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件事故是这样的。一男一女两个学生顺着这段铁道散步。那已经是冬天,他们沉浸在相互的体温里(那么微弱的温度),因而目光迷蒙,看不见四周的情况。铁道的枕木上有零散的积雪,道边枯草丛上更多,这加强着他们感觉的那种气氛。湿漉漉散发着寒气的铁轨起着导引他们脚步方向的作用,使他们离不开这规定的路线。粗糙的工业时代的火车头(又是火车头,仿佛脱离了责任的巨大物体在无控制地来回奔跑,带着对日常生活摧毁的恶意)迎面而来,像一个庞然大物出现在依偎而行的步行者面前的雾气中,当他们意识到时,这物体已近在咫尺。两个人尖叫着(声音已被火车猛然响起的汽笛声吞噬)分开手,朝两个方向跳跃出去,然后都滚倒在路轨旁。数分钟之后,女学生哭泣着爬起来,她模糊地看到男学生仍然躺在那里,一种十分不对劲的姿势。随后她听到他的痛苦呻吟。她忽然坚强了一些,过去试图拉他起来,这才发现他的一只脚掉了。她丢下他疯狂地跑回了学校。这件事其实大约半年以后才发生。罗派昂的意识在这旁边有所知觉似的摩擦着,好像要进入其中,就像一个急迫的精子期望率先冲破卵膜。他在那里努力着。
“真的,火车头开得一点也不快。其时连我也想钻过横栏去,免得站在那里等着。紧跑几步就过去了。我只是想想,我从来不会这样做。这种冒险的事我不做。”面容看起来日益苍老的祝平副教授强调着他所说的这点。说话的人总在强调自认为有认识价值的东西,其实这想法很可怜。罗派昂在一边听着,这么确定。祝平没法知道这点,他依然兴致盎然地说着。他刚才说到事情的曲线接近高点的地方,这不可能停止住。
“那时我就看见那个姑娘停在铁轨中间不走了。”
这么一个微弱的悬念。
罗派昂这会没有朝着窗户,他仍然看见了一片天空。他看着秋天黄昏的一片天空,然后他的视线往下移,出现了那幢六层女学生公寓的楼顶。楼顶平直的边缘稍稍有点挂出,一个人的头颅在那上面探出来。一个男学生的头颅,那人的上半身也探出来,而且他在用劲地往下探看。但他要看到六楼的窗户里恐怕还得费点劲。果然他整个人都爬到楼顶的护墙上去,然后挂出身子往下看。他的身子不断地缓慢地往下挂着,难道他还想爬入六楼的窗口吗,罗派昂吃惊地看着,这样推测。
由于学校规定女学生公寓晚饭后不允许男学生进入,这个男学生就铤而走险了。他仅仅是为了窥探,还是更进一步地为着表述?或者那个窗户里的一个女学生拒绝了他,他们吵了架什么的。总之,他不肯简单地把女学生叫出楼来进行表达,他可能希望出其不意吧。还有一点点英雄情结在使他产生这样一个冲动。这个傻家伙无疑做到了一点,那就是出人意料。他拼命不顾一切地在楼顶探出身子,像一个无技巧的杂技演员,而后就身不由己地从楼顶上倒栽下来。这个形象消失了,罗派昂叹了口气。另外几位老师看了看他,以为他为祝平所说的那个姑娘的遭遇在紧张担忧。
这仍然是两个月后才发生的一件校园逸事。那个男学生坠地后只摔伤一只手,伤得不重,好像连骨头都没断。楼下面正好长着一棵大梧桐树,树冠伸展到了四楼和三楼的窗边,阔大的树叶和柔韧的树枝对坠落者的阻止与承接,犹如是对一个人失败爱情的报偿。事情在更以后,就在师生们的传说中真正成为一场微不足道的喜剧小品。(事物在时间中延续时常是这么可悲的状况。热情与恐惧的因素都在可笑的结局中被抹杀。又一年之后,罗派昂会这么想到,当他偶然又记忆起这件事的时候。)
祝平说:“眼看火车离道口只有几米了,可那个姑娘还停在那里。有的人已经在喊叫,可那个姑娘还没有走动。她的样子像在走,而且很用力,很慌乱,可她就是移动不了。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
