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爱德华把小波利交托给雅善斯家很可能是一件冒失的事。但又从何阻拦?每个人的行动都依据他自身的法则。在爱德华,他的,即是喜好不断的尝试。不用说,爱德华有他善良的心地,但为别人安静着想,我倒更愿意他多能考虑实际的利益问题。因为他的善良每有着好奇作背景,所以常会产生可怕的结果。他认识雅善斯学校,他知道这个仗道德与宗教装门面的学校中孩子们所呼吸到的那种带有毒素的空气。他认识波利,认识他的温情与娇嫩。他早应预计及他在那儿会受到何种打击。但他仅考虑到孩子易失的纯洁在雅善斯老人的严教下可以得到保护,援助与支持。他也不知是听了谁的这种诡辩?无疑,指使他的是魔鬼,因为来自别人,他还不致于会听从。
爱德华使我恼怒或竟使我生气已不止一次(当他谈及杜维哀时即其一例),我希望我并不曾太明显的表示出来;但此时直说也已无妨,他对罗拉的态度,有时纵使非常慷慨,但仍不免引起我的反感。
爱德华使我不喜欢的,是他那些自造的理由。为什么如今他还想自我解释,以为是在替波利谋福利?对别人撒谎姑不必说,但又是对自己!溺毙孩子的激流难道他认为可以替孩子解渴用吗?……我并不否认世间有对自己一无利害关系的仗义行为;我只说即在最美的动机后面,也每隐匿着一个机巧的魔鬼,人自以为占他的便宜,而从中取利的却正是他。盛译:《伪币制造者》。
而纪德在爱德华的行动中,或可说在他每一人物的动作中,在全部小说的气氛中,无时不加以关心的也就正是这“魔鬼”。纪德在别处曾说:“没有一件艺术品不是经过魔鬼的合作的,”《论陀斯妥易夫斯基》——全集第十一册,页280。而他在《伪币制造者写作日记》中曾告诉我们,他险些想把“魔鬼的存在”作为这小说的中心题旨。勃莱克论到密尔敦(Milton)的《失乐园》(Paradise Lost)时也说过:“密尔敦写他的天使与诸神时所以如此拘束,而写魔鬼与地狱时所以如此痛快,正因为他是诗人,而不自觉地和魔鬼结了缘。”William Blake:The Marriage of Heaven and Hill.而我相信也只在这一观点上纪德才真正在他所谓“四大慧星”——尼采、陀斯妥易夫斯基、勃朗宁、勃莱克——身上发现了和他自己的精神上的亲属关系。尼采所主张的意志说,陀斯妥易夫斯基所观察的“魔性价值”,勃朗宁所颂扬的缺陷美,勃莱克所发现的“两极智慧”,以及纪德所追求的不安定中的安定,都是对人性所作的深秘的启发,都是主张在黑暗中追求光明与力,从黑暗中发现光明与力,藉黑暗作为建设光明与力的基石的最高表现。
如果我们在《伪币制造者》中探找在本质上所以使它和纪德以前的小说有着不同之点,那就是在这作品中纪德已收敛了过去逾量的讽刺性,像是纪德已在黑暗中第一次发现了光明的破晓,而也就在这意义上纪德已不能把这作品再看作只是他的“心与精神的反面”。但想从一个在艺术中重视思想价值的相对性的作家的作品中去探发任何正面的道德教训,这必然会是一种荒谬的企图。一个聪明的读者在任何一本著作中可以吸收他自己所需要的粮食。而《伪币制造者》的伦理价值——如果我们终竟无法避免“伦理”两字的话——也就在于作者替读者储备着无限丰富的粮食,问题则在待读者自己如何去选择。
当裴奈尔离家出奔,尝味了真正所谓“生活”这东西,终于醒悟到世间一切也并不能全仗果敢,但仍苦于自己生活的茫无目标而跑去向爱德华请教时,后者很直截的回答说:“……以发展自己为目标。”而当这回答并不能使裴奈尔满足时,爱德华便说:
“我没有意见可以贡献。您所需要的忠告只有从您自身中才能找到,正像当您不去生活,您也就无从求得生活之道。”
“但在未能决定如何生活以前而竟生活得不好,那又如何?”
