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你好像以前就有胃病，想不到这次这样严重，真让人担心。是不是很痛啊？能够吃东西吗？”肖洁定定地看着夏风，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我在1993年得过胃炎，你说的应该是2003年又犯过的那一次。这次是深度溃疡，大夫说怕穿孔，所以选择手术。最痛那两天已经度过了，现在正在恢复正常。吃饭还不太行，只能吃一点流食，大夫给我安排的是三个月流食三个月软食，半年后才能恢复普食。”夏风扼要地介绍一遍，又调整了一下坐姿。
“你还是躺下吧，这样会累的。”肖洁看到夏风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有点不安地说。其实，肖洁已经从高云海那里知道夏风的真实病情，看来大家对他的隐瞒很成功，她当然不会讲出真相，同时要小心翼翼避免露出马脚。
“没事，躺得时间长了反而不舒服。”夏风笑笑说。
“那就倚床头坐着吧。”肖洁说着，把床头摇起来，帮他把枕头垫好，“再向上一点。好，就这样可以吗？”
安顿好夏风，肖洁随手拿起夏风放在枕头边上的书，好奇地问：“你在看《六祖坛经》？我听说看佛经要先洗手、烧香，坐得端端正正才行。”
“那是在强调恭敬心，我连居士都不是，而且将来也未必会是，还不想有那么多讲究。现在看这类书，只是作为一种知识来了解的。我觉得，六祖慧能倒是看重以心向佛，并不强调这些细枝末节。”
肖洁摇摇头说：“我劝你别看了，反正你也不能出家。”
夏风知道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很难谈得拢，于是绕开这个话题，问道：“你这么急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呀，这话问得真让人伤心。”肖洁看着夏风，一副专注而委屈的神情，“我已经一年多没给你打电话了，最近特别想和你联系。今天上午打了两遍电话你都没接，而且不回电话，我担心死了──你过去从不这样啊。下午再打，老高接听也不肯说是怎么回事，只说你出差了没带手机，我根本不相信，因为这是不可能的，好容易才问出来是你住院手术了。我本想明天上午再来的，后来想想，明天白天会有更多的人来，不仅说话不方便，我这个身份又算什么呢？再说，不看到你，我今晚也别想睡觉了。只为看看你，我现在是什么都不管不顾了。要说有事，就是这件事。”
说着，她的眼睛有点湿润，“要是我能在这里伺候你两天……哪怕是一天，也不枉了我的一片心。但我知道我没这个资格……”
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夏风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下午才知道我住院，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
肖洁把滑到脸边的头发抿到耳后，看了夏风一眼，微微笑了一下。夏风觉得她笑得有点勉强。
“我现在就住在半岛市，已经搬来快一年了。”肖洁避开夏风询问的目光，瞅着自己的脚尖，讷讷说道，“我女儿去年考进半岛外语学院，她才17岁，自小就没离开过家，自理能力较差，我不放心她自己在这里，所以把家搬来了。”
“是吗？这可算是‘舐犊情深’了。”夏风微笑着说，“听说过‘陪读’的，为了孩子上学举家迁徙的大概不多啊。”
“举家……也算是吧，反正就我们娘儿俩相依为命──我早就离婚了，无牵无挂地搬家也简单。”
“你离婚了？为什么？”夏风有点诧异，忍不住问了一句，接着嗫嚅了一下，说道，“哦，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问题的，你可以不回答。”