祝平这么说着时神态很严肃,他倒不是有意在制造悬念。他一向从不会幽默,更不会黑色的。于布教授这时插了一句:“你没有想到冲过去帮她一下吗?”罗派昂听出于布的话音里带有嘲弄的成分。祝平却没有听出来,他认真地回答说:“已经来不及了。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当英雄。”他说得很坦然,于布听到后嘴角咧开了一些,漾出不出意料的轻蔑。罗派昂就产生出一些愤怒。
“这个老道学家。名利之徒。伪君子。”罗派昂在心里骂着。他想起有一段时间学校里大搞整顿学风,校方领导经讨论研究认为所有的无纪律首先都源自于感情的泛滥。年轻人的感情主要集中于情爱的范围,恋爱与失恋的状态都会导致情感失控,进一步影响到其他行为的无序出现。于是学校专门组织住在校内的一批被公认为有道德的老教师配合学工处干事,夜晚在校园内外巡查,捕捉那些屈服于情爱、从而逃避了教室和图书馆的学生。巡察组的任务非常明确简单,又有刺激性,尤其对于这些一生中修性养德的老教师来说。他们被指定的工作就是跟随着干事走,并积极主动地用手电筒去照所经过的草坪、树林,道路两旁的灌木丛,以发现那些相拥而坐或蜷伏着的男女学生。被发现的肇事者接着将被带往学工处办公室,登记名字和班号,然后接受老教师们的长达两个课时的口头教育。
这正是于布的拿手好戏,给学生们讲课程以外的人生道德与道理。所以于布教授主动报名参加巡察组,这件事还在校报上得到了报道与赞扬。那段日子,于布来到教研室都显得很有精神,他不择对象地大讲道德伦理,不管有没有人听,大声宣扬道德才是挽救时代沦落的唯一瑰宝。他详细叙说晚间的“历险”(这是他的用词),如何放轻脚步逼近那些可能有潜藏者的黑暗处,突然地打亮电筒,让那些“非常不道德”(于布的用词)的行为直接曝光。他得意地说着这些(就像他更早以前,每一节上课时,都要对学生们说明,他是当届的本市本区人民代表),最终是揪着某一个老师不放地说。
那段时间,罗派昂不得不怀疑于布也会拿手电筒照他。他那时正和一个刚毕业的女孩华沙相恋,有时天气好,也喜欢去钻那些黑暗处。他和华沙的关系一直延续到十二月,大约由于天气寒冷了,冰冷的气候不适合于恋爱,起码是不适于做相爱的那些动作。如果不能总有一个温暖的房间的话(其实总只有那一个房间也一样)。
那天上午,罗派昂感觉到自己一点都不能激奋起来。他带着华沙外出作一个短途旅游,住进一家小旅社。旅社的房间很简陋,没有暖气。华沙很不情愿地靠在床头,他紧挨着她坐在床沿,看着她的脸。他们的距离太近了,好在华沙很年轻,光滑的脸经得起看。他觉得她的眼睛的确很漂亮,一开始就是这让他入迷。可这天天气冷,小旅社的房间里更是阴冷,就像原始人的洞穴,但一定没有那样纯朴和自然。床铺也是硬的,没有干草松软,也没有那种清香(倒有一些霉味)。罗派昂就更多地注意到华沙身体上的缺陷,譬如她的胸脯差不多像孩子一样平坦。她的嘴唇也不够丰满,带着城市女孩的消瘦的普遍病态。他试着让双方的嘴唇碰在一起,她没有拒绝,也没有如往常那么接受。他感觉到了那种人为努力保持联系的生硬与不快。他想她更早就感觉到了,并且在进一步制造。
他们的手一直相互握住,但都没有一点温热,似乎双方都感受着对方的冷,又不放弃这种感受。这好像是一种勇敢,为此,罗派昂的心中生起了悲哀。
