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那天下午,高雪梅在厨房里准备除夕家宴所需的各种食品,夏风则在客厅里喂小孙女吃金橘,一边教她唱“两只老虎”。小孙女对“耳”字的奇怪发音,逗得夏风哈哈大笑。
正在这时,门铃响了。夏风起身开门,随手把一瓣尚未去除籽儿的金橘放进自己的嘴里吞了下去。
来的是科技局的刘局长、一名副局长、办公室主任和计划处处长。夏风很意外,连忙把客人让进客厅。
刘局长是一位40多岁的精明强干的女性。10多年前夏风认识她的时候,她正是市科委(科技局的前身)计划处的处长,后来受到侯市长的赏识,一路提拔到局长的位置。由于夏风领导的企业一直是市里的科技典型,而夏风本人不仅是科技金奖和发明精英称号的获得者,也是科技金奖评委会的专家组成员,因此长期保持着工作上的联系。今天看望夏风,是科技局组织的节前走访科技专家活动的一部分。
刘局长们对夏风的病情早已了解,交谈中小心翼翼地避免提到这一点。这当然是题中应有之义,夏风也不揭破,大家其实都是心照不宣。交谈了一个多小时,刘局长起身告别。夏风和高雪梅要留下他们吃完晚饭再走,刘局长笑着说:“不行啊,还有两位没拜访呢,改日吧。”
当天晚上,夏风就感觉胸部发胀堵得慌,晚饭只吃了一小口却咽不下去,吐了出来。除夕早晨,按习惯要吃饺子,儿媳买回来的只有大拇指盖大的微型饺子,夏风也是一个都咽不下去。初一早晨,夏风要回半岛给二哥三哥拜年,高雪梅和小旻、小玫、儿媳妇一致反对,但终于没有拦住他,只好全家人陪着他一起回去了。二哥二嫂年前刚从重庆回来,午饭是在二哥家吃的,夏风虽然也坐到餐桌前,却是水米未进,拖累一大家人都没有吃好。两个哥哥看着夏风,担心地问:“怎么回事?”
高雪梅刚要回答,夏风抢着说:“没事,可能是化疗反应,过几天就好了。”
其实,夏风心里还有另一种酸楚:就在去年的今天,妈妈还和全家一起坐在桌前,接受儿、孙、重孙的拜贺,然而如今已经是阴阳阻隔,再也无法寻回那份温馨那份情趣那份报恩的满足了……
二哥沉吟着,没有说出自己的担心,只是问道:“你这样,明天还能回去看老姑吗?”
每年正月初二回老家给姑姑拜年,是夏风哥儿三个人绝不改变的铁律,连姑姑也都养成了习惯:每到正月初二上午9点钟左右,就会站在街上守望三个侄子。
但是今年……
夏风想了想,苦笑着说:“明天我就不去了吧,免得老姑跟着担心。你们去吧,告诉老姑,就说我家里有客人,走不出来。”
这谎言虽然也算善意,但再善意也毕竟是谎言。这一瞬间,夏风体验到一种无法言说的悲凉。如果仅仅面对自己,一切都要简单得多,考虑到80多岁的姑姑,问题就变得复杂起来。许多人在重病期间都会变得性情乖张脾气暴躁,而夏风却给人一种比平时更加平和的感觉──他唯恐给家人和亲戚朋友带来精神压力。
然而,他此时实为固执的自以为是却让全家人束手无策。依着高雪梅和孩子们,那天晚上夏风就应该去医院,但他确信这是化疗的结果,坚决不去。家人又不敢违背他,生怕惹他生气,有点左右为难。
从正月初三开始,前来拜年的客人就不断,夏风不能不强打精神迎来送往。由于已经四天多粒米未进,他疲惫得只想躺下来闭眼休息。
初四那天上午,高雪梅和两个孩子让夏风去医院做第二个疗程化疗,夏风却坚决不同意:“我现在这个状况,肯定是化疗造成的,不然何至于如此?再做下去,我恐怕反倒会死在化疗上。再说,我体质这样差还能做化疗吗?你们不要逼我了,谁说都没用。”
那天入夜之后,高雪梅坐在他的床边,在轻柔的床头灯灯光下轻轻为他按摩,一边静静地看着他变得黄里透灰的面孔,一阵阵锥心刺骨般的痛楚袭上心头。30多年过去,夏风在她心中的形象,一直是那样刚毅顽强,何曾见过他这样憔悴这样颓废?
