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又剩下他一个人。羊毛围巾裹在脖子上,暖意渐渐滋生。他的内心出现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是硬壳一样的东西渐渐剥落。失去硬壳的内核从自我幽闭的压力里释放出来,在一种柔软而脆弱不安的状态里,但同时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自由。
他决定给自己放一个长假。没有非做不可的事情,也没有将自己框在那个狭小办公室里的必要。好像是跑了很长的路,需要停下来好好喘一口气。那种心态,似乎是失却了拼命跑向某个方向的急切感,获得了漫不经心的资本。
他在两周后才回到香港。回了趟公司,并非处理什么工作上的事情,而是取回托同事代为照顾的那一缸热带鱼。“好久不见。”他对着重新回到客厅的水族箱里畅快地游来游去的鱼群说。
打电话给锦深。“在忙吗?”他问。
“不忙。”锦深说,“回来一个多星期了。已经找到新的工作。一个月之后才上班,有大把不知道如何打发的时间。”
“不如一起出去旅行吧。我也在放假。”
电话沉默了一下。可以想象到锦深握着手提电话认真思考的样子。“的确是很久没有出去旅行了呢。有一阵子好像是对旅行的意义产生了怀疑。走很多的路,在旅游书上介绍的景点前拍照,像完成任务般去当地的有名餐厅吃饭,怎么都觉得像是被操纵着,好像只是踏入日常沉闷生活里的一个分支,令人疲惫而了无兴致。”
致善说:“有一年我去西班牙,清晨在咖啡馆里排队买早餐。前后排满了等着买咖啡然后去上班的当地人。他们穿着严肃颜色的衣服,夹着公文包,神情麻木而焦躁。在那样的环境里,我的旅行者的新鲜兴奋的心情像是不合时宜的幼童闯入成年人的世界。当时我忽然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跨越几千公里来到这里,然后扮演令人厌烦的游客的角色,成为这些人对于这个城市记忆的一部分。这就是旅行的意义吗?”
锦深说:“其实倒不是真的要去探究意义这样终极的东西。不过我更想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看沿途的风景和人。不刻意,接纳路途上迎接我的所有的东西。”
“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呢?”致善问。
“哦,”锦深停顿了一下,“我想去不丹。听说那是世界上幸福指数最高的国家。”
致善在电脑上搜索了一下目的地、航班信息和介绍。“或许可以先搭飞机去加德满都,然后在尼泊尔逗留一段时间,再去不丹。”他对锦深说。
“听上去是不错的计划。”锦深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期待。
他们用了几天时间调查了沿途路线,经过的城市,可以选择的酒店和交通信息,确定了大致的方向。但行程是开放式的,好像是准备好了将自己放置在一个充满各种可能性的未知的状态里。
飞机在黄昏时到达加德满都。印度洋温婉湿润的空气里混杂着各式香料和动物的气息。黄昏的日光照射在色彩斑斓的建筑物上面。所有的事物都在热烈而绚烂里,川流不息的人潮,破旧的面包车,几只牛在路边走过。一切在嘈杂的繁忙里遵循着各自运动的轨迹。
他们在城市里停留了数日之后出发去博卡拉。车身涂满鲜艳涂料的巴士破旧不堪。脏兮兮的座椅布垫破了几个洞,似乎是烟灰掉落烧出的小洞,露出黄色的海绵。座椅狭窄,坐下来膝盖正好抵住前面的座位。
车上坐满了人。几个背着大型登山包的美国年轻人在后排兴奋地讨论着什么。前排有几组亚洲面孔的游客,轻声讲着话,不清楚具体来自哪个国家。大部分是皮肤黝黑的尼泊尔本地人,或者是邻国印度的也说不定。男人都有着深色卷发,穿着短袖衬衫,眼睛又黑又深。带小孩的女人穿着色彩明亮的裙子,额头上点着朱砂。小孩子有高耸的鼻梁和长长的睫毛,害羞而好奇地盯着车上的游客。
车厢拥挤而闷热。巴士缓慢地挪动着往前,司机失去耐心不停按着喇叭。后排的几个美国年轻人在无休止的拥堵中歪着头睡觉。司机突然打开音乐,开始播放欢快的尼泊尔歌曲。陌生的语言,如同刻在寺庙里的符号,带着神秘而无法解读的意味。
锦深的头靠在致善的肩上,双手抱在胸前。致善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颤。他低下头,看到汗水慢慢从她的发尖滴落。
“锦深。”他轻轻摇了摇锦深的肩膀。
