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存在认知的过程中,体验或对象普遍存在着被看成是超越各种关系、可能的利益、方便和目的的倾向。从某种角度来考虑,它似乎就是宇宙中所有的一切,似乎它就是和宇宙同义的全部存在。
这一点同缺失性认知形成鲜明的对照,大多数的人类认知经验都是缺失性认知。这些经验只能是部分的和不完全的。
19世纪的绝对唯心主义,把全部宇宙被设想成是一个单位。由于这个统一体永远不可能都有限的人容纳、理解或认知,所以一切对现实的认知,必然被看成是存在的部分,而它的整体永远是不能想象的。
在具有存在认知的时候,知觉对象是被充分而完全地注意到的。这个特性可以叫做“总体注意”。在这里,我们试图描述的特性与迷恋补充完全吸收。在这种注意中,图形成为全部的图形,背景实际上消失了,或者至少是没有被显著地觉察到。这时,图形似乎从所有其他东西中抽出来了,世界仿佛被忘掉了,似乎这时这个知觉对象已变为整个存在。
由于整个存在正在被察觉,如果整个宇宙又可以同时被容纳,那么它所包含的一切规律都会被掌握。
这种知觉与常规知觉有明显不同。在这里,注意对象和注意有关的所有其他东西是同时进行的。对象是在它与世界上所有其他东西的关系中,而且是作为世界的一部分被察看的。正常的图形背景关系是有效的,即背景和图形两者都被注意到了,尽管是以不同方式被注意到的。另外,在普通的认知中,对象不是按其本来面目,而是作为类的一个成员,作为更大范畴中的一个范例来看的。我们已经把这种知觉描述为“类化的”,而且还要指出,这种常规知觉并不是包括人和物各个方面的完美知觉,而是一种分类、归类,是为放进这个或那个文件柜而贴上标签的。
假如想更清楚地了解我们日常的认知,就要在一个连续统一体上进行,这里包括自动地比较、判断和评价,如更强、更少、更好、更高,等等。
而存在认知可以叫做不比较的认知,或者不判断的认知,不评价的认知。
一个人可以作为他本身来自察,即由他自己来看他自己。他可以被特异地和独特地察看,仿佛他是他那一类的唯一成员。这就是我们通过独特的个体知觉所表示的意思。当然,这也是一切诊疗学家所力求做到的。但是,这是一个非常困难的任务,它比我们平常打算承受的困难要大得多。然而,这样的知觉是能够短暂地发生的,而且在高峰体验中,它已经作为这种体验的特征发生了。健康的母亲爱恋地感知她的婴儿,就近似这种个体的独特知觉。
她的婴儿完全不同于世界上的任何其他人,他是妙极的、完美的、令人销魂的(至少她能够把自己的婴儿从格塞尔常规中分离出来,并能够与邻居的孩子进行比较)。
一个对象整体的具体知觉也包含这种带着“关怀”看的意思。反过来也是一样,即“关怀”对象可以引起对它的持续注意。反复地审视知觉对象的一切方面是非常必要的。母亲一再地凝视她的婴儿,爱人一再地凝视他所爱的人,鉴赏家一再地凝视他的画,这种精细的关怀肯定会比那种不合逻辑的、一闪即过的、漫不经心的形式化知觉能够产生更完全的知觉。从这种全神贯注的、入迷的、完全注意的知觉中,我们可以期望获得细节丰富的、对客体多侧面的知觉。这种知觉成果同漫不经心的观察成果形成鲜明对照,后一种知觉只能提供经验、对象的裸露骨架,只是有选择地看到它的某些方面,而且是从“重要”和“不重要”的观点出发的(一幅画,一个婴儿或所爱的人有什么“不重要”的部分呢?)。
存在认知的实际情况是,人的一切知觉在某种程度上是这个人的产物,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是他的创造。但我们也可以整理出外部对象——作为与人的厉害无关的东西,和作为与人的厉害有关的东西——在知觉上的一些差异。一般地说,自我实现者通常这样感知世界万物:仿佛某个对象不仅在外部事物之中是独立的,而且它也是独立于人的。普通人在他最高大的时刻,即在他的高峰体验的时刻,也是如此。这时,他能比较容易地这样看待自然,仿佛是从它自身并且是为了它自身来看,它本来就在那里,而不是作为人的活动场所、为了人的目的而放置在那儿的。他能比较容易地防止把人的目的投射到它上面去。总之,他能按照对象自身的存在“终极性”来看待它,而不是作为某种有用的东西,或者作为某种可怕的东西来看待它,也不是按照某个别人的方式对它做出反应。
