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复旦大学外文学会主办“现代作家研究会”讲稿，以后发表于《文学杂志》二卷八期。除另加组织，内容实系《试论纪德》一文的缩略。
二十世纪法国文学的光辉寄托在四个伟大的作家身上：普卢（M.Proust），梵乐希（P.Valéry），克劳台（P.Claudel），纪德（A.Gide）。普卢于一九二二年去世，梵乐希于一九四五年去世，如今健在的已只剩克劳台与纪德。而纪德又无疑是他们中对当代文学影响最深广的一位。
A.纪德生于一八六九年，今年已七十八岁。他从十八岁时所写的《凡尔德手册》以迄本次大战期间所发表的《意想访问》与《德赛》，前后出版小说，戏剧，文艺论文，日记，杂笔等共五十余种。他被当代批评家们公认为当今最具错综性与独立性的一位作家。纪德的错综性源由于遗传上的特殊配合。他和法国十九世纪另一个伟大的作家福楼拜一样，属于南北父母的结合品。纪德的父亲出自法国南部朗格多克（Languedoc）的新教家庭；纪德的母亲出自法国北部诺曼第（Normandie）的旧教家庭。这两种南北不同的气质造成了纪德性格中的不安定与动荡性。北方人的深沈持重使纪德倾向于内心体验，南方人的明朗辉耀使纪德倾向于官能的乐趣。这两种特殊的因子促起纪德文艺创作的动机，激发他对生活的理想，最终使他在文艺上成为一个最独立与独创的作家，在生活中达成一种奇特的动力平衡的协调。
纪德生于巴黎，在巴黎度过他的少年时代。十一岁丧父以后，他的生活就落入三个严肃的女性手中：他母亲，他姑母和一位英国籍的女教师。由于体质羸弱，自幼仅极短期间受过学校教育，其余完全在家庭中请私人教授。纪德自幼好学，而由于高度的好奇心，使他对任何事物爱探求它的究竟。生活在三个严肃的女性群中，纪德少年时期强烈的宗教情绪由于对青春期肉的压抑自然地步入一种神秘主义的倾向。他在十八岁时所写的小说《凡尔德手册》最能真切地反映出这一时期纪德内心的冲突。
纪德艺术与思想的演进
纪德研究
这小说中的主人公凡尔德曾那样疯狂地追求灵的境界，以致使他鄙夷一切外在世界的诱惑，他所憧憬的是一颗健朗的心灵，使心灵在它自身强劲的工作感中去探求幸福。纪德曾把自己整个投入在这作品中，但这作品的生命却完全存于抽象的领域，也即诗、音乐、爱，与形而上的领域。在这一点，纪德是浓重地受着当时象征主义派的影响的。
《凡尔德手册》的出版曾使纪德怀过无限的希冀与憧憬。这是他的第一本作品，这儿隐藏着一个少年作家的一颗雄心。当时纪德正又沈入在对他表妹Emmanuel（日后纪德夫人）的爱恋中，他怎能不梦想这一本寄托他一己最纯洁的童心的作品所获的成功会不在另一颗心上引起同样光彩的响应？
事情却并不如此。《凡尔德手册》出版后并不曾引起文坛的任何反响。但这失败却意外地替纪德带回了新的“福音”：解放与觉醒。凡尔德崇高的理想，崇高的梦景，意志的苛求，心灵的探险，以及与外在世界隔绝后书本中的幽囚卒使凡尔德步入窒息。正像维特（Werther）自杀之对歌德，洛耐（René）之对夏多白里安，凡尔德的死，从另一意义上，却拯救了纪德的生，促成了纪德的觉醒。
这觉醒所带来的解放是双重的：作为“人”的纪德，摆脱了这过去主观而狭隘的“我”，正足赋与这未来的“我”以新的生命；作为“作家”的纪德，因遭读者与批评界的漠视，正像一下子摆脱了他们的目光，从此他不必再有任何顾忌，他换回了无限的自由。和斯当达耳一样，纪德开始想：我的作品是不能够为同时代人所理解的，更后，多少年后……从而造成他一种殊异的风格，无限的广度与深度。
纪德曾说他幼年最喜好的两本书而也是最影响了他一生的两本书是《圣经》和《天方夜谈》，纪德于一八九三年（二十四岁）秋天第一次出发到非洲去旅行，临行时却留下了他从未离身过的《圣经》。这摆脱了都市而同时也摆脱了《圣经》在沙漠中所作的长途旅行可说是纪德思想转向的一个象征。他在非洲大病一场，在病中他却第一次发现了生命的意义。
