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侥幸揣测都被这一纸电报风卷残云而去,留给裴子鸿的只是一声仰天长叹:前世的冤孽,现世的报应!这是出门在外闯荡的人最害怕见到的电报,而对此时的他来说,却不啻是一张死刑判决书--不回去,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回去,就意味着他差不多等了十年才等来的一次可遇而不可求的宝贵商业机会,不,甚至是一次关乎他整个人生成败的重大机遇的失之交臂!
他前思后虑,举棋难定,无所事事地白耗了两天时间。
偏偏这时华露那边又传来了令他不能不怦然心动的消息:那边先期发来的二十辆铃芝摩托已经到岸了,方泰已答应以每辆一万一的价给他们,条件是现款现货。
“裴总,拿过来马上就地脱手都可以净赚四、五万,要是拉到广州去还要多赚些,得赶快想办法呀!”华露兴奋得两颊绯红。
裴子鸿困兽也似地在房间里打转,几番欲言又止。
“老板你打算怎么办也说个话呀!”华露沉不住气了。
“别催得这么急嘛,我的脑袋整个都乱了!”裴子鸿心烦意乱地回道。
“这笔生意你到底还想不想做?”
“你这是什么意思嘛!”
“要做就赶快抓钱,告诉你,我们顶多只有两三天的时间!”
“可是你知道……”裴子鸿带着一种无法掩饰的惶乱盯视着自己的女助理。两人就这么对望着,直到华露的双眼里倏然蒙上了一层泪水:
“裴总,如果当初我知道你性格中竟有如此令人失望的一面,绝不会放弃一切贸然跑到这里来!”
“我怎么啦?”裴子鸿似乎清醒了一点。
“我发现你并不是我想像中的那种坚韧不拔,能成就大事业的男人。”华露的嘴唇蠕动着,泪水流了下来。
裴子鸿没想到她竟会如此动气,心头又是怜爱又是感动,缓和了口气道:“小华,希望你能理解我,我有难处呵。”
“可是你应该比我更明白,在这种时候犹豫不决、方寸大乱意味着什么!”
裴子鸿此时其实想要的就是有人这样猛喝他一声,猛推他一把!他终于说出了心头的决断:干!泼出老脸也要去抓这笔钱!他让华露替他给乌蒙方向打电话询问妻子的详情,必要时也应付一下。
“公司里有的是闲人,安排别人不行吗?”华露抢白道。
“不行,我考虑过了。”裴子鸿解释道,“恐怕你也知道他们对这笔生意的微妙心态。我怕有人不顾大局,懂吗?”
华露这才不吭声了。
裴子鸿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贵州办事处。偌大的单位,临时抽借二十来万块钱应当是没啥问题的,给足利息和好处就是了。如果成功,则不仅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还可以显示他的能耐,可谓一举两得!高处长对他还是比较了解和赏识的,又是吹糠见米的事情,只要把话说到堂,完全有可能得到支持。贵办距离不近,他先给老头子打了个电话,大体谈了谈情况,然后打的直奔而去。从电话里他感觉高处长情绪不错,不失为一个吉兆。一路上想台词、打腹稿,最后的思路却阻滞在一个十分现实的而又棘手的问题上:届时向不向老头子暗示事成之后将给他个人好处?老头子给他的直接印像是相当随和而又不失谨慎,好像还没有什么贪杯好色的传闻。他决定见机行事。
裴子鸿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约得铁板钉钉的事情最后却让他扑了个空。高处长手下的人告诉他,老头子刚外出应付一个急事去了,来不及通知他,十分抱歉云云。他开先还犯傻,要坐下来等,直到人家明确示意他不必等了,才回过神来:老头子是有意躲他!他这时也才醒悟到老头子平时给他许那些愿都不过是在逢场作戏,虚以委蛇而已。联想到官场中原本就不缺少这种滑头,他连气都没生起来,苦笑一下挥手告辞。
这个软钉子碰得他对是否再去求峨办犹豫不决了,绕楼三匝方才走了进去--不行就不行,总不至于咬我一口吧!结果确实没有人咬他,但也果真没行:办事处正因前一段有人挪用公款被追查得鸡飞狗跳。他连口都没好意思开便悄然溜走了。
又找了几个熟人,全都是空费口舌,白丢面子。
终于疲惫不堪地回到公司。孰料离下班还有半小时,办公室就大门紧锁,不见一个人影。积压了一天的怨忿终于找到了发泄处:妈的,你当老板的越是焦头烂额,下边就越是钻空子,这几乎都成了公司的“传统”了!说了多少次也不见改变。今天决不辜息,谁带的头炒谁的鱿鱼!