她抬起头,脸色苍白。好像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一样,身体僵硬地蜷曲着。“致善,我不太舒服。可能不能再往前走。”她说话的声音非常微弱。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确实是在发烧。可是脸颊却像是裸露在冬天的风中一样冰冷。她的呼吸短暂而急促,他觉得她似乎快要窒息了。
他头脑里一片空白,只是紧紧握住锦深的手。她的手掌又小又柔软,握在手心里热辣辣的。车子还在缓慢地沿着山路爬坡。他看到车窗外是一栋栋红砖的建筑,有骑摩托车的男人和穿着蓝色校服的学生成群地经过。应该是一个小镇。
他让司机停车,扶着锦深下了车。他需要马上找到一家医院或者诊所。
“可以再坚持一下吗?”他问锦深。
锦深点了点头,默默无语地跟在后面走。她感觉全身发冷,很困,头痛得厉害。喉咙又干又涩,像清晨在寒冬中跑步时被风吹过一般。内脏好像被挤压着。空气从体内向外膨胀,将胃和心脏撑开,吸进的空气即刻被挤压出来。
他看到年轻学生模样的人,用英语问他们附近有没有医院?他们对他露出腼腆笑容,双手合十说:“Namaste.”沿途商店里的人,街上的人,坐在门口聊天的人,每一个人都带着温和微笑对他说“Namaste”,如无休止的重复的咒语般。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他尝试着用不同的语言,比划着医院的符号,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一种安详和沉静里,无人回应他的焦躁。他感觉自己好像是在一个旷野里对着风说话,只听得到呼呼的声音,令人绝望而无能为力。
“她应该是有些高原反应。这里离最近的医院也有几十公里的路程。我随身带有药,不介意的话可以随我去旅馆取。就在拐角处。”一个低头在编织坐垫的女生突然抬头用中文对致善说。
她穿着当地女人爱穿的红色长袍,盘腿坐在地上,头发又长又黑,随意地用一根蓝色发圈挽在一起。皮肤很黑,但仔细看的话仍可以分辨出和当地人的区别。
“好。”他感激地望着她。突然之间出现的回应让他欣喜,来不及去想其他任何可能的状况。
她放下手中正在编制的坐垫,和店里一个年长的女人讲了几句他们听不懂的话之后起身离开。
旅馆果然只有几步之遥。是非常小的家庭旅馆,也是红色砖墙的三层小楼,门口开满了鲜艳的三角梅。
他们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她很快出来,手里拿着几颗胶囊和一杯水。“是一些常见的抗高原反应的药,本来准备进山的时候用的。”她说。
锦深艰难地吞了几颗胶囊之后说:“谢谢。出发前没有考虑周全,不曾料到自己的身体会如此脆弱。”
“每个人身体对于海拔承受的极限都不同。”她说,“你最好先躺下休息一下。”
致善和锦深在这家旅馆住下。她在床上躺下后对致善说:“很抱歉不能按计划去博卡拉。”
“没关系,”致善说,“本来也不是非去不可的地方。接纳迎接我们的东西,你说过的,这才是旅行的意义。更何况,不管我们有没有去成,博卡拉一直会在那里。如果真的想去以后也会有机会的。”
锦深很快陷入睡眠之中。头脑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似乎一直都没有进入深沉的睡眠,而是游离在半梦半醒之间。在漫长而模糊的睡眠里,好像听到开门的声音,有人轻声说话的声音,冰凉的手掌触碰到她的额头,但却没有力气睁开眼。
再次醒来,她感觉整个人疲惫而无力,好像是刚刚跑完一场马拉松比赛一样。但是先前昏沉的感觉似乎不见了。持续头痛的影响还在,但意识明朗,是可以承受的正在好转的痛的痕迹。
房间里的另一张单人床空着。白色棉被的四个角整齐地塞在床垫下面。她推开窗,日光强烈。小巷里有几个穿着长袍的女人在聊天。对面阳台上的花开得正茂盛。
门被轻轻地推开。“好一些了吗?”她听到声音转过头,看到致善站在门口。
“嗯。”她点了点头,“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是啊。从昨天下午一直睡到现在。算起来好像足足睡了有十六七个小时呢。你饿不饿?”他问。
她忽然发现自己的胃的确有那种明确的饿的感觉。他们下楼去吃早餐。餐厅里依然是浓烈的色彩,蓝色的餐桌和橙色的墙壁,昨天见过的那个女生正坐在窗边一边看书一边喝茶。
“昨天真是非常感谢你。”锦深对她说。
她在看一本梵文书。那文字,就像刻在木窗上的花纹般优美。她抬起头,笑着说:“不用客气。你好些了吗?”