她知道自己是个粗心的女人,在生活中的许多细节上,对丈夫的照料远未尽到责任。如今,如果夏风所剩时日不多,自己连补偿的机会都没有了。记得在夏风手术后的一天,徐博彧曾对她说过,夏老师(他有时这样称呼夏风)活得很累也太亏心,现在的社会,以他这种条件这种地位,有几个人像他这样除了工作什么嗜好都没有的?不要说喝酒唱歌跳舞打麻将,就算是“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也稀松平常,像他这样的人太少了。她当时是当成笑话听的,现在想想,多年来把丈夫当成私有财产守护着,唯恐别的女人染指,到底是对是错?她对于自己选择夏风作为终身伴侣,一路相伴着走到如今,可说是无怨无悔十分满足,万一丈夫真的是怀着亏心和悲苦离她而去,将会在余下的岁月中让自己后悔不已。假如现在有哪个女人能让夏风好起来活下去,她情愿丈夫另有所爱……
对于任何一个女人来说,这无疑都是一种艰难的抉择。想到此处,她不由得泪如泉涌,任温热的眼泪滴落在夏风的额头。
夏风激灵一下睁开眼睛,看看泪眼婆娑的高雪梅,知道她是在担心自己,伸手为她擦拭着泪水,轻声说:“你别难过,也许是我命中应该有此一劫,未必就到了死别的关头。退一步说,即使我要去了,那也只是我先于你走完了自己的一生而已,没有什么值得特别悲苦的,你记着,真的到了那一天,你要好好活下去,好在两个孩子都大了,生活上也不需要担心什么,我现在心里很坦然……”
“别说了……”高雪梅强忍着眼泪,期期艾艾地说,“你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我自己扔在这个世界上,哪怕我们倾家荡产,也一定要治好你。”
“不要说傻话,大夫治病不治命,我们能做的,不过尽人事而已。既不能不作为,也不要过分。”
“怎么办啊──”高雪梅心里一片迷茫,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等节后上班,我到北京去检查一次,好坏有个结论,然后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办。”
“听说北京几个好点的医院挂号很难,能不能找到熟人帮忙联系?你这么多天不吃饭已经瘦得脱相了,实在不能再拖下去。”高雪梅忧心忡忡地说。
“找找看吧,也许可以找到……”夏风不大确定。他很自然想到肖洁,但犹豫着,不知道是否应该找她,怎样跟她说这件事。
高雪梅迟疑了一会儿,似乎下了很大决心,试探着说道:“昨天徐博彧来看你时,对我说过肖洁在北京有门路,我们不妨让她出面问问看。如果你不好打电话,我来跟她讲好吗?”
夏风定定地看着高雪梅,颇感意外。
“你不用疑虑——”高雪梅垂下眼睑,幽幽地说道,“徐博彧说他可以陪你去北京,这份好意我心里明白。就是肖洁,能在那种情况下到医院看你,我感激还来不及。你有这样的朋友,我——不会提防也不会忌恨她……”
不知道是云海还是博彧让她知道了肖洁曾到医院看他,夏风已经不想追究这件事了。第二天,他当着高雪梅的面给肖洁打了个电话。
“谢谢你的拜年短信。我想去北京检查一下身体,能请你帮忙联系一家医院吗?”
“总算等到你的电话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电话里传来肖洁略带惊喜的声音。夏风把电话移开一点,使高雪梅也能听清:“也不是很急,你联系好了再定时间吧。”
高雪梅急了,伸手拿过夏风的电话,说道:“肖洁吗?我是高雪梅。不好意思,有事才给你打电话。是这样的,夏风现在情况不太好,他已经6天吃不下饭了,再拖下去受不了的,所以想尽快去北京,听说你有亲戚在北京,你看——”
肖洁沉默了一下,急促地说:“6天没吃饭了?怎么才做出决定!你不要说了高会计,我——哦,现在10点多,今天来不及了,我明天早晨坐飞机去北京,联系好了就告诉你,你马上带夏总到北京。他能坐飞机吗?”