肖洁叹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没什么需要瞒你的，不过今天别说这事儿了。”
恰在这时，徐博彧推门进来了。他是一个玲珑剔透的人，看到肖洁悲戚而又温柔的神情，微微一笑说道：“我来得不巧啊。”
夏风多少有点尴尬，为他们做了介绍，又简略叙述了一下和肖洁相识的过程。
肖洁也感到不太自在，看了一下手表，说：“已经10点多了，我今天来有两件事，一是看看你，二是我的外甥女在海政文工团，认识的人比较多，你术后复查的时候，到北京去吧，让她为你联系一家更好的医院。另外我大哥是哈尔滨医学院的教授，需要的时候也能帮上忙。如今的医院，如果内部没有人，患者是难以想象到内幕的。今天不打扰你休息了，以后我还会找机会来看你的，也会经常给你打电话。”
她站起来，仿佛根本不在乎徐博彧的存在，用双手握住夏风的手紧紧攥了一下，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十分精致的小盒子，含着眼泪放到夏风手里，轻声说道：“记着我……”
说着，不等夏风做出什么反应，转身向外走去。徐博彧看了夏风一眼，说道：“我替你送送客人吧。”说着，随着肖洁出门去了。
夏风愣了一会儿，低头看看手中的小盒子，慢慢打开。里边，一块金光闪闪的男式腕表静静地半卧在表盒里，紧邻的另一半还有一个表位空着，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这是一对情侣表，另一块我戴走了。我希望你戴着它，让它陪伴着你。”
没有落款，也没有日期。
夏风把双手枕到脑后，茫然地看着日光灯发出的柔柔荧光。夏季的夜风从半开的窗户里飘进来，轻轻撩动着雪白的窗帘，宛如缓缓摆动舞步的小精灵，在无声地倾诉着什么。
一阵柔情在夏风的胸中涌动起来，像奔腾在山涧的溪水一样搅得他心间隐隐作痛……
一个人的一生，总会有许多际遇难以预料也难以驾驭。人们对于生活中的那些向往、追求，常常因为各种各样的限制而不得不放弃，不管这种放弃是主动还是被动，也不管是否染上苦涩的眼泪甚至从心里流出的热血。
夏风能够深切感受到肖洁对自己那份爱恋，但自己却不能有所响应，这使他有了一种隐隐的、无可奈何的怜悯和自责。爱与被爱都是一种权利，这种权利不应该被嘲笑被鄙视，也不必拉到道德的巅峰上进行审判。作为一个男人，当他面对一个执着爱着（仅仅是爱着，如此而已）自己的女人时，无论拒绝得如何委婉，都难免是一种伤害。
夏风知道自己的诸多缺陷和并不完美的秉性。在许多人，尤其是女人的眼里，夏风很冷漠，冷漠得如同一尊冷冰冰的塑像一样难以亲近。在他年轻的时候，除了夏晓娟和高雪梅，还曾有过几个姑娘，以或直白或隐晦的方式向他表达过爱意，但最终都望而却步。她们不知道，他的心里一样燃烧着一团火，这团火不仅燃烧着他自己，也烤灼着所有爱他和他所爱的每一个人。
……
肖洁是一个例外。她那凄楚的神态在夏风的脑海里晃动着，使他一时说不清自己仅仅是出于对她的感激、怜悯，还是竟然——也爱上了她？
这个想法把他吓了一跳，不由得想到让他魂牵梦绕的夏晓娟和自己的妻子……
在夏风风华正茂的青春岁月，或朦胧或清晰的爱情也曾让他缠绵使他失意，让他在日记中写下“春雨花前听絮语，西风月下看流云”的孤寂和失落。三十多年过去，这一切依然像昨日那样历历在目，却也像经历了一个世纪一样遥远缥缈。那个时候，饱受歧视的现实造就的自卑，和骨子里的清高孤傲混合在一起，使他对男女之间的相爱之情虽然渴望，却又顽固地封闭和压抑着，既没有主动表达的勇气，又不屑于乞求。回首当年，与夏晓娟之间那一段回肠百转刻骨铭心的旖旎恋情，已经在百般无奈中深藏在心底不忍卒读。而与高雪梅之间历尽磨难走到一起，又携手经历了诸多风雨共同铸出今天的成就，即使相互之间已经没有了那种日夕卿卿我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激情，仅仅剩下亲情和责任，他也绝不可能抛弃伴随自己度过劫难、堪称“糟糠之妻”的伴侣。
