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我写下这些，因为季节是相同的，而空气又同样地温暖，而一切都逗起我的回忆。如今我还记得当时我所弹奏的萧邦的Scherzo，以后我在乡间奔跑，沈醉于音的明朗与谐和中。天空并无月色，但有星光的明亮；虽无云影，雨却油然而下，一种温暖的雨，几乎像是夜露；——
而从湿润后夏日的灰土中，阵阵清香飘扬到空中。《凡尔德手册》——全集第一册，页48—50。
在这搏斗中，灵魂虽终于占了上风，但凡尔德却也葬送了他的生命。
纪德曾那样地把自己整个投入在这作品中，但这作品的生命却完全存在于抽象的领域，也即：诗、音乐、爱与形而上的领域。在这一点，纪德是浓重地受着当时象征主义派的影响的。《凡尔德手册》如此，继《凡尔德手册》所发表的《纳蕤思解说》（Le Traité du Narcisse， 1892）以及次年的《爱情尝试》（La Tentative amoureuse）与《幻航》（Le Voyage dUrien）也都带着同一标记。它们不仅是象征主义理论的阐明，同时也是象征主义理论的实践。由于鲁意斯（Pierre Louys）与梵乐希（Paul Valéry）的友谊，纪德被引入象征主义的漩涡。纪德虽也曾是当日罗马街象征主义大师马拉尔美（Mallarmé）家夜谈中虔诚的座上客之一，但自始，他对象征主义不及其余的弟子们那么热切（但这并不影响纪德在一生中比任何其他弟子对马拉尔美这名字更怀无限的敬意）。纪德承认“任何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必然是带有象征意味的”，但若把一切艺术品都去窒息于象征主义的教条之下，则是纪德所不能容忍的。
《凡尔德手册》的出版曾使纪德怀过无限的希冀与憧憬。这是他的第一本作品，这儿隐藏着一个少年作家的一颗雄心。当时纪德正又沈入在对他表妹Emmanuel（日后纪德夫人）的爱恋中，他怎能不梦想这一本寄托他自己最纯洁的童心的作品所获的胜利，会不在另一颗心上引起同样光彩的响应？
事情却并不如此。《凡尔德手册》的出版并不曾引起文坛的任何反响。但这失败却意外地替纪德带回了新的“福音”：解放与觉醒。凡尔德崇高的理想，崇高的梦境，意志的苛求，灵魂的探险，以及与外在世界隔绝后书本中的幽囚，卒使凡尔德步入窒息。正像维特（Werther）的自杀之对歌德，洛耐（René）之对夏多白里安（Chateaubriand），凡尔德的死，从另一意义上说，却拯救了纪德的生，促成了纪德的觉醒。早在《爱情尝试》中，我们已可读到类似的喟叹：“多么平凡的是那既不带过失又不带忧郁的微笑！”由此纪德已觉醒到所以使人感到精神的疲累的，既不是爱情，也不是罪恶，而正是对这两者所起的忏悔。
但《凡尔德手册》的失败所带来的解放是双重的：作为“人”的纪德，摆脱了这过去主观而狭隘的“我”，正是赋与这未来的“我”以新的生命；作为“作家”的纪德，因遭读者与批评家的忽视，正像一下摆脱了他们的目光——这驮在每一作者身上的重负。从此他不必再有任何顾忌，他换回了无限的自由。和斯当达耳一样，纪德开始想：我的作品是不能为同时代人所理解的，更后，多少年后……从而造成他一种殊异的风格，无限的广度与深度。他将依他自己的艺术理想来表达他自己所想表达的，他的作品将不固守於某一定型，而他日后作品印量的希少实足令人瞠目。他开始深深地体味到路南（Renan）这句话的重要性：“要能自由地思想，必须确信自己所写的并不会产生效果。”
