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德云
1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原本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比方说,异性间的一见钟情,以及同性间的一见如故。不要问为什么,问,大概也问不出标准答案。
我跟程歆之间的情感交汇,属于一见如故的种类。这情感的基础,跟我曼延了三十年的写作经历有关,也跟他曼延了五十年的文学情结有关。以年龄论,他是我的兄长。以人生阅历论,同样也是。
程歆的企业家形象,足以让我另眼相看。出乎意料的是,他的长篇小说《霜叶红》,又让我陡然一惊。没想到,一个成功的企业家,在他稀少的业余时间里,还能舞弄出一部值得称道的文学作品。
程歆自述,《霜叶红》里边,有他本人的成长旅痕。也就是说,这部作品,有自传的属性。当然,他补充说,既然是小说,就不能没有虚构的成分。这也很好理解。没有虚构成分的叙事文学,还能叫小说吗?
由此说来,想知道程歆是怎样的一个人,不妨读读他的《霜叶红》,这里有他真实的人生足迹。
由此说来,想知道程歆热爱文学的程度,也不妨读读他的《霜叶红》,这是他写作之路的开端。以此为起点,我相信他能走得更高更远。
我无意于去辨识,这部作品中哪些情节和细节,是作者真实的足迹,还有哪些,是虚构的妙笔。面对一部文学作品,用史学家的眼光去审视,并不恰当。我更愿意,用一个普通读者的视角,在阅读中,捕捉情感与情感碰撞的火星。火星便是亮点。
在我看来,《霜叶红》的亮点,有两处:命运与爱情。
2
程歆笔下的主要人物,名叫夏风。他是《霜叶红》里的那片叶子。他的“霜”,有时代元素,也有个人元素。他的“红”,当然也有时代和个人元素。
属于夏风的时代背景,很多人都不陌生。我指的是那些上了年岁的老人。夏风出生不久,就赶上“土改”。那是建国前后的事。史料记载,老解放区的“土改”,在建国前开始;新解放区,在建国后开始。而无论何时开始的“土改”,都有相似的一面。不少地方有过激行为,把“消灭剥削制度”演化为“消灭剥削阶级”。在民间语境中,则直接称作“流血斗争”。
正是那场“流血斗争”,让夏风在同一天失去了父亲和祖父。
那时候夏风还不满一周岁。他很久以后才知道,当年,祖父被人用木棒活活打死,“爹爹临死前向人要了一条白布系在腰上,算是给自己的爹爹戴孝”。
不幸中的万幸,那些过火行为,没等蔓延开来,就被及时制止。夏风一家,也因此逃过一劫,避开“斩草除根”的厄运。但“富农”帽子,一戴很多年。那是一顶沉重的帽子,沉重到足以压垮一个人的脊梁。而后,是各种各样的“运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让人喘不上气。而无论哪一波“运动”,都不可能把“富农”或“富农子弟”,当人看待。
有了这样的社会背景和家庭背景,夏风命运中的坎坷,也就可想而知。
在我老家的小村庄,也有一户“富农”。村里没有“地主”,“富农”成为阶级斗争的主要对象。我能感受到,整个村庄,看待那户人家的目光,都很特别。里边有歧视的成分,甚至,或多或少,也有仇视的成分。同时我也能感受到,那些“贫下中农”,由于有了更卑微的参照,他们的精神自豪感,又是那么饱满而张扬。那就是夏风的成长环境,也是他不得不跨越的精神障碍。
夏风的成长过程,无疑是一次属于他个人的雪山草地之旅。当然,也有他精神上的延安,有延安窑洞里的灯火。可贵的是,在攀登和跋涉的路上,他从来没有停止过前行的脚步,也从来没有,低下倔强的头。
我对夏风的敬仰,伴随着阅读的始终。我把他看作是精神上的先驱。在那个“读书无用”的时代,他一直坚持读书,孜孜不倦,读到深处,更深处,这是他改变自身命运的关键因素。
作为读书人,我把小说中的夏风引为“知心”,同样也跟现实中的程歆,“腹心相照”。
3
在铺天盖地的灰色布景之下,跟命运较劲的夏风,也有过意外的收获。这收获,来自人性的温暖。尽管稀少,却足以抚慰夏风的一生,也足以抚慰读者的心灵。如果没有这温暖,对我们来说,那个灰色的时代,未免过于冷酷,未免过于无情。
小学四年级上学期,师范学校的实习生,一个圆脸的姑娘,给夏风做班主任。实习期满,她在夏风的作文本上,“用红笔写下一段话,鼓励他好好学习,预祝他将来成为一个可堪大用的人才,并留下她的联系地址:营口高坎子”。夏风后来并没有跟她联系,而发自内心的感动,却是久久难以忘怀。
小学五年级,夏风有幸遇到全校最好的一位班主任,白守恩。这位出身“地主”家庭的白老师,对夏风的成长,起到过举足轻重的作用。在学校,白老师对夏风有时“严格到有点不近情理”,这“严格”和“不近情理”,正是大爱的体现。即便是在夏风被辍学的当口,白老师仍然对他寄予厚望,鼓励他读书立志。而那时候,白老师已经被学校扫地出门,即将身陷囹圄。