“那对您也会是一种很好的教训。只要是往上走的路,尽管走去就是。”盛译:《伪币制造者》。
“自身发展”或是“只要是往上走的路尽管走去就是”,这,我相信,也正是纪德自己对他读者们的忠告。人只在自身的进取中才真正替全人类尽了最大的贡献。而纪德在一九二四年六月三日的日记中写道:
我希望给我的读者们以力量、快乐、勇气、慎思与敏察——但我尤其避免替他们指示出任何路线,深信这只能也只应由他们自己去找。(而我还想说:“只能在他们自身中才能找到。”)《日记》——全集第十三册,页459。
当歌德在八十三岁的高龄终于完成了他的《浮士德》时,曾对随侍他多年的Eckermann说:“我此后的生命已可看作是天赐的礼物,而如今我再做什么,或是根本什么也不再做,这对我也完全没有关系。”纪德写完《伪币制造者》时,他刚五十六岁。《伪币制造者》于一九二五年六月八日脱稿,他已不及等它出版,在七月十四日便又飘然启程到刚果(Congo)去。
啊!但看从这旅行,纪德又将替我们带回什么新的福音?!
V
形成人的价值的,不是他所获得,或是他自信获得的真理,而是争取真理时真诚的努力。因为并非真理的获得,而是真理的探求才使人增强了力量,得了充实。
——Lessing
有人在文艺道上初次遇见纪德的名字,也有人在政治道上初次遇见纪德的名字。接触文艺的人总先问:这是一位浪漫作家,还是一位古典作家?爱弄政治的人总先关心:是左是右?像是浪漫与古典并非人心的两面;像是我们每人都并不生来就有左手与右手;像是世间一切都可被归纳于口号式标语式的范畴!
诚然,要替纪德来回答政治问题倒是更容易的。一句话:纪德对政治从来不曾发表见解。“对我,最重要的是能让我自由地思想,”纪德曾说。而这正是在政治中任何党派所不能容许的。
“政治的险恶性在此:你所信奉的党派没有不把你拘囚起来;当你退出时,没有不显出是一种背弃;在党派中个人的真诚无从存在……”Lettres Angèle Ⅳ——全集第三册,页180。这是早在一九〇二年所写的,纪德始终不曾放弃过这对自己所下的惊惕。当他回省自己所走的旅程,他发现“在同时代人中始终能忠于自己的青春的实在寥寥无几。他们几乎都妥协了。这是他们所谓‘受了生活的教训’。他们否认了已往存在于他们自身中的真理……”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廿六日《日记》。因此他感觉到真正去传达一己所负的使命,实在比加入一党一派需要更大的决心与审慎。而正由于他相信“忠于自己比一切都重要”,“个人的真诚”比一切都迫切,人才以为他是一个“多犹疑”“无决断”的人。
其次,纪德认为“政治问题远不及社会问题重要,而社会问题又远不及道德问题重要。”LAvenir de IEurope(《欧洲的前途》)。但什么是道德?他则回答说:“美学中的一种附属品。”纪德在《日记》中屡次说:“唯有从美学观点作出发始能真正理解我的作品。”但政治问题既然在“纪德思想”中只占了如此次要的地位,何以偏又有人在政治道上遇见纪德的名字?而且事实是在战前的法国,工人阶级中熟悉纪德的名字实不下于智识阶级。他们茫然意识到“纪德”这名字所带来的无限光荣,但纪德与他们间所生的联系,则是他们所永远不能设想的。
我们已提到过在纪德的伦理观中,真正个人主义的实践在于弃绝个性,在于趋向平凡,在于自发的牺牲精神。他又最爱引用《福音》中的话:凡有想救一己生命的,没有不失去生命;凡有奉献一己生命的,必然得到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