以显微镜观察切片作例子。这架显微镜透过组织切片可以发现事物本身的美,或事物的威胁、危险和病态。透过显微镜观察肿瘤的切片,如果我们能够忘掉它是癌,那么它就可以被看成是美丽的、复杂的和令人惊异的组织。如果从蚊子本身的目的看,那么它就是一只奇妙的东西。病毒在电子显微镜下也是迷人的东西(或至少它们是可以迷人的东西,只要我们能够忘掉它们与人的关系的话)。
由于存在认知更有可能成为与人毫无关联,所以,它就能使我们更真实地去查看事物本身的性质。
重复的存在认知看来能使知觉更丰富,这是我们在研究存在认知和普通认知中浮现出来的一个差异。重复审视我们所爱的面孔和我们赞赏的绘画,会使我们更喜欢它,而且能使我们在各个方面越来越多地感知它,这个我们称之为客体内部的丰富性。
但是,重复存在认知的效应与普通的重复体验的效应(厌烦、熟悉、丧失注意等)相比,则构成更鲜明的对照。对于好人和坏人(如残忍卑鄙的人)来说,实际情况也是如此,即重复地审视好人,似乎使他们看起来更完美;而重复地查看坏人,则内心倾向于使他们看起来更坏。
在那种普通的知觉中,通常最初的知觉只是分成有用的和无用的、危险的和没有危险的类别,重复地观察会使它变得越来越空虚。基于焦虑或由缺失性动机决定的普通知觉的任务,通常在第一次查看时就完成了。接着,察看需要就消失了,此后,已经分成了类别的人和物,简直就不再被觉察了。在重复体验时,贫乏就显露出来。这样一来,贫乏也就会越来越突出,越来越多。此外,重复地观察不仅会造成这种知觉的贫乏,而且会造成持有这种知觉者的贫乏。
同不爱相比,爱能导致对于所爱对象内在本质更深刻的知觉,这里主要的机制之一就是爱包含迷恋这个所爱的对象,因而“关怀”地重复审视、研究、查看、观察。相爱的人能相互看出潜在性,这一点旁观者是无能为力的。习惯上我们说“爱是使人盲目的”,然而,现在我们必须承认爱在一定情境中比不了更有知觉能力这种可能性。当然,这里也包含着可能在某种意义上察觉尚未实现的潜在性的意思在内。这并不像是难以研究的问题。专家手中的罗夏测验也是探察那些并没有现实化的潜在性的。在原则上这是一个可以检验的假设。
美国心理学,或者更广泛地说,西方心理学以那种我认为是种族中心主义的方式假定,人的需要、畏惧和兴趣必然永远是知觉的决定因素。知觉的“新观点”是以认知必定永远被激发的这种假设为基础的。这也是古典弗洛伊德主义的观点。进一步的假设包括,认知是应付现实的工具性机制,以及在很大程度上认知必然是以自我为中心的。设想事物之所以被看到只是由于观察者的兴趣的优势地位,而且设想经验必然是以自我为中心或定点而组织起来的。另外一点,这是美国心理学中的一个古老观点,即所谓的“机能心理学”,它在广泛流行的达尔文主义的强烈影响下,也倾向于从能力的有效性和“实用价值”的观点来考虑一切能力。
而且,我们把这种观点看作是种族中心主义的原因的之一显然是由于它作为西方观点的自然流露而出现的,另一方面是由于它受到东方特别是中国、日本、印度的哲学家、神学家和心理学家的著作的长期忽视,而不提及哥尔德斯坦、墨菲、C·比勒、赫克斯利、索罗金、瓦茨、诺尔斯罗普、安吉尔,以及许多其他的作者。
在自我实现者的正常知觉中,以及在普通人比较偶然的高峰体验中,知觉可能是相对超越自我的、忘我的、无我的。它可能是无目的的、非个人的、无欲求的、无自我的、无需要的、超然的。它可能是以客体为中心的,而不是以自我为中心的。这就是说,知觉经验可以围绕作为中心点的客体组织起来,而不是以自我为基础组织起来,仿佛他们觉察的是某种独立的现实,这些现实并不依赖观察者。在审美体验和恋爱体验中,有可能成为如此全神贯注,并且“倾注”到客体之中去,所以自我自然消失了。一些讨论美学、神秘主义、母性和爱的作者,如索罗金,甚至已经达到这样的地步,认为在高峰体验中我们甚至可以说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同一、两个事物融合成一个新的更大的整体、一个超级的单位。这使我们想起某些有关神人和自居作用的定义。当然,这也展现了在这方向上进行研究的可能性。