一八九五年发表的《沼泽》（Paludes）已是在一种新的姿态下出现。“沼泽”，死水的意象，正是苦闷的象征；纪德在死水中找见了自己过去的影子。这是一本充满讽刺意味的作品。这是纪德的生活中从这一极端跳到另一极端的桥梁。纪德开始觉醒到过去的圣洁不仅是窒息而同时也带着虚伪。生活不能是单方面的。人这东西原是“明朗与阴晦的结合，一种遽难定断的笑与忧郁的混合品。”但盲者永远只坚持着“盲”的幸福：
……人不出去，因为人自以为已在外边。如果他知道自己是被囚禁着，至少他会有想出去的欲望。 Faludes（《沼泽》）——全集第一册，页399。
因盲而自信幸福。自信清楚，为的毋须再看，因为：真看清自己时，必然会发现自己的不幸。同上，页405。
由此，过去灵的憧憬，实则是想躲避现实。这不是圣洁，这只是胆怯与虚伪。把事事物物加以现成的安排，便自信已经过审愼考虑，但世间有着多少事物并不能归纳于这狭隘的范畴内，意识领域以外还存在着一个更广大的非意识领域。
我只为启程而启程；惊愕便是我的目标——意料以外的一切——你懂得吗？——意料以外的一切！Faludes（《沼泽》）——全集第一册，页406。
由此，解放自己已是意料之中的了。这求解脱的最高表现即是一八九七年出版的《地粮》。
作者在“引言”中就已喊出胜利的呼声：
而当你念完时，抛开这本书——跑到外面去！我愿给你这欲望：离开任何地点，离开你的故乡，你的家，你的居室，你的思想……盛译：《地粮》（Les Nourritures Terrestres），页15。
总之，一切足以拘囚你身心的桎梏。
把已往一笔钩销而在生活面前他第一次觉醒到真正是教育的开始。生活本身就是教育，而美那尔克劝告年青的奈带奈蔼说：
你将像把光执在自己手上的人那样追随着光前进。同上，页21。
一切疑惧都是多余的，因此“不审辨所干的动作是好或是坏。不自疑所爱的是善抑是恶。”同上，页23。抛开疑虑以后，人才能真正体验到生命的热忱。
“凡尔德时期”疯狂地对灵魂难能的幸福的追求以至在“沼泽”期中因失望而引起的无可奈何的苦闷，这整个内心生活曲折的进展都隐微而真切地反映在《地粮》的追叙中：
往日的狂热，你对我的肉体曾是一种致命的耗损；但灵魂会那样地憔悴下去，当没有东西能使它对神分心！
我崇敬的坚贞是可怕的；在那儿我竟感赧然无措。
……
初期可疑的狂奋消逝以后……接着是一段像穿过洼地时不安的等待时期。我消沈在不是睡眠所能治愈的昏倦的重压中。餐后我躺下；我入眠，醒后我更感困倦，神志麻木得犹如此身行将变形。
生命朦胧的蠕动：潜在的工作，不知来处的创生，难产；昏惰，等待；蛹似的我不断地入眠；我让这新生命在我身上成长起来，而这未来的我已与当时的我完全不同。一切光来到我那儿都像穿过碧绿的水层，穿过树叶，穿过树枝；混淆与困怠的感觉正和酒醉时或是神经错乱时的相仿。唉！终究让这最后的难关，这病，这剧烈的痛苦来到吧！
我那样哀求着。我的脑子正像暴风雨时的天空，满压着滞重的云块，那时人已几乎透不过气来，那时一切等待着闪电来撕破这充满着忿怒而掩蔽起碧空的烟煤色的皮囊。
……
……那样地这种昏迷状态原由于我自己的思想，以及我自己不确切的意志的错综性。我真愿悠久地长眠在大地的湿润中，像一棵植物似的……
以后从辽远处醒来，满身大汗，心跳着，头脑像是半醒半睡似的。光从关闭着的百叶窗隙缝中透滤进来，把草坪绿色的回光反映在白色的天花板上。这暮色的明净对我是唯一的温慰，正像当你长时间在洞中受黑暗包围以后，那一种穿过树叶与水，在洞口抖索着，显示出温柔与悦目的明亮。
……
