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奥德赛》为例
在现代生活中,文学经典依然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这些来自历代高远心灵的著作,无一不是在无情岁月的冲刷淘洗中得以存留,无一不是在千百万读者挑剔的阅读中获得生命。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它们的存在本身不仅印证了历史的沧桑记忆,而且凸显出一种永恒的现代性。在《为什么读经典》这篇短文中,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给出的关于“经典”的十四个定义恰切地说明了这一点。比如,他指出,“经典作品是这样一些书,它们对读过并喜爱它们的人构成一种宝贵的经验;但是对那些保留这个机会,等到享受它们的最佳状态来临时才阅读它们的人,它们也仍然是一种丰富的经验”;他又说,“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永远不会耗尽它要向读者说的一切东西的书”;他还说,“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读都像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即使我们初读也好像是重温的书”。卡尔维诺:《为什么读经典》,黄灿然、李桂蜜译,译林出版社,2006年,页2—4。在这些关于文学经典的简洁明快的判断里,我们不难读出饱含于这位著名作家心中的喜悦与感激。的确,在谈到自己的文学经典时,每个人或许都应该心存感激。这是因为,文学经典中所蕴涵的崇高性、丰富性与创造性能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自我与他人,提高精神的品格与质量,进而成为完整意义上的人——这正是自由教育的本义。对此,不妨以荷马史诗中的《奥德赛》为例展开具体的阐述。
一
《奥德赛》在西方文学中具有毋庸置疑的经典地位。这部归于盲诗人荷马(约公元前8世纪)名下的长达一万二千余行的史诗是古代艺术的典范,是古希腊神话文学、口头文学和文人创作交流汇合的文学结晶。它和《伊利亚特》一起孕育了两千多年的西方文学,具有无限丰富的思想内涵与美学价值。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荷马非陈旧的古董,他的思想仍为世人所接受,成为人们宝贵的精神财富,带给人们较高的审美趣味。荷马以其艺术造诣赢得世人心目中不朽的地位”约翰·玛西:《文学的故事》,临湖、朱渊译,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年,页59。。有哲学史家甚至将“荷马”与“哲学”相提并论,认为“荷马史诗和希腊哲学都是伊奥尼亚精神的产物。不论荷马的英雄们和伊奥尼亚的思想家和学者相去多远”,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这就是,“荷马和哲学,这是希腊思想在其间运转的两极。甚至荷马的语言也不自觉地表现了希腊精神的理智结构。因为即使是在尚武的英雄们的暴力世界里,也是心灵至上,而非意志至上”。E.策勒尔:《古希腊哲学史纲》,翁绍军译,山东人民出版社,2007年,页9。凡此种种,都从历史的视野与理论的高度肯定了《奥德赛》的审美价值与精神内涵。
然而,必须承认的是,如果我们有机会翻开尘封已久的书页,扑面而来的其实是《奥德赛》的故事魅力。作为一部活形态的口头文学作品,《奥德赛》充分体现了诗人荷马讲述故事的能力。众所周知,这是一个关于“回家”的故事,是史诗《伊利亚特》中部分情节的自然延伸。故事是这样的:由于奥德修斯设定的“木马计”的成功,希腊英雄们里应外合攻占了特洛伊城,长达十年的特洛伊战争走到了结局,但神一样的希腊英雄奥德修斯却未能实现自己回家的梦想。奥德修斯的家乡在伊塔卡岛,他在与同伴回家的路上,首先漂到一个盛产洛托斯花(又称“忘忧花”)的地方,许多同伴吃了洛托斯花之后,不再想念家乡。然后剩余的人又漂到海神波赛冬之子、独目巨怪波吕斐摩斯的洞里。依靠自己的智慧,奥德修斯弄瞎了巨怪的独眼使大家死里逃生,却因此得罪了海神。在海神的诅咒下,奥德修斯十年之内无法返归家乡,只能只身一人漂流到神女卡吕普索的岛上。神女许诺他长久的甜蜜与永生的幸福,奥德修斯却依旧无法放弃回家的梦,每天坐在辽阔的海边泪流不止。与此同时,在奥德修斯的家里,他的妻子佩涅洛佩则被一群求婚人肆意纠缠。他们欺她儿子年幼,威逼她改嫁,而佩涅洛佩却始终坚守自己的忠贞。最后,在女神雅典娜的帮助下,奥德修斯年幼的儿子特勒马科斯出门寻父,与历经漂泊之苦的父亲相遇。父子共同设计杀死了求婚人,最终在熬过了十年苦难之后实现了家庭团圆、夫妻团聚。总之,整个故事跌宕起伏、紧张惊险,却又在诗人娓娓道来的叙述中呈现出妙趣横生的迷人风采。