高雪梅、夏晓娟、肖洁——这三个在夏风一生不同时期出现的女性，无疑有着不同的意义。肖洁，也许可以是夏风一般意义上的朋友，但显然不可能再进一步了。他觉得，肖洁身上的商人气太浓，他和她之间的共同语言并不多，要成为红颜知己几乎没有可能。古语说“百年修来同船渡，千年修来共枕眠”，或许冥冥中真有一种叫作缘分的东西存在，修行不到，纵有千般理由万种情愫，终是水月镜花，难成眷属。
记得高尔基说过：一个男人，一生当中不可能一成不变地爱一个女人。这句话的内涵并不简单，夏风把握不定，高尔基所说的“不可能”，是指爱情对象的转移，还是指较长的婚姻生活将会消磨彼此的激情。
婚姻未必一定是爱情的坟墓，爱情也未必是婚姻的保证——也许，这就是爱情的悖论吧。
夏风一出院就急着要上班。在全家人一致强烈反对下，勉强又拖了一周。高雪梅见实在拦不住他，只好背着夏风打电话向文秀求助。那时，虽然恰逢文秀忙于从农民手中收购生产原料的关键时期，但他还是立即赶到夏风家里。
“四哥你明显瘦了，气色尚可但难掩憔悴。感觉怎么样？”
文秀的话题，并没有以劝阻夏风上班为主旨，他更关心四哥的身体状况。这哥俩的关系有点特殊，一方面是名副其实的知音；另一方面，平日没什么具体事情，又极少打电话，确乎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假如抛开表兄弟这层关系的话。
“没有问题。”夏风告诉文秀，“现在吃流食且食量小，瘦一点很正常。大夫告诉我要三个月之后才能逐步恢复，过半年就好了。现在最大的问题，好像是意识有点恍惚，精力集中不起来。”
“不要着急，半年转瞬即逝，弹指一挥间嘛。这样的大手术，会伤元气的，要重新凝聚起来才行。你的意志力超强，一定会比其他人恢复得更快。”
文秀安慰着夏风，随手翻了翻床上放的《慧灯之光》和《玉历宝钞》、《藏传佛教》几本书，看着夏风问道：“大舅妈去世时，我就发现你在看佛经，你是在研究佛教？”
“研究谈不上，充其量是初窥门径。”夏风回答。
文秀掏出香烟，犹豫一下又揣了回去。夏风笑笑说：“你抽吧，不会对我产生诱惑——我现在压根就没有抽烟的欲望。”
文秀点燃香烟，思虑着说：“四哥知道我并不相信这些，我总觉得宗教太过虚无。如果真的存在一个可以存放人类思想的世界，也许是一件幸事，不过也很可怕。人类与其他动物的最大区别，就在于人类有思想或者叫作灵魂，而其他动物没有。任何一个人的死亡并不仅仅体现在肉体的消失，也意味着思想的终结。设想一下，如果一个人的灵魂能够独立存在，又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操纵活着的他人，世界必将永无宁日，那岂不是非常恐怖？”
夏风收敛笑容，说：“我也经历过这个认识阶段，后来看了几本佛经，觉得作为一门修身养性的学问，佛教有其独特魅力，确实可以净化人的心灵。人，要是能够看空世界放下对名利的追逐，会减少多少烦恼？我过去对佛教教义一直有一种误解，以为是宣扬迷信，其实这是以讹传讹不解大道的结果。通常所说的佛祖和菩萨可以战胜妖魔，并不是自然界中真的存在这种‘魔’，而是修炼到一定程度，化解了心中贪、欲、嗔等俗念，也就是所谓的‘心魔’。‘魔’既不存，何需战胜呢？”
文秀看着夏风一脸郑重的神态，不由得说道：“四哥颇有心得啊，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解释佛教。”
“我真正对佛教发生兴趣，源于近代、现代一些名人对佛教的评价。爱因斯坦是现代自然科学的一代宗师，他认为‘如果有一个能够应付现代科学需求，又能与科学相依共存的宗教，那必定是佛教’、‘佛学是一切真正科学的原动力’；马克思说‘辩证法在佛教中已达到很精细的程度’；恩格斯说‘佛教徒处在理性思维的高级阶段。人类到释迦牟尼佛时代，辩证思维才成熟。辩证法最初来源于佛教’；鲁迅说‘释迦牟尼真是大哲，我平常对人生有许多难以解答的问题，他居然早已明白地启示了’。这些高度概括的总结都足以说明，无论从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角度看，佛教都是博大精深的。可以肯定，这些伟人的评价一定有确切的依据。”