有时掠过对生命的充实虽未获得而是可能的这种感觉；以后这感觉一再出现，逐渐萦绕不散。唉！让这一角青天显露吧，我呼喊着，让它在这永久的报复中展开吧！
我整个生命像迫切地需要一种更新。我等待着第二次的怀春。唉！给我的双目另换一种新的视觉，给它们洗去书本的污迹，使它们更像这它们所凝视的青天——今天由于雨后整个显得明净。
我病了；我旅行，我遇到美那尔克，我康健惊人的恢复实是一种再生。我重生在一个新的生命上，在新的天地中，在已整个更新了的事物间。盛译：《地粮》，页29—33。
得到解放后的纪德，远离巴黎的文艺沙龙，独自在非洲大自然中真正地沈入于官能的陶醉：
在书本中读到海滩上的沙土是轻柔的，这对我是不够的；我愿我赤裸的双足印在上面……任何未经感觉的认识对我都是无用的。
在这世间，任何温美的事物无不立刻使我企望自己的深情与它相应。大地令人爱恋的美，堪惊叹的是你那地面开花的时节。景物，那儿深入着我的欲望！大地，那儿逗留着我的探索；覆在水面的纸草形成的小径；斜垂溪边的芦苇，林中空地；树叶间出现的原野，无止境的期望。我在岩石与植物的过道中散步。我曾见春天的舒放。
从这天起，我生命中的每一瞬间对我是一种绝难言喻的新奇的滋味。如此我几乎不断生活在一种热情的惊愕中。很快我感到陶醉，而我喜欢在眩晕中步行。
无疑，一切我在唇边所遇到的笑，我愿吻它；颊上的血，眼中的泪，我愿饮它；我愿咬住树枝迎送来的一切菓子的果肉。每到一家旅店饥饿在那儿向我招手；在每一水源前口渴正在那儿等待着我——每一水源前，一种特殊的口渴；而我愿能有别的字汇来表达：
伸展着道路的地方，我步行的欲望；
浓荫处，休息的欲望；
水深的岸边，游泳的欲望；
在每一床前，爱与眠的欲望。
我大胆地把手按在每一事物上而相信有权处置我欲望中的每一对象。（再者，我们所愿望的，奈带奈蔼，与其是占有，毋宁说爱。）唉！让一切事物在我面前放出虹彩；让一切美，闪烁着我的爱。盛译：《地粮》，页42—44。
但如说《地粮》只是一本歌颂欲望与本能的书，诚如纪德自己所说，这未免是一种近视的看法。的确，《地粮》是在冲破一切藩篱，是在宣扬“快乐主义”（Hedonisme），但另一方面，隐隐在望的，则是纪德早在《地粮》中所奠定的积极而明朗的建设性的伦理观：
我不再懂得“孤独”一词的意义；在自身中只有自己，那也就是不再有别人；而在我自身中却整个地被别的事物占据着……最甜蜜的回忆对我只像是一种幸福的余烬。最小的一粒水滴，纵是一粒泪珠，当它湿润在我手上，对我变作一种更可珍贵的现实。同上，页211。
再是：
……我是钟楼的看守者Lynceus。长夜漫漫！从钟楼顶上，晨曦！我向你高呼，永不嫌太绚烂的晨曦！
直到夜尽我永远保持着对一种新的光芒的确信，如今我还什么也看不到，但我希望着；我知道黎明会从哪一角破晓。
……
——夜哨！你在黑夜中见到什么？你在黑夜中见到什么？
——我看到新的一代上来，而我也看到旧的一代下去。我看到这庞大的一代上来，充满着欣喜，充满着欣喜投向新生。盛译：《地粮》，页180。
而最带启示性的是《地粮》的结尾：
我将说什么？真实的事物。——他人——他生活的重要性；对他说……
由是，自《凡尔德手册》，通过《沼泽》，而至《地粮》，可说是在纪德演进中构成第一旋律的三个步姿。但《地粮》虽是前一旋律的收尾，却已隐示着另一新旋律的开展。
《地粮》的出版使纪德对过去一切旧传统旧道德作了最后的告别；另一面，作为“作家”的纪德则从此脱离了象征主义的卵翼。