当一八九五年他再回到巴黎时，不久他母亲就去世，他和他表妹Emmanuel结了婚。同年他发表《沼泽》，一本充满讽刺意味的作品。“沼泽”，死水的意象，也即苦闷的象征；纪德在死水中照见了自己过去的影子。他觉醒到过去自以为圣洁的生活，实则只是对现实的躲避而已。过去一味对灵的憧憬，对生活不仅是窒息，同时也是胆怯与虚伪。他彻悟到生活不能是单方面的。人这东西原是“明朗与阴晦的结合，一种遽难定断的笑与忧郁的混合品”。
一八九七年《地粮》出版，使纪德对过去一切旧传统旧道德作了最后的告别。作者在“引言”中就已喊出胜利的呼声：
“而当你念完时，抛开这本书——跑到外面去！我愿给你这欲望；离开任何地点，离开你的故乡，你的家，你的居室，你的思想……”总之，一切足以拘囚身心的桎梏。
把以往一笔勾销，在生活面前，纪德第一次觉醒到是真正教育的开始。生活本身就是教育，而美那尔克劝告年青的奈带奈蔼说：
你将像把光执在手上的人那样追随着光前进。
一切疑惧是多余的。抛开疑虑以后，人才能真正体验到生命的热忱。
但如说《地粮》只是一本歌颂欲望与本能的书，诚如纪德在序言中指出，未免是一种近视的看法。的确，《地粮》是在冲破一切藩篱，是在宣扬“快乐主义”，但另一方面，隐隐在望的，则是纪德早在《地粮》中所奠定的积极而明朗的建设性的伦理观：
我不再懂得“孤独”一词的意义；在自身中只有自己，那也就是不再有别人；而在我自身中却整个地被别的事物占据着……最甜蜜的回忆对我只像是一种幸福的余烬。最小的一粒水滴，纵然是一粒泪珠，当它湿润在我手上，对我变作一种更可珍贵的现实。
再是：
……我是钟楼的看守人Lynceus。长夜漫漫！从钟楼顶上，晨曦！我向你高呼，永不嫌绚烂的晨曦！
直到夜尽我永远保持着对一种新的光芒的确信，如今我还什么也看不到，但我希望着；我知道黎明会从哪一角破晓。
……
——夜哨！你在黑夜中见到什么？你在黑夜中见到什么？
——我看到新的一代上来，而我也看到旧的一代下去。我看到这庞大的一代上来，充满着欣喜，充满着欣喜投向新生。
而最带启示性的是《地粮》的结尾：
我将说什么？真实的事物。——他人，他生活的重要性；对他说……
由是，自《凡尔德手册》，通过《沼泽》，而至《地粮》，可说构成纪德演进中的第一阶段，也即从苦闷而彷徨而终至自我解放的阶段。
《地粮》的出版使纪德对过去一切旧传统旧道德作了最后的告别；另一面，作为“作家”的纪德则从此脱离了象征主义的卵翼。
纪德和象征主义的关系不能说不深。他不仅和马拉尔美私人过从甚密，而他初期的作品中如《凡尔德手册》（一八九一），《凡尔德诗抄》（一八九二），《纳蕤思解说》（一八九二），《爱情尝试》（一八九三），《幻航》（一八九三）都是很成功的象征主义作品。但纪德始终认为象征主义的天地太窄。象征主义派不够对生命发生惊奇，因此它徒有新的美学观，而无新的伦理观。象征主义派作家由于反抗写实主义而同时也反抗巴那斯派，乃以叔本华作为他们的哲学背景，因此他们是背向现实的。他们的作品缺乏某种人性的感动。美则美矣，但美中永远脱不了某种苦味。因此《地粮》的另一企图是想把文学从当时“极度造作与窒息的气雾中”解放出来，“使它重返大地”。
但《地粮》初出版时，正和《凡尔德手册》的命运一样，遭遇到整个失败。“没有一个批评家曾提到它。十年中它正好销出五百本。”但对于培养一己傲性甚于培养一己野心的作家如纪德者，当今的成败在他并不十分放在眼中。“对我，”纪德曾说，“问题不在如何能成功，而是如何能持久。”纪德的估计并不曾错误，这一本在最初十年中才销出五百本的作品，如今则已重版至一百数十余次，而在世界各国都有它的译本。