文秀点着头说：“我第一次听到这样评价佛教。也许正如黑格尔说的‘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佛教在中国传世2000年而不消亡，一定有其合理性。看来，对任何一种现象，都不可以在未做深刻了解的情况下，轻易做出判断。以后有时间，我也看看这方面的书籍。”
夏风苦笑了一下。
“通常以为，所谓修行，无非看破红尘舍得放下。但我们都是俗务缠身的凡夫俗子，即使能够看淡名利已属不易，要说四大皆空六根清净，恐怕此生万难做到了。”
文秀顺势把话题引到夏风急于上班的问题上。
“即使不能看空，看淡也还是必要的。‘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四哥这一辈子一直在快节奏中摸爬滚打，现在趁机休息一段，不要急着上班。”
高雪梅一直陪坐在一旁，这会儿已经有点着急了，这哥儿俩到一起总有聊不完的话，文秀似乎已经忘记来的目的，至此才暗地出了一口气。
夏风看了高雪梅一眼，一笑说道：“是你四嫂把你搬来做工作的吧？其实没这么严重。我已经习惯忙忙碌碌的生活了，让我闲下来，恐怕倒是一种折磨。”
“这一点我能理解。”文秀太了解这个表哥了，要让他继续在家休息未必是正确的，“不过上班和在家休息毕竟不一样，难免会有着急上火的事情，这是最忌讳的。另外，在办公室也不能像在家里一样想躺就躺想坐就坐，还有你的午饭，靠公司食堂解决也不现实。如果你能把上班当成一种休闲，我倒不反对你上班。”
“把上班当休闲，这个想法倒很别致。好吧，我每天上班半天，中午回家吃饭，扣掉往返路上90分钟，在公司不过两个半小时，三个月以后再看情况进行调整。”
“我看可以这样，四嫂。不让四哥上班，他会更着急，反而不好。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四哥上火，其次是在饮食上保证足够的营养。”
这番道理，高雪梅当然明白。然而，道理归道理明白归明白，明白的道理并不总是能够转变成行动。按照她的想法，夏风最好能够在家休息三个月以上，免得夏风上班后，除了工作忘记一切。两害相权取其轻，自己能够做到的，只有尽可能陪着他上班了。
为了避免给家人造成更大的思想负担，夏风信守三个月的承诺，除了两三次因为接待客人而例外，其余都是坚持半日制上班。在这期间，夏风发现自己有时发生胃肠绞痛、呕吐，甚至会吐出黄绿色胆汁。他的自我判断是，既然切除了贲门和三分之二的胃，缝合时胃肠不免要上提，一时不适应难以避免，能瞒就尽量瞒过所有人——他实在不想让任何人担心或者怜悯自己。
按照医嘱，夏风术后6个月需要进行复查。但到12月中旬，他胃肠绞痛呕吐的频率和程度均有加重的趋势，每次发作都会大汗淋漓脸色蜡黄，双手捧腹寸步难行，再想隐瞒已经绝无可能了。全家人都慌了神，催逼他马上去医院检查。夏风自己也被折腾得焦头烂额，于是在12月21号那一天，去医院进行了一次全面检查。夏风被告知，检查结果将在第二天出来，由小旻负责取回。
第二天没人告诉夏风检查结论。夏风倒也没有很在意，晚上随便问了小旻一下，小旻说没什么事，只是术后恢复期还不适应，过一段就会好起来的。
这与夏风自己的判断不谋而合。他相信自己的适应能力，这个问题会随着时间过去慢慢自行解决。
23号傍晚，夏风刚刚吃完晚饭，接到二侄子小伟的电话，说是他和继宗三叔、文秀大叔一起来看他，一会儿就到半岛了。那时，继业二哥已经去重庆，帮小涛照看工厂去了。
“好啊，我在家里等着。你们还没吃晚饭吧？”夏风很高兴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