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法国作家所关心的多是他们作品中人物的理智、热情以及家庭间的关系,而纪德所最感兴趣的却是个人对自己的,以及对一种不可捉摸的力(姑名之曰神)的关系,因此,所有纪德的作品只是一种道德问题的连续争论。纪德一生的挣扎,一生的不安即在摆脱旧道德、旧理教,从而创造一种新的个人的伦理观。要达到这一步,他不得不竭尽心力去分析一切人类内心生活的动机,而从这一种实际生活的观察与分析,产生出他艺术上的法则,所以,在纪德的作品中,道德、心理与艺术三方面是永远分不开的。
纪德作品中的人物差不多都作着一种不断的内心分析。这里个人显明地被分置在两个壁垒:一方面是动作着的我,而另一方面是在观察与判断的我。所以纪德的作品很多都用日记体写成,因为只有这体裁最适宜于内心生活的分析。有时他也把叙述与日记并用,如《伪币制造者》即系一例。在那小说中,纪德以小说家爱德华的日记作骨干,而另一方面则又以作者的立场予以叙述与分析,这样读者不但能从爱德华的日记窥出他的内心生活,而同时可由作者的叙述反映出实生活的行进。纪德以为这是写小说最适宜的一种手法。他以为每个人的生活常是由两种相反的力所构成。这两种力的相互排挤、挣扎,才形成一切生命的源泉。所以在艺术中我们有想像与现实的对立,在意识中有思想与行动的分歧,在社会中即形成个人与集团的抗衡,在恋爱中即形成情与欲的冲突。因此他的作品所表现的常是一大片战场,在那里上帝与恶魔作着永远不断的角逐。
这一种内心冲突在新教徒(Protestant)的生活中为尤甚,纪德自己就是极受Protestantism所影响的一人。这一种心内冲突的结果,每使人做一件事不期然地发生对做该事的遗憾,结果人除自杀一途,便无路可通。纪德自己所以能摆脱这危机,全因为他已能把这一点看得很清楚,已能客观地把这事实的症结应用到他的作品去。《伪币制造者》中爱德华与萝拉的关系即是最明显的例子。
纪德因为明白察觉出每个人自身中的两种相抗的力,所以第二个步骤他便不能不站在这个立脚点上来揭破一切现有道德的虚伪性。这里我们不妨以他的小说《田园交响乐》(La Symphonie pastorale)做例子。书中的主角是一个有妻室的牧师。牧师在刚死去的一个穷苦的老妇人家里,发现了一个年青的盲女。当时凭着宗教家的仁慈,他不顾自己妻子的反对,毅然把她带回家来抚养,并且用了种种方法去启发她的愚昧,这样逐渐他和那盲女变得非常亲密。事实上,这时他所经历的已早不是牧师的仁爱,但他自己并不觉察这一点;因为他那慈悲为怀的责任心已偷偷地把那应受非难的情欲,骗过了自己的良心。他对自己说:“上帝指派我一桩仁慈的义务。我不能对这义务稍作畏缩,不然我就是一个卑怯者。”但是戏剧的开场却还在牧师的儿子。这年青人对那盲女同时也发生了爱情,但当他请求他父亲允许他娶盲女为妻时,牧师便捧出种种大道理来阻难他,最后强迫他出外去旅行。
这场戏的精彩处正是牧师自身那种崇高的虚伪。他欺骗着自己,以为他自己的举动才是正当的,才是上帝的意志;而殊不知人的爱欲较人自身还强,而这爱欲又极能藉道德的庇护而骗过了自己的良心。人们往往能设法寻觅种种正大高尚的名义去掩饰自己的卑怯行为,因此纪德以为愈是虔诚的人,愈怕回头看自己。因此固有的道德的假面,才成为他唯一的屏障,唯一的藏身之所。这也就是所以使牧师信以为他对盲女的爱欲只是一种纯洁无瑕的慈爱。
如果说弗洛依德(Freud)在病态生活中指出了人类本能的活动,那末纪德在这儿所发现的,正是常态生活中的本能活动。要之,两人都把个人内心生活的移转看作是一种潜意识的活动。人们的情欲在无意识中正像植物的根在土中觅食一般。当这些根遇到石块或是足以阻碍它发展的东西,它就很巧妙地形成与阻碍物不相抵触的形状,因而能安稳地生存。一切只见到植物在土上发展而不知道植物还有它土内的另一种发展的人,同样在人性中也只见到了光明的一面,而忽视了人性更复杂,更黑暗的另一面。而纪德一生孜孜不倦的努力却正想阐明这从未被人启发的一角。
对于人性中潜意识的探求原是晚近的事。这里柏格森(Bergson)与弗洛依德都有不可磨灭的功绩,而同时表现于文学上的则有象征派、表现派,与超现实派的诗人与作家之出现。他们都尽力向人性阴暗的一面搜罗他们的题材。这未始不是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法国当代两位最大的作家普卢(Marcel Proust)与纪德都是在潜意识的探求中发现人性的真谛。所不同的,普卢想在潜意识的研讨中去探得爱情与艺术的真实性与持久性,而纪德却想从潜意识去建立新道德的基石。
