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此,我曾经有过一次简短的书写。以下是重述的部分。
我的意思是说,我回想起那个冬天。那是在冬天的最深处,那一个白昼就像个变心的恋人突然离去,夜晚开始拥抱一切。在昏沉的暮色中,我的一个比我年长的朋友牵着两匹马来找我,我这才想起,我们几天前约好,要到农业团的另一个朋友那里去玩。我们得在暮色里跑六十多里,其中大半路无疑得延续进黑夜中。我们得往南,经过铁路,然后往西。高原的黑夜会比大海边更滞重,一旦脱离开自己的居住地,就常会方向难辨。我稍稍有些担忧,犹疑地望一下朋友,昏暗中他略为成熟的脸正对我微笑。我也就无话。这时,我才用心去看他牵来的一匹白马和一匹黑马,两匹马都像北风一样,瘦削而又强壮。两匹令人心怀畏惧、又不由得充分喜爱的骏马。它们的马蹄踏在雪上,几乎听不到声响。
实际上,我们骑马上路时,天已经黑透。天空中星斗密布,就像银色的渔网张着。冰彻的空气穿过鼻道,一直到肺中,仍保持着一股寒意。我们开始让马碎步,不紧不慢地踏出了营地。我看到高原的干燥的雪在他那匹马的马蹄上四扬起来,在星光下闪闪烁烁,真是美丽之极。我知道同样的雪,也在我的马蹄下溅扬,这使我突然有一种不寻常的振奋与激动。我觉到了那种冲动。我看出他也一样。我们不约而同地夹紧马腹,让马快跑起来,很快地穿越过营地外的公路,和一片不大的白杨树林。积雪的河套大地顿时展现在面前,头顶与远处则是深深的夜色,整个空间充满辽阔的安宁,还有神秘。
我们依然没有说话,尽意地驰骋着。渐渐地,朋友骑的白马超到了前面,他越跑越快。我心里一阵紧张,连忙紧盯住他的身影跟上去。但忽然,星光下我一直盯着的那乳白色的影子一跃不见了。我在黑马背上拼命地抬起身子,想看个清楚。就在这时刻,我猛然望到了前方约十几米远处的铁路,发暗的路轨上,竟并排着四个人影。那些身影那样默默地端坐着,看起来一动不动,颜色是一种淡淡的灰色。我的马迎面冲去,已经来不及勒住,瞬息间,我感到马首撞开了一阵风。我似乎看到那些灰暗的影子被撞成碎片,它们在地面上像积雾一样地分散开,游荡着。
“等等我!”我大声惊叫起来。
“喊什么!”朋友低沉的斥责声,就在我的身边响起。我慌忙转身看去,却见他身下的白马已与雪原融为一色,而他昏暗的人影,像在半空飘浮着。这使我倍感到眼前事物的不真实,如在梦中。
“你看到了没有?”我将马止住,回过头去指着铁道。然而这会,我的手指在事实中漫无所指,眼前只见两条铁轨并行着,在雪地上暗幽幽的,四处绝无人影。我目瞪口呆。我们的马匹偏在这时接连打起响鼻来,热烘烘的水汽在空中随即消散。两种相似的境况,我从惊吓中解脱出来,觉得自己受到了嘲弄。“我刚才分明看到的。”我嗫嚅着说。
“你没看错。”朋友的嗓音与往常一样平静,这重又引起我的恐怖和疑虑。他接着说:“那还是前年,你还没有到高原来,有四个和你一样从南方来的知青春节前扒火车回家,冻死了,尸体就扔在这里。”
这个回答在当时叫我惊愕不已。这之后,我时常在想象着那四个青年人的死亡之程。我甚至觉得这不能说是一种方式,它不是被选择的,甚至也不是出自某种不可违的压力。死亡并没有在寻找他们,它与他们仅仅是遭遇上了。就这么回事,却更加可怕。生命在这里不寒而栗,因为这样偶然的、从未被看重的死的状态,它突如其来,却同时又是一个悠缓的过程。
所以,在新的叙述中,我就这样发现死亡已经成为一个开头。也许,它出现得早,因此具有更多的诱惑。我感觉它就像一个人在叙述的附近住下。
