有了,眼前的景象一下子开阔了:推开门窗,居高临下,清澈的信江河水从远方姗姗地向我走来,在凫石岩凸出的鹰嘴石下,稍做回旋,便穿越300米长的七拱信江大桥,再在洲上刘家的沙洲平原一带汇纳葛溪河水,挥长袖来个九曲潆洄,从龟峰山脚下,往鄱阳湖流去。发源于赣东北怀玉山、投怀于鄱阳湖烟波的六百里信江,在弋阳县境内最为美丽,而在弋江镇一带的潆洄,最为动人。而这样的美丽、动人,在每年的四季变换之间、在每天的晨昏之间在我的眼前演示,以原始的影像在我的脑海里收藏与沉积,以至于升华为情、为爱、为诗、为画……
离我的新家不足百步,隔几户人家,便是高庙的所在。高庙是弋阳人对它的俗称,其实它是一座始建于元代皇庆二年的书院,我上初中以后才知道它原本的名称是“叠山书院”。
我家迁至凫石岩之前,我曾经跟父亲来过,但庙墙高耸、院门紧闭,不得入内,故也不知庙里的高深玄妙。如今隔壁而居,童心好奇,自然想入内去玩耍。我随邻居孩子由庙的后院,翻矮墙、钻门洞,进入庙内。那时的高庙,大概是因为“文化大革命”的缘故,被封关多年,成了冷寂、阴森的庙宇。记得我初次入内,眼见里面破败的长廊、庙宇,无人莳养的花木,感受着庙宇中散发出的霉烂、腐朽气息;又听邻居大孩子说,里面有妖魔鬼怪常常出没,桂花园晚上有仙姑哭笑,望江楼上还有棺材陈放其中,我非常害怕,常常跟在大孩子后面不敢出气言语,有时会被寄宿在庙里的野猫、乌鸦吓得遁门而回。不过时间久了,去的次数多了,慢慢就不害怕了,以至于我一个人也敢进去了。里面妖魔鬼怪是从来没有遇见,守庙的老伯倒是常常遇见,一开始,他赶我们出去,不让我们打鸟、在里面捉迷藏,到后来,他盼着我们进去,常常久久地立在后门边守望着我们。那望江楼上的棺材原来就是老伯的寿房,一个70多岁的孤老头守着一整座空寂、腐朽的高庙和一口百年后的寿房,这日子难道不需要点我们的童声笑语吗?也许老伯的内心是在期盼着书院的书声再次响起,期盼着叠山的书风再次吹拂信江两岸。
我的童年,有很长的时间就这样在高庙里的空寂腐朽之中自在玩耍着,我无数次地抚摩过长廊的窗格、庙宇的石柱,采集过桂花园里的花朵,在望江楼上捉过多少次迷藏,我还依稀记得母亲在庙墙外的呼唤。一开始,我对我家从东街头拆迁过来很是不满;到后来,我倒要感谢那次拆迁了,因为拆迁,我来到了东街尾,走进了高庙,打开了心中一个新的世界。
1976年,我上初中,没想到高庙仿佛是在一夜间,山门洞开,庙宇、长廊、庭院被修葺整理过了,成了我初中的学堂,校名为“弋江镇中学”。开学伊始,同学们被带到望江楼下,老师极其严肃认真地告诉我们,这里是方志敏烈士和邵式平同志早年读书和成立革命青年社团的地方。原来我小学时常常玩耍的高庙,还是革命圣地啊!方志敏在监狱中书写的《清贫》《可爱的中国》,就在我们初中的语文课本中出现了,我们在烈士曾经求学与革命的圣地,无数次高声朗诵着这两篇不朽的文章。后来,在长廊的一个转弯处的横梁上,出现了一块木匾,上书四个大字“叠山书院”,落款人为邵式平。木匾下方立了一块字碑,上面写着一段介绍书院的文字,大致是讲在南宋时,弋阳乡贤、著名的爱国志士、学者、诗人谢叠山(1226-1289)效忠南宋王朝,不屈服于元人的统治,最后绝食殉国于北京悯忠寺,且留下许多不朽的诗词、文章;谢叠山门人虞舜臣等,感怀其师气节高尚,可为世代楷模,发愿为先烈立祠以供后人祭祀瞻仰,使叠山英名永垂青史。至此时,我才完整地了解了高庙的历史,这里原是记载家乡先贤、先烈英雄事迹的庄严圣地。于是乎,在我已经开蒙的心中,对高庙由衷地产生了无比的崇敬和感奋之情,它既给予了我童年的快乐,也必将影响着我青春的生命。从此,我走进高庙,不再是童年的玩耍嬉戏,而是读书求学。当时学校有一位从南昌下放来的美术老师,姓章名远游,就住在桂花园中。章老师教我们绘画。于是,我课内课外,除了回家吃饭睡觉,其他时间基本上是在高庙里读书学画,日子过得很快。