高雪梅看了夏风一眼,见夏风点头,答道:“可以坐飞机。”
“那好,订好航班告诉我,我到机场接你们。”
“谢谢你。所有费用,包括你到北京的机票我们承担。”
“不要说这些。”肖洁打断高雪梅的话。
第二天上午,高雪梅打电话把情况告诉了徐博彧。徐博彧说:“这样很好,夏老师到北京的事情你和孩子就别操心了,我陪着他去北京,你们只管放心。”
高雪梅放下电话,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虽说完全相信徐博彧,但这么大的事,自己的亲人不去,怎么说也会牵肠挂肚。看看夏风还在沉沉地睡着,又拿起他的电话,翻出肖洁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
对方电话关机。她心里咯噔一下,一时乱了方寸:昨晚答应得好好的,今天却不接电话,什么意思?不会是敷衍夏风和自己吧?她看看尚在睡着的夏风,迟疑了一会儿,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叫道:“夏风,你醒醒——”
夏风睁开眼,懵懂地看着高雪梅,“唔?”
“我刚才用你的手机给肖洁打电话,但她关机,不会是不想接我们的电话吧?”
夏风靠着床头坐起来,思索了一会儿,说:“不可能的,她一定是在飞机上。你又找她了?”
“啊——”高雪梅恍然大悟,“我是紧张得糊涂了,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我想问问她需要提前做哪些准备,免得措手不及。”
准备什么……夏风知道,肖洁一定会安排得妥妥帖帖,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告诉她:“只要带着随身衣服就可以了,别的什么都不需要,你千万别搞得像搬家似的。即使有什么遗漏,在北京什么买不到?”
当天没有肖洁的信息。第二天下午电话来了,告诉夏风已经联系好北京医院和中医院的专家,他随时都可以过来,她在北京等着他。
“好,我马上安排订机票。”夏风本想说一声谢谢,又咽了回去。此刻说一个谢字,连他自己都觉得过于生分。
夏风随后给徐博彧打了电话。徐博彧告诉他:“我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就明天走吧。机票我来定?”
“不用,公司和机场售票处有协议,一个电话就搞定了,你把身份证号码发到我的手机上即可。”
夏风和徐博彧于正月初七下午1点走下飞机的时候,肖洁和她的外甥女正等在机场出口处。见到他们俩,肖洁与她的外甥女对视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对第一次见面的三个人做了简单介绍。她的外甥女叫小薇,看起来不到30岁,披肩长发随意拢在肩后,像城市里常见的公司白领。她长得有点像肖洁,身材高挑容貌姣好,却看不出是一个活跃在演艺界的角色。小薇伸手一让,带着他们上了一台白色的5系宝马轿车,亲自驾车向市内开去。
肖洁坐在夏风的身边,默默打量着瘦骨嶙峋的夏风,满眼都是关切和怜悯。夏风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裹紧身上的羊绒大衣,问道:“我们直接去医院吗?”
“已经约好明天到中医院,现在去酒店。检查期间就住在酒店里,如果需要住院治疗,再另行安排。在北京这段日子,你完全听我安排好吗?”