“好很多了。虽然还有些头痛,但在完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在这里很久了吗?”致善问。
“快一年了。”她说,然后把书签放在正在看的那一页,把书合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是工作的缘故吗?”锦深问。
她摇了摇头。“只是在一个没有目的地的旅程里,好像自我放逐一般。”
“什么时候开始的旅程呢?”锦深有些好奇。
“三年前吧。有一个晚上,我清楚地记得。那是连续加班了一个多月之后第一天可以早些下班。我和一帮朋友出去喝酒。好像是要宣泄般,喝到很醉。凌晨五点,我在厕所里呕吐,看到镜子中自己陌生的脸。那一刻,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体内觉醒。”
她放下茶杯,手指慢慢摩挲着书的封面,停顿了一下之后继续说:“我曾以为在这不算漫长的人生里,算是摸索出了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接受世俗的价值,用随波逐流的方式,过所谓普通和正常的生活,以换取和大多数站在一边的权利。因此,也就不需要抗争,不需要解释,不需要接受众人的议论和指责。但其实,我是放弃了自己的人生。”
“所以选择旅行作为一种重新开始吗?你自己的人生?”致善问。
“嗯。算是吧。”她点了点头。
“可是,你所谓的自己的人生,又应该是什么模样的呢?从一个城市流浪到另一个城市,睡在小镇旅馆带有异味的单人床上,这就是理想的人生吗?”锦深说。
“这个世界上或许根本不存在理想的人生。但是我必须前行。我不知道我要寻找的是什么。但是我相信,等我遇见的时候,自然会知道。这种冲动,就如同湍急的河流,不问缘由地奔向大海。你不知道为什么要向海的方向流去。你只是知道,这是你应该去的方向。你坚信着那里有更广阔的世界等着你。”
“你在这个地方停留了一年。这里,是你寻找的地方吗?”致善问这个问题的时候,目光从敞开的木窗望出去。这里的建筑都有种朴实敦厚的质感,如同这里的人。不远处楼上的窗户里有两个小孩趴在窗口望向他的方向冲他露出灿烂笑容。
“我想,或许我们面对的问题,终究只是如何安放自己的内心罢了。或许是一个地方,或许是一个人,或许是一件喜欢的事情。我喜欢这里清晨的寺庙,在空无一人的佛像前默默诵读经书。还有这里的手工艺人,细腻而富有想象力。在这里,好像是可以心安理得地看着时光慢慢流过。”
他们不再说话。而是让晨间的日光慢慢晒进餐厅,在餐桌上洒下明亮的光,温柔而和煦的光。
锦深的身体渐渐恢复。他们有时沿着小镇的街道商铺走过,欣赏那视觉上带来的绚丽色彩。或者坐在庙宇门外的石板上,看留着长须穿着僧袍的僧人一动不动如同入定般坐在石阶上。这里好像真的是存在某种神秘的力量,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有时他们坐着看转经筒就可以看一天,也不觉得厌倦,只是感觉阳光慢慢减弱。
她在晚饭的时候突然接到黛西的电话:“锦深,我要结婚了,回来做我的伴娘。”
“和谁?”她问。
“丰田男。”
她想起来了,那个周到而宽厚的男生。
“或许差不多是时候回去了。”她想。
离开前,他们去山顶的餐厅吃晚餐,算是以某种隆重的仪式和这个不期而遇的小镇告别。露天的餐厅里几乎没有人。戴着眼镜的老板在吧台后面给他们做饮料。这个占据高地的露天餐厅几乎可以俯瞰整个小镇。
晚霞正浓,天边火红而绚丽,天空的颜色以一种缓慢而壮丽的姿态变化着,从金黄变成红色,再变紫,渐渐转成青色。天际线那几抹红,渐渐被愈来愈广阔的青色覆盖。云被风吹开。不远处露出雪山的山头,洁白而晶莹。那里好像是在苍穹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夜幕将临,但那里还闪着光,透过已经完全变成黑幕的天空投射过来。他们知道,这就是黑暗尽头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