正如有学者曾指出的,这部史诗的情节由两条并行发展的主线构成:一为奥德修斯的回家,一为特勒马科斯的寻父;而依赖于智慧女神的努力,这两条主线被恰当地结合在一起。进而言之,如果说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安身立命的栖身之地与精神归宿的话,那么奥德修斯的回家就是成年人不可回避的人生课题,特勒马科斯的寻父则是尚未自立的青年人必经的人生旅程。潘一禾:《经典与解释:世界文学经典通论》,学林出版社,2000年,页32—33。而所有这一切的关键都在于对这个永恒问题的回答:我们该如何确立自我的存在。
对于经年漂泊的奥德修斯来说,回家,是确立自我存在的唯一方式。“家”不仅是一个地名、一片土地或一个庄园,它更是一个渺茫的希望、一个存在的证明或一个流泪的理由。诗人这样吟唱道:
她看见奥德修斯坐在辽阔的海岸边,
两眼泪流不断,消磨着美好的生命,
怀念归返,神女不能使他心宽舒。
夜里他不得不在空旷的洞穴里度过,
睡在神女的身边,神女有情他无意;
白天里他坐在巨岩顶上海岸滩头,
用泪水、叹息和痛苦折磨自己的心灵,
眼望苍茫喧嚣的大海,泪流不止。荷马:《奥德赛》,王焕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页91。
这里的“神女”指的是著名的“卡吕普索”。这个名字的希腊文原意为“斗篷”,是西方文学史上一个甜蜜与温柔的象征。她在史诗里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将奥德修斯裹在“大洋的脐眼”中,就像被羊水浸泡着的胎儿一样。然而,只有在思乡的愁绪中,奥德修斯才找到了拒绝卡吕普索的勇气;正是日益强烈的回家的渴望,才鼓舞奥德修斯最终挣脱了这层温柔之网,重新拥有了直面艰险、征服苦难的力量,从而义无反顾地走向生命的未知,也使自己的尊严与价值得以保存。
对于年幼的特勒马科斯来说,寻父,是确立自我存在的首要途径。“父亲”不仅是一个话语符号、一个财富象征,更是自我的本质、生活的信念。因此,当他最初对父亲是否存活心有疑虑时,流露出的实际上是一种逃避现实、隐藏自我的怯懦心理。在雅典娜的鼓励下,特勒马科斯终于启程寻父,标志着一个男子汉承担自己人生使命的开始。可以认为,他在寻父的过程中逐渐找到了自己的信念,由幼稚变得成熟,由凡人成为英雄,在与父亲奥德修斯的相认中完成了一次辉煌的成人礼:
奥德修斯说完坐下,特勒马科斯
紧紧拥抱高贵的父亲,泪水流淌。
父子俩心潮激荡,都想放声痛哭。
他们大声哭泣,情感激动胜飞禽,
有如海鹰或弯爪的秃鹫,它们的子女
羽毛未丰满,便被乡间农人捉去,
父子俩也这样哭泣,泪水顺眉流淌。荷马:《奥德赛》,页301。
总之,借助这两条主线的唱和问答,诗人开启了西方文学史上一个悠久的传统,即认知自我、追寻存在的传统。对此,我们不仅能从《神曲》、《浮士德》等著作中倾听到遥远的回声,而且能在《堂·吉诃德》、《尤利西斯》等作品里领会到相似的感动。可以说,离去与回归,征服与超越,奴役与自由,人生中这些永恒的主题无一不能在由《奥德赛》出发的文学经典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换句话说,正是在对“人是什么,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的执著追问中,这些泛黄的书页吟唱了同一首歌:个体生命的自由与高贵。所有这些,不仅成就了一部史诗的伟大,而且对两千多年的西方世界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
二
在强调文学经典的重要价值时,必须同时注意到“阅读”不可或缺的地位。这不仅仅是因为卡尔维诺说过,“经典作品是这样一些书,它们带着先前解释的气息走向我们,背后拖着它们经过文化或多种文化(或只是多种语言和风俗)时留下的足迹”卡尔维诺:《为什么读经典》,页4。,因此必须在文化解释的视野里加以审视;也不仅仅是因为英国女作家伍尔芙强调过“普通读者”的意义,即“普通读者是为读书而读书的,没有什么专业目的,读得不慌不忙;他们的判断时而非常宽容,时而又非常严厉”,然而,这不等于说阅读失去了意义。相反,“我们热衷于做某件事情,难道就是因为这件事有实际好处吗?难道追求乐趣,就不能作为最终目的吗?”弗吉尼亚·伍尔夫:《伍尔夫读书随笔》,刘文荣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页21—22。因此,必须珍视阅读本身的那份单纯的快乐;更重要的是,时至21世纪的今天,我们已经无法回避接受美学的如下发现:“文学文本只有当其被阅读时才能产生反应,因而,描述这种反应而不同时分析阅读过程实际上是不可能的。阅读由是成为这一研究的焦点,因为它引发了一连串既决定于本文又依赖于人类某些基本能力的发挥的活动。”沃·伊瑟尔:《阅读行为》,金惠敏等译,湖南文艺出版社,1991年,页26。也就是说,阅读,只有阅读,才是赋予作品以生命的最后步骤,才是铸造经典的公开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