夏风没有回答。徐博彧从副驾驶的位置回头看了肖洁一眼,若有所思地笑笑,半认真半调侃地说道:“投奔你来的,当然听你安排,从今天开始夏总就交给你了。”
小薇把车停在一栋大楼的停车场,直接带他们来到10楼的一个房间。
这是一个套房,外间的客厅足有20多平方米,摆着一排沙发和茶几,茶几上摆着一盘葡萄。沙发对面墙上挂着一台很大的液晶电视,旁边依次摆着一张麻将桌和一个大大的鱼缸,鱼缸里有几条形状怪异色彩斑斓的鱼在水草间优哉游哉地摇头摆尾嬉戏着。宽大的落地窗上掩着淡黄色的薄纱,紫红色的窗帘悬挂在窗户的两边。里间的卧室也有近20平方米,摆着一张硕大的双人床,床头上方挂着一幅达·芬奇的《圣母子与圣安娜》,侧面是一排乳白色的衣柜。对面放着一张米黄色的办公桌,桌上两端各放着一个花瓶,一瓶插着一束鲜红的康乃馨,另一瓶则是蓝色花瓣黄色心蕊的勿忘我。地上铺着厚厚的棕色地毯,整个房间布置得温馨而静谧,看格调不似酒店客房,倒更像结婚新房。
夏风询问地看看肖洁。肖洁解释道:“这是小薇男朋友的房子,他的公司办公室就在8楼。小薇偶尔会到这里住一两天,为了接待你,昨天重新布置了一下,被褥和桌上的花儿都是新换过的。”
小薇点点头,微笑着说:“这儿离医院比较近,来往都方便。听老姨说夏叔是个文雅的人,这里出门500多米就是古玩城,有时间可以去逛一下。如果有什么不满意的尽管说,千万别客气。”
夏风叹了一口气,由衷地说:“这实在是──有点不好意思了。”
“不要这样说,你是老姨的朋友,当然也就是我们的朋友,这都是应该的。”
肖洁从徐博彧手中接过拉杆箱放到衣柜里,回头问夏风:“你要不要躺下来休息一会儿?”
夏风摇摇头说:“不,我不是很累。”
“那就先坐一会儿吧。来,徐厂长也坐。”肖洁从茶几下拿出一盒中华烟递给徐博彧,眼睛却看着夏风,“你现在8天没有吃饭了?”
夏风仰头想了想:“是8天吧。”
肖洁痛心地说:“我们又有7个月没见,想不到你会变成这样……”她低下头哽咽了一下,随即抬眼看着夏风,“不过你不用担心什么,小薇和她的男朋友都说,要找最好的专家,一定治好你的病。他昨天晚上出差到内蒙去了,一周左右回来。临走前安排他的小胖司机专门为你服务,这期间如果有什么事情,可以随时给他打电话。”
小薇补充了一句:“在北京,他比我吃得开。”
肖洁突然记起一件事,站起来对徐博彧说:“你们还没吃午饭吧,我们也没吃,等着你们呢。现在我们吃饭去吧。”
徐博彧看看夏风,回答道:“我在飞机上吃过了,夏总确实没吃。”
夏风连忙说:“真抱歉,我忽略了。徐厂长在飞机上吃的那一点根本不行,你们仨去吧,我在房间里等你们回来。”
肖洁不依:“你是主角,你不去我们还能去吗?去吧,我也想看看你到底怎么吃不下饭。”
夏风苦笑着说:“如果能吃下去,我还有必要到北京来吗?我去了会影响大家的食欲,何苦呢?”
徐博彧看了看手表,以商量的口吻对肖洁说道:“现在已经3点了,不是吃饭时间。要不你们娘儿俩去吃吧,我和夏总商量点事情。”
“喔,那就再等一会儿,5点去吃晚饭吧。”肖洁没有再坚持,“你们商量什么怕人的事情,需要我们回避吗?”
“噢──”徐博彧摇着头说,“不,我要说的事情和你们也有关。你们对夏总体检的安排,已经够周密的了。我想,有肖姐和司机的全程陪伴,我在这里已经是多余的了。要不我先回去?等检查完有了结论我再来接夏总回去。”
夏风和肖洁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
“这也不是不可以。”肖洁思索着答道,“我就住在8楼,很方便的。其实,我对这里的事情也是两眼一抹黑,完全靠小胖跑前跑后。我原先想应该是夏风的夫人陪他来的……”
小薇补充道:“小胖是一个很灵活的小伙子,有几个专家他也认识,有他在倒是很放心的。”
徐博彧看看夏风。夏风沉吟良久,倒也没有反对的理由。如果说要避讳瓜田李下之嫌,实在是难以启齿,“也好吧,各厂都已经上班了,徐厂长留在这里也有问题。好在我完全能够自理,除了检查时办理各种手续,其余的事情不需要别人照顾。”
“那好。”徐博彧站起来说,“我现在就去机场,看看有没有机票。拜托肖姐了,每天的检查结果都请你告诉我,不然我不放心也没法向夏总家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