高峰体验被认为是自我批准的、自我证实的时刻,这种自我证实把自己的内在价值带给了自己。这就是说,它本身就是同一的,是我们可以称做目的体验的而不是手段体验的东西。它被认为是如此宝贵的一种体验,是如此巨大的一种启示,甚至试图证实它也会脱离它的尊严和价值。通过我的研究对象关于他们的爱情体验、神秘体验、突然顿悟的报告,表明它是普遍性的证明,尤其是在治疗情境中的顿悟时刻,这一点变得更明显了。由于人会采取防御手段保护自己避免洞察真情,所以顿悟的根本含意就是痛苦的认可。它的突入意识,有时对人是沉重的打击。然而,尽管如此,它仍然被普遍报告为是值得的、称心如意的和长期需要的。看见比看不见更好,即使是在看见伤痛时,也是如此。事实是这样的,体验的自我批准,自我证实的内在价值,使得痛苦成为值得的了。众多的讨论美学、宗教、创造性和爱的作者,同样也把这种体验不仅描绘成是有内在价值的,而且把它描绘成在另一方面也是有价值的,即由于它们的偶然出现使得生活成为值得的了。神秘主义者总是断言,那种在一生中只能偶然两、三次的、崇高的神秘体验有巨大的价值。
这种高峰体验与正常生活体验相对比,差异非常显著,行为被认为是同达到目的的手段一致的。在许多作者那里,“行为”这个词和“工具性的行为”这个词被看成是同义的,每件事情都是为某个未来的目的,也就是为了获得某物而做的。在杜威的价值理论中,这种态度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他认为,根本就没有目的,只有达到目的的手段。甚至这样的表述也不是完全确切的,因为这里还包含着有目的的意思。更确切地说,手段是达到其他手段的手段,而这个其他手段反过来也是手段,如此循环,以至无穷。
纯真快乐的高峰体验,即是终极生活目标和生活的终极证明和证实。心理学家居然无视高峰体验,甚至官气十足地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更糟的是客观主义的心理学甚至先验地否定它作为科学研究对象的可能性,这是难以理解的。
在所有普通高峰体验中,都有一种非常独特的、在时间和空间上定向能力的丧失。确切地说,在这种时候,这个人在主观上是在时间和空间之外的。例如,诗人和艺术家在创作的狂热时候,他周围的事物和时间的流逝对他丝毫没有影响。当他“醒”过来要判断过去了多长时间时,几乎不能做到,通常他只好摇摇他的头,仿佛刚刚从茫茫然中苏醒,弄不清自己身处何方。
但是,更经常的是,完全忽略了时间的流逝,热恋中的人尤其如此。在他们的迷恋中,不仅感到时间过得惊人地快,一天可能像一分钟似的过去,而且形成强烈印象的每一分钟生活也可能像一天甚至一年那样长。在一定程度上说,仿佛他们是在另一种世界上生活。在那里,时间既是静止不动的,又是以光的速度运动的。对于我们的日常范畴来说,这当然是矛盾的和荒谬的。然而,研究对象的报告确实是这样的。因此,这是我们必须重视的事实。我们没有理由说,这种时间的体验可能经不起实验研究的检验。在高峰体验中对于时间流逝的判断,必然是非常不准确的。同样,对于周围事物的觉知,与在常规生活中相比,也必然是极不准确的。
从价值心理学的涵义的角度考虑,我们的发现是极其令人困惑的,然而又是如此始终一致的,因此,不仅有必要报告这些发现,而且需要有所理解。让我们首先从末尾开始,高峰体验仅仅是善的、合乎需要的,而且从来没有被体验为恶的和不合乎需要的。这种体验本质上就是正当的;这种体验是完美的、全面的,而且不需要任何其他东西作为补充,它本身就是充分的。从本质上看,它被认为是必然的和不可避免的,它正像它应该成为的那样,对它的反应是敬畏、惊奇、诧异、谦卑,甚至崇敬、得意和虔诚。神圣这个词偶尔也被用来描绘人对高峰体验的反应。在存在的意义上而言,它是快乐和欢欣的。
在这里,哲学的蕴涵是惊人的。如果为了辩论,我们承认在高峰体验时可以更清楚地看到现实本身的性质,更深刻地看透现实的本质,那么,这就和很多哲学家和神学家所说的几乎没什么两样。他们断言,当从其最佳状态和崇高的观点来看时,整个存在仅仅是中性的或善的,而邪恶、痛苦、威胁等只是一种局部现象,一种不看宇宙的完整和统一,只从自我中心的或过于卑劣的观点来看它的产物。当然,与其说是否认邪恶、痛苦和死亡,倒不如说是与它们的一种和解,是对它们的必然性的一种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