这以后,罗派昂将冰凉的手插入裤袋里,走到窗边去。他站在布满尘垢的旧木窗前,木头上油漆已经脱落,有好些虫眼,他清楚地看见了。窗外是一个菜市场,顺着窗缝他嗅到了烂菜的味道。他想这是自己的错误,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带她外出,而且竟然住进这么一个小旅社。(他忘了这是一个华美物质像帝王一样呼喊的时刻。)这里正是爱情的滑铁卢呀。
他听到身后的动静,回过头看见她正起身去穿鞋子。她的厚裙摆拖挂在床沿,裹着毛线袜的小腿优雅地伸出在外面。他的身体突然有一阵冲动,身体的一个部位迅速振作起来,具有进攻的欲望和可能性。但他没有走过去。他的更深的部分仍在冰冻中。
罗派昂离开窗边,他已看清这其实是教研室的窗子。现在是初夏,他穿着棉布休闲衬衣,浑身都已在舒展着。可他已失去华沙。激情于是依然没有踪迹。他想我是什么,我们这些人都算什么,什么也不是。
——我不是一个假道学家,我淡薄于名利,我仍然只是一个事件的倾听者而已。在这样一个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滞留在教研室里无所作为地听一件事故的发生(而且它已经发生,我只是在听它的复述。我面前仅是一个不太高明的叙述者),同时可能放弃了对现存的某样美好事物的领略与感受机会。我既不能与现实的背景(源自我记忆的幻觉就没有脱离开它)适应,明显地与环境疏离着(我那些幻觉充满批判之意与不信任);似乎具有批评它的能力,却没有改变与更合适地适合它的力量甚至信心。
——我不能沉湎进众多细碎的生存表象(像那两个沉浸于闲聊的女学生),不能为个体微弱的情感盲目冲动冒险(像那个坠楼的男学生),甚至也就像祝平那样完全不可能在日常可见的生活中冒一下险了吧?
这时的罗派昂已深陷于焦虑的意念沼泽,由于他被上面这些推测与指判所惑。这些思维像一座建筑于泥泞的迷宫,罗派昂此时在里面吃力地走来走去,找不见出口。可他竟然仍听见了祝平说话的声音。
祝平说:“我终于看清楚那个姑娘是怎么回事,原来她的皮鞋跟嵌入铁轨的缝隙里了。”
教研室里产生了一种叫“吁”的叹息声,是几个听众一起发出的。下面是罗派昂一边听着祝平继续往下讲着,一边所作的想象。他想,她肯定一开始就用劲地往外拔脚,可一直没有拔出。这当然都在很短的时间里发生。所以她也无法脱去鞋子,那是一双系带的鞋子。一双漂亮皮鞋。旁边的人那时都惊呆了,发出各种各样的喊叫声。可她好像一直没有喊叫,她好像只一心想把脚拔出来,只要拔出脚来,她就可以一步跨到铁道外去。那么一切都只是一场虚惊,是生命的一次极好的遇险。然而火车头已经开过来,比刚才更慢地开过来,显然司机已经刹车。同样显然的是火车头已不能正好在她的脚边完全刹住。就像面对着电影中的慢镜头(面对无可抗拒的残害自己的巨大物体,此刻是一片暗影悠悠移来),她在内心中看见了火车的钢铁身躯已经逼临,于是在绝望的恐惧中昏倒下去。
火车头整个都滑过了道口。这好像用去很多时间。道口那边的人(包括祝平,因此他具有作为目击者叙述的资格)终于眼前又开阔了(阻碍物自己在移开去),空间变得更大更亮,他们就又看见那个倒地的姑娘(阳光依然明朗地照着她)。有几个男人(没有祝平,虽然这不算冒险,但他没有这个热情,他只想远远地看,然后走开。当他年轻时被社会冷眼看待后,他就永远是这样子了)跑过去把她抱起,她的可怕的伤口在喷涌着鲜血,她的一部分仍在地上,她的脚和一段小腿。那几个人拦下一辆汽车,有一家医院就在一站路外,她的血得赶快止住。有人大声喊:“把她的腿带上!”
罗派昂的身子一震,他觉得这就像有人在对自己喊这句令人恐怖的好心的话。他感到了自己腿部的剧痛。(他的生活的腿)那里鲜血喷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