辍学之后,夏风在一路坎坷、一路疼痛之中,仍然不断获得像李同贤、牛子恒那样的普通人,带给他的种种温暖和关爱。这温暖和关爱超越了阶级性,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又是那么合情合理。
我相信那些给予夏风精神关爱的普通人,在作者程歆的人生经历中,都是真实的存在。这一点,我毫不怀疑。同样,我也毫不怀疑,那些对夏风怀有恶意的种种嘴脸,在程歆的人生经历中,也都是真实的存在。人间的悲欣交集,原本就是由善与恶的缠斗衍生而来。
4
在善与恶的缠斗之外,更让人刻骨铭心的,是夏风的爱情。特别是他的初恋。那么青涩,那么纯真,那么藕断丝连,最终却又不得不洒泪而别。
我确信,命运中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左右着我们的情感,让我们欲罢不能,欲说还休。
在我看来,夏风与夏晓娟之间的爱情,无疑是《山楂树之恋》的翻版,像山涧的溪流,清澈、委婉、缠绵。
起因是读书。由于爱读书,两个年轻人,不知不觉,走到了一起。在那样的时代,在精神生活极度贫乏的乡下,这完全可以说是“天作之合”。
让我再三感慨的是,作者对这份情感的拿捏,其轻重,其缓急,都是那么到位,都是那么恰当。不说一个“爱”字,却又爱得那么真,那么鲜活,那么水灵,那么源远流长。
那个冬夜,那个只属于夏风和夏晓娟的冬夜,夏风揣了一本《唐诗三百首》,敲开夏晓娟的房门。
炕上,一条放好的被子,一对枕头,摞在一起,靠在墙边。屋里很静。夏风的心,怦怦跳,把《唐诗三百首》翻开,看不进去。夏晓娟,脸红红的。两个年轻人,羞涩了,忸怩了,可再羞涩再忸怩,也不能老是这样站着啊。多冷的天,上炕吧,上炕。
夏风坐下来。晓娟撩起被子盖在并排伸直的四条腿上,然后把头靠在夏风肩上,微微闭着眼睛。
“你带着书干什么?还能看吗?”晓娟没有睁眼,幽幽地问。
“我养成习惯了,不看书睡不着觉。”夏风回答。
“那就别睡了。”晓娟看了夏风一眼,“我想度过一个永远难忘的夜晚。”
果然是一个永远难忘的夜晚。直到四十年后,夏晓娟还要当面问个明白,当年,夏风是不是真的喜欢她。她相信夏风爱她,却又深深怀疑,夏风是不是真的喜欢她。这看似矛盾的问题,整整折磨她四十年。
而在这四十年里,夏风的命运,已经有了巨大的改变,不仅出乎夏晓娟的意料,恐怕连夏风本人也始料未及。
5
最后我要说,《霜叶红》是一部让人流泪的书。一而再,再而三,流泪。
我就是那个流泪的读者。很多泪,为夏晓娟而流;更多的泪,是为高雪梅而流。与此同时,也为夏风而流。
我无端觉得,夏风与夏晓娟之间的爱情,有那么一点浪漫主义的基因;而夏风与高雪梅之间的爱情,则完全是以现实主义为底色。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赞同夏风的选择。尽管是从读者的角度,我也能明显感觉到,娶高雪梅这样的女人,能让夏风心里踏实。读者心里,也同样踏实。
其实,作者对高雪梅的描绘,字里行间,始终凝聚着别样的情感。我很愿意把这“别样”叫作一往情深。
同样也是一个冬夜,风雪交加的冬夜,只属于夏风和高雪梅的冬夜。不同的是,夏风和高雪梅,是被迫待在一起。大雪封门,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回不了家。他们两个人在大队广播室聊了一夜。一夜的话题,主要围绕夏风的恋爱问题,以及某部小说中的恋爱问题。这看似平常的一夜,“无意之中拉近了夏风和高雪梅之间的距离,彼此之间从此变得像朋友那样相互关心起来”。
爱情的门扉,就这么轻轻掀开一道缝隙。但这仅仅是针对高雪梅而言。在夏风那边,依然懵懵懂懂。
这里我想说说细节。对于长篇小说而言,“故事弧线”设计得好不好,是成败的关键之一。但细节的魅力,也是不可忽视的一面。高雪梅对夏风的爱,就是通过一系列细节,缓缓展现出来。
细节一:高雪梅给夏风织毛衣。“我是第一次织毛衣,怕织不好,你别嫌弃就行。”这哪里是一件毛衣那么简单,这是姑娘家的心扉,为爱而开启。
细节二:听说夏风跟夏晓娟正在谈恋爱,高雪梅的言行陡然开始反常。先是“脸色变得苍白”,之后是“哭了半夜”,再之后,是闪电式结婚。
细节三:高雪梅的离婚事件,连累夏风进了劳改队。高雪梅不给他写信,却经常去看望他的母亲。而骨子里,她是在等待夏风。无言的等待。浸泡着泪水和苦涩的等待。
细节四:在苦苦等待两年之后,高雪梅与夏风终于见面,第一句话却是:“你——恨我吗?”
我不想再罗列下去。我相信,所有读者,也都会像我一样,在阅读中,把真实的心痛化作泪水,一而再,再而三,打湿尘世的衣襟。
不过我还是要强调,《霜叶红》的魅力,不仅仅是泪水,还有更多的回味,更多的思考。这回味和思考,无疑都源于并归于作者程歆曾经走过的那个时代。
2014年6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