我们已说过纪德初期的作品是浓重地受着象征主义派的影响的。但纪德始终认为象征主义的天地太窄。象征主义派不够对生命发生惊奇，因此它徒有新的美学观，而无新的伦理观（它的伦理观最多止于维尼〔Alfred de Vigny〕的悲观与傲世的伦理观）。象征主义派作家由于反抗写实主义而同时也反抗巴那斯派（Parnasse），乃以叔本华（Schopenhauer）作为他们的哲学背景，而把生活中的五光十色都只认作是偶发事件，因而他们是背向现实的。他们的作品中缺乏某种人性的感动。美则美矣，但美中永远脱不了某种苦味参阅Si le Grain ne meurt...（《如果麦子不死》）——全集第十册，页321，及Journal des Fauxmonnayeurs（《伪币制造者写作日记》）——全集第十三册，页38。。因此《地粮》的另一企图是想把文学从当时“极度造作与窒息的气氛中”解放出来，“使它重返大地。”
但《地粮》初出版时，正和《凡尔德手册》的命运一样，遭遇到整个失败。“没有一个批评家曾提到它。十年中它正好销出五百本。”《地粮》一九二七版原序。这原不足为奇。读者们所要求于一个作者的，从不会是新的思想，新的见解。他们在每一作品中所探找的，只是与他们自身相似的，是他们自己可以认识的夸大的影子。对于一个主张培养一己的傲性甚于培养一己的野心的作家如纪德者，当今的成败是并不十分放在他眼中的。“对我，”纪德曾说，“问题不在如何能成功，而是如何能持久。”纪德的估计并不曾错误。这一本在最初十年中才销出五百本的作品，如今则已重版至一百数十余次，而且是纪德作品中销路最好的一本。
《地粮》在它出版后二十年始见天日，纪德自己则在写完这作品后像已透过一口大气而感到满身轻松；他不但一下子摆脱了他的过去，他自己，同时热情地对他自己以外的一切开始发生莫大的兴趣。这一种精神状态必然使纪德从《地粮》式的沈思与抒情意味的作品步入更客观的小说与戏剧之路。
Ⅲ
艺术产生于约束，成长于斗争，死于自由。
——纪德：《戏剧艺术的演进》
王尔德（Oscar Wilde）告别纪德时所说的话是知名的：“Dear，听我说，如今您必须对我立下诺言。《地粮》，固然写得很好……而且的确很好……但是，Dear，答应我：从今以后切勿再用“我”字……在艺术中，您看，是不许有第一人称的。”显然，王尔德在这话中的意思决不是主张艺术应该是客观的，而也不是规劝纪德不该把自己放入书中，而是替纪德过分的坦直有点担心（其时王尔德出狱不久，正匿居法国北部的一个小镇）。但《地粮》已在纪德的生活中划了一道界线。我们曾在《地粮》以前的作品中一步步追踪纪德的演进，那正是纪德的“成形时期”。但在《地粮》以后，《伪币制造者》以前这段时间内所写的作品中，纪德已从多少是直线的，纵的演进一变而为曲线的，横的发展。从作品的气质上说，前者倾向于沈思与抒情，而后者则重于检讨与批评。因此我们在本节中所要讨论的主要作品是小说，戏剧与论文。我们先从小说开始。
首先，纪德并不曾接受王尔德的劝告。纪德的小说几乎大半是用第一人称写成的。之前，我们已解释过纪德对艺术与生活的看法。他曾说没有一种艺术品不能不是实生活的“转位”。在一件艺术品中艺术家的职责不在一丝不苟地描摹自然，而相反，是要使自然就范。爱持奇论的王尔德却更进一层说：艺术模仿自然？那才笑话！在我看，倒是自然模仿艺术。而他竟举了实际的例子说：你们看，近来自然不是愈来愈像哥罗（Corot）的风景画了吗？参阅Oscar Wilde：Intention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