纪德常被指责为最不一致最矛盾的作家,但我们如能理解纪德为阐明人性的一角,不惜在极细微的事物上去花极大的功夫,也就不难理解他的矛盾之处真是他诚实的证据。为探求真理,他往往不惜拆穿一切人性的假面。
他毫不犹豫地把诚实看作最高的德行,而也是最难达到的德行。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因为受种种旧礼教、旧道德的束缚,差不多已到不能表达真正自我的地步。人的思想与行动像已都有了固定的模型,所以想达到诚实的地步,第一就非摆脱一切习俗不可。陀斯妥易夫斯基说:“世界上最难的事情是保持自己的真面目”,歌德也说:“人最高的目的,而也是最难达到的目的,是在知道自己的思想、情感,换句话说,知道自己。”所以在伦理方面,纪德所主张的是一种个人主义的道德观(La Morale individualiste)。
纪德所谓个人主义道德观多少与尼采的有点相仿。尼采说:“忍受痛苦是件小事:弱女子、奴隶在这方面已有充分的表现;但当患难袭来时能不屈服,能抵挡,这才是真正的伟大。”而纪德说:“我的心!坚强你自己,对抗一切无用的同情——因为同情只是妥协的暗示者。”
没有比个人决定走自己的道路这一刻更严重,更感动人。当人开始走他自己的道路时,他必须知道他自身的力量,他尽驮的重负。这决不是一般人所设想的自私自利的行动,而是一种最痛苦的行程。在这情景中,人应有克服一切的勇气:家庭的牵制、旧道德的束缚、他人的诽谤。
纪德的《依莎培尔》即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几月来一个年青的女子计算着怎样与一个邻居的男子私奔(因为她父亲不允许她和那男子结婚)。一切都预备妥当了,私奔的日期也定下了。但是不安突然袭上她的心头。她退缩了,她让环境克服了自己。而另一方面她又不把这事告诉那男子,结果那男子为她家里的仆人所杀,而她自己因为腹中已有了孩子,也闹出了很大的乱子。这里依莎培尔所以失败,她一生的幸福所以毁灭,全由于她自己意志薄弱所致。她没有摆脱旧礼教的勇气,因此她让环境毁灭了她自己。
纪德在《菲洛克塔脱》(Philoctète)中说过这话:“去做超过自己力量的事,这才叫作德行。”所以,所谓个人主义的道德,其要点不但是人应永远是自己,而人更应超越自己。但要达到超越自己,第一步先非是自己不可。但怎样人才能是自己呢?纪德说:否认自己。这看来像是极矛盾的,但他的解释是:在个人主义的道德中永远存在着两种方式,而这两种方式达到最高境地时,仍复是一种方式。譬如说:我要以我的一生贡献给一种伟大的工作,这里面就有着两种过程:我之所以要贡献我的一生给一种伟大的工作是我自己的选择,所以这里面包含的是自己承认;而我因为热心于这一种伟大的工作而竟把我的一生作为贡献,这是自己否认。换句话说,个人主义的道德观达到最高的境地是在利他与利己不能再为划分的一点。
纪德的个人主义与卢梭所设想的极不相同。纪德认为卢梭所主张的回返自然是不可能的,人之非和集团发生关系已是一种无法否认的事实。所以问题的症结不在于个人怎样能与社会对抗,而是个人怎样才能与社会相容。纪德对于这难题的解答是:各人应该发展自己的个性,自己的才能,集团才能有进展,而当发展个性的时候,人要能忘去自身才能真正达到与集团合作的地步。所以他说:“人只在忘却自己的时候,才真正找到了自己。”
作为作家,纪德除早年深受象征主义派的影响,以后则始终努力于古典精神的实践。他解释古典主义说:“古典主义是表现最多而说话最少的艺术,这是一种贞洁,质朴的艺术。”纪德认为浪漫主义的作家全凭字面的豪华与夸张想去表现出实际所没有的感动。他认为艺术中所需要的是含蓄,明朗的轮廓与严正的规律,换句话说,即是“表现最多而说话最少的艺术”。他又把个人主义与古典主义融合起来,他说:“个人主义的胜利和古典主义的胜利是一回事。而个人主义的胜利必须抛弃个性才能得到。没有一种古典主义作风的长处不是花了一番苦心换来的。我们现在所最赞赏的画家和文人都有一种格调,古典主义的大艺术家却尽力使自己没有格调,尽力倾向平凡。但如果他毫不费力地达到了这种平凡,那便因为他不是一个大艺术家。”
纪德在文体上竭力避免空泛的辞藻,虽然时有独创的意象,但他毕竟勇敢地说:平凡是更人性的,在平凡中,一个伟大的作家才能显出他真正的个性。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五日·清华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