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全黑了。日吉把手推车放到小屋里,在井边洗了脚。因为这一带被称为瓷器之乡,所以瓷器店就像土豪的宅邸一般。主屋很大,说不清有几栋,和仓库连成了一片。
“猴子,猴子!”於福边叫着边走了过来。
日吉从石井的阴影中起身,“喂”地应了一声。於福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拿手中的细竹打了下日吉的肩膀。正擦着脚的日吉摇晃了一下,脚又踩到地上弄脏了。
“有对着主人说‘喂’的吗?怎么教都改不了的家伙。这儿可不是寻常百姓家!”
这个年轻的主子,在巡视雇工的大杂院时或突然袭击检查仓库里雇工的工作情况时,时常拿着一根细竹棍。日吉今天并不是第一次被打。
“怎么不吭声?”“……”
“现在,应该说‘在’。”“……”“不说啊,你这家伙。”
“在。”日吉在再次被打前改变了想法,改口应道。“什么时候从清洲回来的?”
“刚回来。”“说谎!我问了厨房的人,说你已经吃过饭了。”
“因为我眼晕,好像要晕倒似的。”
“怎么回事?”
“肚子太饿了,好不容易才走回来的。”“什么呀,只是肚子饿了。回来了,为什么没去告诉主人,给主人请安?”“因为我去洗脚了。”“别找借口!今天我问厨房的人,听说送往清洲的瓷器在途中少了不少?”“是。”“要是不说实话,觉着能说谎骗过我,觉着像跟厨房那些家伙说时一样嬉皮笑脸地混过去就错了,今晚决不饶你。”於福拽着日吉的耳朵说着“过来”,走了开去。
“对不起。”“说谎是会养成毛病的,到我父亲那儿,说个清楚。”“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於福并没有放手,井边的几个雇工目送他们离开,都觉得日吉的道歉声跟猴子一样。
想着要向父亲拾次郎报告,他们就抄了近路。仓库前到院门的路上种了很多孟宗竹,竹子很茂密,从里边看不到外边,从主屋也看不到里面。走到这里,日吉一下子停住了。他“呀”了一声,伸手去甩於福的手,又接连喊了几声。
日吉瞪着吓了一跳的於福说:“我有话说,你给我听着。”“喂,你这是干什么呀?”
“什么干什么?”“对着主人,你这家伙……我,我可是主人啊!”於福青着脸颤声道。“所以我不是一直都很顺从吗?喂!”
“……”“喂,於福,你这家伙把以前的事都忘了?我们不是朋友吗?”“那些都是陈芝麻烂谷子。”“陈芝麻烂谷子?是你想忘就忘的吗?你被人欺负,被‘中国种,中国种’地叫着的时候是谁帮你的?你还记着吗?”“记是记得。”
“要是记得,就应该想着报点儿恩吧。”个子小小的日吉斜眼瞥着比他高大得多的於福,让人分不清谁年纪更大些。
“我要告诉其他的雇工,老爷人是不错,但少主人是个不知人情的狂妄小子。”
“……”“像你这样没吃过苦的少爷,要是能过过穷日子,尝尝到别人家蹭饭的滋味就好了。”“……”
“以后,你要是再欺负下人,让我吃苦的话,我会做出什么就不敢保证了。我认识一位御厨的野武士,手底下有上千人,要是让这位大爷来的话,一个晚上就能踏平你家。”日吉说得起劲儿,威胁得有些过分了,生来胆小怯懦的於福被他的语气、神色镇住了。
“於福少爷!”“少爷,少爷!”从刚才开始,帮佣的男男女女就一直在找於福。可於福受制于日吉的眼神,连应声的勇气都没有。“要不你喊人来?”日吉像是好心地低声建议道。
“你现在可以走了,但要记住今天的话。”扔下这句话日吉就先回去了。其实他心里也有些忐忑不安,万一现在还在里面的於福喊叫起来怎么办?结果,什么事也没发生。
时光流逝,这件事渐渐被淡忘。日吉十六岁了。年满十六岁时,普通百姓和商人都有各自的成年庆祝方式,换服束发,正式成为社会的一员。对于日吉,不用说这些庆祝,连给他买一把扇子的人都没有。但因为是新年,他和其他的男用人一起挤在厨房木地板的角落里,吸着鼻涕,很难得地吃着黄小米做的年糕。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他心里想的还是:“这个正月,妈妈和姐姐有年糕吃吗?”身为种植黄小米的老百姓,却常常在正月没有年糕吃。
在日吉回想往事的时候,其他的男用人也在闲谈着。“今天老爷又请了很多客人,我们也得陪着听他们长谈,又是一个长夜啊!”
“讨厌,难得的正月呢。”“要不故意弄坏肚子,躺着休息?”
每年两三次,瓷器店老板拾次郎会请客人来家里,初春时、惠比寿讲时或者随便找个理由。傍晚时开始,濑户的工匠们,那古屋、清洲的武士和亲朋好友等纷纷而至。
“欢迎光临……您来了!”拾次郎当天心情会格外好,站得直直地亲自迎接客人,说着客套话。他容貌秀丽的妻子和女儿也会参加茶会,用一些很珍贵的器具装饰插花,如果客人希望的话,她们也会帮入她们眼的客人洗手泡茶,让客人享受雅致周到的招待。
东山殿提倡的茶文化,饮茶风雅。这种风气不知何时已传到民间,其影响在民间处处可见,从草席、帷帐、地板到杯盘,不知不觉间这股风尚已经融入日常生活中。由于濑户村一带烧制的瓷器十分清雅,大多用于饮茶,因此瓷器匠人也多懂得茶道。在狭窄的小房间里,一枝花,一杯茶,就可以让人忘记战乱,忘记人生苦恼。虽说不出什么道理,却可在尘世中自养正气。
“这是尊夫人吧?”一位四十多岁身材魁梧的武士,在纷至而来的人群中向瓷器店老板的夫人走去,殷勤地问候了她们,说道:“您知道米野的亲戚七郎兵卫大人吗?我是七郎兵卫介绍来的。不巧的是,七郎兵卫感冒了,不能前来。我就不客气一个人来了。我是御厨的渡边天藏。”最后他报出了自己的名字。这人虽然谦虚,但也有乡野武士的粗犷。他跟拾次郎夫人要了一杯茶,夫人就用黄濑户的茶杯给他泡了一杯茶。
“我对这一套不是很懂啊。”他自我辩解似的说,一边放松地喝着茶,一边在那儿打量着。
“果然名不虚传啊,真是有品位的有钱人啊,这么好的茶具,冒昧地问一下,那个水瓶莫不是被称为红瓷的名器吗?”