《地粮》在它出版后二十年才始见天日，纪德自己则在写完这作品后像已透过一口大气而感到满身轻松；他不但一下子摆脱了他的过去，他自己，同时热情地对他自身以外的一切开始发生莫大的兴趣。这一种精神状态必然使纪德从《地粮》式的沈思与抒情意味的作品步入更客观的小说与戏剧之路。
我们把自《凡尔德手册》至《地粮》看作是纪德演进中的第一阶段，也即自我解放的阶段。但纪德曾说：“自我解放并不算什么，困难的是自由了又怎么样。”这句话正构成了纪德演进中的第二个阶段的主题。换言之，也即从“自由了又怎么样”这一问题对生活各方面所作的检讨。占据纪德这一时期最主要的作品是所谓Récits与Soties。广义地讲，Récits与Soties都是纪德所写的中篇小说，但纪德从他严格的美学观作出发谦逊地称之为Récits，也即“故事”，或Soties，也即“讽剧”。属于前一类型的有一九〇二年出版的《背德者》，一九〇七年的《浪子回家》，一九〇九年的《窄门》，一九一一年的《依沙培尔》，与一九二〇年的《田园交响乐》。属于后一类型的有一八九九年的《脱镣的普罗美德》与一九一四年的《梵谛冈的地窖》。
时间不允许我们来把这些作品一一加以探讨。因此我只预备从艺术与思想的两种角度把这些作品简略地来作一个说明。
从思想的角度看，这些小说几乎全是带讽刺性或批评性的作品。换言之，也即小说中人物的观点并不完全代表作者自己的观点。作者只利用了他的人物反面地从各种距离对生活所作的批判：因此他在《背德者》中表现了极端的个人主义；在《窄门》中则是极端的神秘倾向；《依沙培尔》指示出女主人公依沙培尔浪漫型想像的危险性；《田园交响乐》则是牧师妄自解释盛典所踏入的自欺欺人的境地。而在《脱镣的普罗美德》与《梵谛冈的地窖》中，纪德提供了人性中的所谓“无谓行为”（Acte gratuit）。在这些小说中我说纪德是反面地对生活作了批判，意思也即这些小说都是作者面对生活所提出的问题。他把这些问题留给读者去体验去思索而不作任何确定性的解答。
从艺术的角度看，这些小说都有一个共通的特点：即是表面上人物的简单与剧情的内倾。每一小说中都只有一二个占有显著地位的人物，或不如说其中只有一个主要人物独占地位，其余都只是对这人物的陪衬。它们的艺术价值存在于对这独特人物深刻的内心分析。纪德在给朋友的一封信中曾解释他如何创造他的人物。他的方法看来很简单，他说他只把自身中适于他人物的某一特殊的因素施行隔离，正像我们从园中移来一颗幼芽把它单独培植在盆中。由于特殊的关切，逐渐这因素发展的速度就远胜于其余因素，正像这移植于盆中的幼芽，由于不断灌溉与照料，不久便长成一棵健旺的植物。
法国现代批评家谛波岱（Thibaudet）对小说人物的创造曾说过这话：“真正的小说家用他自己生活可能性中无尽的方面去创造他的人物，冒牌的小说家只按他现实生活中唯一的途径去创造人物。小说的天才不在使现实复活，而在赋可能性以生命。”
纪德的Rècit或Sotie中每一主要人物都可说是作者从自身可能性中所采摘的某一方面，作者用尽他一己生命的温暖来赋与这些可能性以生命。纪德的小说常用第一人称出现。这由于构成他小说材料的都是一些所谓“内在景致”（Paysages intérieurs），一些在他内心中相互挣扎相互冲突的思想，所以如用客观手法，作者无从把握他所创造的人物的错综性——每一人物也即作者自身无数部分的化身。但小说中的人物虽以第一人称出现，而小说的作者对这无数的“我”却只采取一种旁观的态度，这也就是所以纪德大部分的小说都是带有讽刺与批评性的作品，而同时也是所以使纪德小说表面的坦直与单纯恰恰形成它们内部的曲折。我们把这类小说逐一单独来看，所见的是纪德作风的纯烈，反之，把它们总合来看，才能见出纪德作品的错综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