初中毕业后,接着上弋阳中学,学堂不在高庙,但我总是步行经高庙长廊中走出,再去不远处的高中,同时还因为学画,常回到桂花园中找章老师辅导。后来我参加了高考,去了南昌,就读于江西大学中文系。大学校名也是由我们弋阳的邵式平题写的,颇感亲切。大学毕业后,曾回到弋阳老家,从事教学、文化工作6年余。1991年冬天,携妻儿离开弋阳,迁往浙江舟山工作、生活,漂泊东海,至今已经近18年。其间,几乎每年都舟车劳顿地回老家探亲访友,也多次重访高庙。大概是在上世纪80年代初,弋江镇中学更名为“志敏中学”,90年代末,出于对历史文物的保护和开发旅游资源的需要,志敏中学迁出高庙,在院墙外另建新校舍。高庙的几处门庭再次关闭,按县志记载恢复了各庙宇的名称,又在明伦堂等庙宇内陈列了方志敏烈士、乡贤谢叠山的生平事迹以及弋阳腔剧的文物资料,望江楼旁新开了一道临江的山门,门楣上高挂着“叠山书院”的牌匾,大门前还加了一块“弋阳县博物馆”的招牌。说是旅游景点,其实来客稀少。书院内再一次失去琅琅书声,回归于清寂。
今年清明前夕,我策划组织的“美丽的舟山群岛”的摄影艺术展,如期在上饶市人民广场举办,与上饶市文联、摄影界朋友进行了艺术交流。展览期间,又带了20余名舟山的摄影朋友去婺源进行采风。这些事办完,送走舟山的朋友,我便独自回了弋阳老家,准备为祖辈们扫墓。
4月3日,阴雨连绵,好像是应着清明节而来的,信江两岸,迷蒙着清冷的春色,我在这诗意的雨中,独自走进高庙,走进我魂牵梦萦的书院,既是在清明之时来祭祀先人、先烈,缅怀英灵,也是来寻访童年、少年时收藏在此的美好记忆。
由望江楼的红石台阶而上,步入楼上回廊,陈列着方志敏烈士事迹的房间关闭着。我沿着与望江楼相连的长廊继续往书院内走,但见红漆斑驳、树木繁茂、藤草满墙,长廊内几年前增设的叠山诗词碑刻也落满灰尘,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修整打理了。我随意地选读了几块碑文,其中有谢叠山赠别友人曹东谷的诗:
万古纲常担上肩,脊梁铁硬对皇天;
人生芳秽有千载,世上荣枯无百年。
此日识公知有道,何时与我咏游仙;
不为苏武即龚胜,万一因行拜杜鹃。
桂花园早已无人居住,那棵几百年树龄的桂花树却正在春雨中默默地开放着细密的花儿。在花香中,我想念起教我美术的章远游先生,我与他失去联系已经有近30年之久,不知他老人家是否还在世?我还想念起那位我不知姓名的守庙老伯,他瘦小的身影和苍苍白发,依稀还在书院的长廊与庙宇间游荡。
在高庙的记忆与现实相连、相会中,我徘徊着,再一次地抚摩着长廊、石柱,辨认着我童年爬过的树木、摔过跤的台阶,玩游戏时躲藏过的角落,回味着我少年时在此萌生过的人生梦想。
一切是那么地遥远,又是如此地逼近,如今天的春雨,包围、浸润着我。
在海上漂泊已经很久很久的我,如今重访故地,面对着往事,浸润着乡情,心如春雨在淅淅沥沥地下着眼泪,真想来一大坛乡人酿制的米酒,一醉方休,也来个: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步出山门,但见信江河水滔滔,自东向西潆洄而去,默默地续写着岁月的歌谣;但见江上的石桥还在承载着越来越大的沉重;但见书院门前背着书包打着雨伞放学回家的孩童,亦真亦幻,不觉光阴荏苒、人间沧桑,斯人已远去,惟有英名与气节万古常青!
2009年4月16日,于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