“您注意到了吗?正是红瓷。”他哦了一声,又仔细看了看那水瓶。
“红瓷的话,现在在堺的商人中也是千金难求的,嗯,先不说价钱,这么看着还真是养眼呢。”正说着话的时候,下人迎出来说里面已经准备好了。
“请随我们到那边去吧。”夫人和小姐说着带着他往大厅来了。
大厅里沿着隔扇和墙壁摆着几十人的饭菜,身为主人的拾次郎在正中间,跟大家打着招呼。他的妻子女儿和家里的女仆在一旁侍酒,然后如同以往一样说着“那么,我也来尝尝”,坐了下来。坐下后他就开始讲起他年轻时在明国的见闻来了。在那时几乎没有几个人知道明国。他为了和大家聊明国而把客人请到家里,大摆筵席。
像这样举家接待、宴请客人的事一年总要有几次。其实在瓷器店主拾次郎的心里,比起向大家炫耀自己知道的明国知识,出国经历,这种茶会有更重要的意义。那就是为了比宠亲生子更加宠爱、精心养育的於福。拾次郎这样做缘于於福并非他的亲生子。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同时,於福并不完全是日本人的传言也不知何时传了开来。因此,於福小时候常被玩伴儿“中国种,中国种”地嘲弄,有时也哭着回家。这样一来,本来就内向的於福就变得更加内向了。每次看到这样的情况,拾次郎都很心疼,感觉没有完成已故的五郎大夫的嘱托。
於福的生母是一个叫梨琴的、出身低下的中国女子。在景德镇有一位从日本伊势松阪来学制瓷的日本人,於福是梨琴和这位来自日本的祥瑞五郎大夫的孩子。杨景福是於福小时候的名字。五郎大夫回国时,身为下人的拾次郎背着杨景福辗转历经千里海路,把他带回了日本。但回国不久后五郎大夫就病逝了。本想以在明国学到的知识为基础,为祖国的制瓷业开创出新局面的梦想也在中途破灭了,更不能养育他和梨琴的孩子了。
於福就是那时主人在弥留之际托付给他的。既然回到日本再叫杨景福就有些怪了,所以改了於福这个名字。但在松阪,於福是中国人的孩子是藏不住的秘密。祥瑞死后,拾次郎就离开了松阪,回到了故乡尾张。拾次郎从这濑户村出产的瓷器开始,经营各处窑场的制品,生意遍及那古屋、清洲、京城、大阪等地。於福的身世和他的母亲并非本国女子之事也因与各地往来频繁,在此地被人知晓。
拾次郎考虑到世人对明国的事不是十分清楚,而且这么半遮半掩地瞒着也会让人觉得奇怪,想着对大家讲明明国是什么样的国家,从而也能让於福有所自知,不再对自己的身世惴惴不安,懦弱的毛病也许就治好了。拾次郎广请宾客,说着自己擅长的明国逸事,正是出于这种心理。于是,客人也圆滑地借着敬酒的机会催促道:“主人家,再给我们说一个明国的事吧。”对于觉得天竺、大唐等就像梦中国度的人们来说,火枪传来,见识到了自鸣钟和条纹、印花等纺织品,得知了在这广阔的天地之间,除了日本还有着那么多大国。
拾次郎对着满座的宾客说道:“不能把明国跟葡萄牙、西班牙、荷兰等红毛人之国视为同等。因为,明国和日本同在东洋,虽然是不同国家,但肤色、毛发、文字、思想、道德甚至血脉都是十分相似的。”
随后他比较着日本和明国说道:“秦时、汉唐都有很多人从各地移居到日本。之后这些人为日本的文化留下了许多功绩。同时,从古时载着日本遣唐使的船只在海上频繁往来,交易知识物产,两国真的是唇齿相依的关系。比如说,在他们移居前的地方就有类似于日本的豆腐似的土产。不只是食物,山川风物、人情道德、美术文学全都不可思议地相似。虽然是这么相似的国家,但也有完全不同之处。日本的皇室一直没有变更地延续着,可那明国,可能是因为是大国的原因吧,几千年来,王权的争斗不休,胜者自称为王,因民心不能归一,所以历史纷乱复杂,从而国情也就大不相同。日本虽也有暴乱战争,但作为中心的朝廷是稳固的,几千年来一直不变。这么想来,我们真是生在了好国家啊。”
这样不露痕迹地告诉於福无须自卑,告诉众人明国和日本的密切关系。所以於福近来也变得不那么内向,仆从和外人都不敢轻视了。
“哎呀,谢谢款待,今晚也听了不少新鲜事啊。”“已经知道了不少,夜也深了,就到这儿吧。”“差不多了,告辞了。”“这么说要回去了?”那晚的宴会顺利结束,客人们一个个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