我无数次想象过四个青年在生存的最后日子到达死亡的旅途。那是冰冷的空气在钢铁的车厢外不停爆裂着、寒意不断加深、时间与空间一起绵延不绝的途径,有个深夜我坐在营地的门卫值班室里面对着大火炉烤火时想。
这同样是个极寒冷的冬天,我站深夜两点到四点的岗。值班室是个孤零零建着的小房子,面朝大路有一面窗户和一扇门。那晚风非常狂烈,夹着雪片呼啸而至,破旧的门插销已失去作用,我找来一根铁路的枕木顶在门后,才算让自己获得了房屋还算完整的保护。我把用大汽油桶改制的煤炉烧得极旺,火舌冲出炉口有一尺高,我又裹紧沉重的羊皮大衣坐着,仍然感到一阵阵冷意袭身。四个青年开始扒上火车时,一定未曾想到在高原的寒夜,人一旦失去房屋与火炉,就会像赤裸的鱼被扔进空旷的冰柜。
他们一定是在一个阳光明亮的中午,在某个火车货运站钻进那黑沉沉的闷罐子货车厢的。那些货运站里路轨纵横交错,一连串火车车厢自信地趴在那里,乌黑发亮,对缺钱买火车票的人自然具有诱导的作用。太阳光一向在地面制造着众多的错觉,这是其中可怕的一个。确实,高原冬天的中午,只要没有风,我们就常在开阔的地面躺着晒太阳,晒得全身暖洋洋的,肢体和欲望全都张展开来,犹如是在暖春,于是便错误地估计了环境。但随着太阳离去,空气里的那点温度很快消失,我们的整个身躯也就重新缩拢。我能够理解他们的行为。
我自己就不止一次地想过要扒货车回家。我的家乡在东海边,从高原去,要乘火车先向东,然后向南,各走上千公里。在这之前,我也从没有想过在货车中被冻死的可能性。我还来不及实行这个念头,就知道了这种后果。死亡的阻碍力量在可行可不行的事上,毫无疑问很巨大,从此以后,再没有过知青扒长途货车。有一部分人改用了在客车上逃票的方法,事隔不久,发生了一件很轰动的事,八个探亲回高原的兵团战士因无票,到站时无法下车,便占领一节车厢,结果被车站员工围困攻打十几个小时,最后由大队兵团战士赶来解救。此事就出在离我们营地不太远的乌拉特前旗,我们都跑去看了那节被砸得稀烂的车厢。
我此后仍然想象过四个青年向死亡的迷途旅行的情景。他们带了些干粮,装在随身的小挎包里上了路。他们也许还带了一副扑克,四个人正好玩着消磨时间。其中的一个可能带着一本有趣的书,阅读顶多是四分之一的人的行为。当我的想象走入死胡同时,我就在思虑那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在那个时候,可供旅途阅读的书不多。第一天,他们的旅程有着这样一些快乐,我完全相信。当晚,他们被冻了一阵,深夜的几个小时里,他们挨在一起取暖,迷糊着睡着了一会。他们总算醒过来,发现脚全僵了,像铁锤一样沉,小腿像锤把一样僵硬。他们全都感冒了,清鼻涕冻结在嘴唇上。他们的头脑也有点呆板。可这时早上的太阳也已出来。冬天里像母亲一样温暖的太阳又一次阻止住了他们正确的选择,他们在列车停靠一个小站时没有下车。
他们相信第二夜同样会如此可以靠忍受来熬过去。感冒算不了什么,他们没有钱,可有年轻健康的身体。对这一点他们很自信。而对大自然的能力他们显然估计不足,至于对死亡,他们完全抱着疏忽的态度。那天深夜接近四点钟时,我在被暴风雪包围的小房子里的火炉前,想象着四个青年在铁皮车厢内的第二夜。那天下午气候开始变化,先是从列车的屁股后面刮来猛烈的寒风,准确地说,是来自西部的寒流,它的速度极快,迅速地超到了奔驰着的列车前面去。那时还没有下雪,雪还在后面被风用力地推着,一场真正的厚雪。但从那时开始,那列车就只能在寒流中奔跑,被挟裹着扔在后面。这是唯一的好的可能。可那死亡早已认可了广大寒冷经过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