裴子鸿脸青面黑地直奔住处。
还没进屋,便听见龙玉珠和华露在里面情绪激昂地大声说话,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进去一看,只见满屋狼藉,活像遭了劫。除了她们俩,其余的一个都不见。
“老板,人都被联防的抓走了!”龙玉珠一见他,立即上前报告。
“为什么?”他大吃一惊。
“下午我和小夏正在屋里忙自己的事情,听见有人敲门,问是谁,说是房东,他便把门开了,谁知一下冲进来七八个联防,一进来就把小夏弄到墙壁跟前站着,同时让我打电话把公司所有的人都叫回来。你不在,聂刚接了电话便和张维东他们赶了回来,结果全都给弄到墙壁前站着,接着便开始搜身抄家……原来是有人举报我们这儿是黑人黑户,好像说还有什么‘非法活动’。聂刚他们几个也是倒霉,临时居住证刚刚过期没来得及补办--这下被抓着了,除我之外,全部一锅端!刚才听苑老板讲,都关进去了。”
“你呢,没碰上?”裴子鸿问华露。
“我刚回来。”华露显然被吓着了,声音颤抖。
裴子鸿默忖片刻,决定先上顶楼找房东问个究竟。
房东苑老板五十五、六年纪,本是土生土长的农民,托特区的福,现在名下已有三幢楼房的产业,每月单是房租收入就是几万。老兄隔着雕花铁门简单地谈了情况,搓捏着姆指和食指干笑道:
“裴老板这回得破费一点啦!”
裴子鸿疑心苑老板是在为前些天突然失踪的那条德国牧羊犬的事进行报复,那是他花了一万块钱买来的,平时珍爱得跟幺儿似的。他认定是住户偷去卖了。按通常规矩,黑人黑户被抓进去,一个人不花上几百块钱别想出来,弄不好还要加码,舍不得钱就只有递解出特区一途了。他真想往那张可恨的柿饼脸上吐泡口水!回到房里,仍气恼不已,又怪聂刚他们平时对这些事情总是大大咧咧不在乎,结果关键时刻不但不能为公司分忧,反而添乱!
直到华露谈起往乌蒙打电话的事,裴子鸿才从气急败坏中慢慢冷静下来。她告诉他,电话打通了,是打到厂部的,对方说鲍老师已住进医院,但到底是不是癌症要打开了才能最后确诊,何时手术,尚在安排中,没有定下来。
“这边你是怎么说的?”裴子鸿问。
“我说你有急事到外地去了,一时通知不上,请厂里多担待关照一点。”
“我不是才和女儿通过电话吗?”裴子鸿皱着眉头道。
“那有什么,前两天的事了。好啦,这事儿我就算复命啦。”
裴子鸿不由得想起在贵办的遭遇。刚才你还在怨忿人家躲你,现在你却又在躲人家了。世界上的事情真他妈说不清楚。
华露又忧心忡忡地告诉他:刚才她接到方老板的传呼,要她今晚上务必到他那儿去一趟,说是有重要情况面告。
“那就去吧。”裴子鸿看看表道。
“可他从来没有晚上约过我,我有点担心……”
“不至于吧。很可能确实有什么事。小华,我们现在还不能做什么拂逆他的事情,这你是知道的。”
裴子鸿看着华露,一直看得她脸上阴沉得像要下雨。
“到时候你得来接我。”
“好,这个办得到!”
裴子鸿一直把华露送到大街上,又亲自为她打的,直到目送着的士远去,才心事重重地往回走。来到小街口,他忽然想起一件已被他忘得一干二净的事情:那天与魏彤的约会!
失信了!他懊丧不已。一二十年不见面的老朋友了,人家会怎么看你呵!他在小街口低回着,一时心乱如麻。魏彤因武斗问题后来遭拘留审查他是知道的,听说还吃过几年牢饭。从眼下这种落魄状况来看,受的苦一定不少。他有什么“重大事情”要讲呢?……
龙玉珠系着围裙在卫生间里洗衣服,见裴子鸿回来,便问道:“老板有衣服要洗吗?”
裴子鸿满腹心事地摇摇头走回寝室。不料龙玉珠却尾随进屋,从里面搜出一大堆脏衣服臭袜子,一边嗔怨道:“都发酵啦!
宿舍里没有洗衣机,平时都是自己动手。他有点儿过意不去,便跟到卫生间门口和她搭讪。两个闲聊了几句,龙玉珠忽然认真地问道:
“嫂子病得这么重,你真的放得下心?”
“不是放不放得下心,而是不敢走呀!你又不是不晓得公司的现状……”裴子鸿对她的这种发问多少有点不悦。
“这里不是还有华露吗!”
“这种时候了,你还有心说这种风凉话……”
“怎么个风凉呀?她现在不是已经顶着大半个家当了吗?”
裴子鸿苦笑道:“其实你的位置比谁都重要,财会大权呀。”
“老板误会我的意思啦。我半点都没有说风凉话的意思,只不过是道出了一个事实罢了。要说心里有点什么,也不过是为公司和你担着一点心而已。”
“这个我心知肚明。”裴子鸿硬撑着说,心头却实实在大地被她异样的情态弄懵懂了。
龙玉珠是他在川北教书的堂姐介绍来的,以前曾在乡镇企业当过会计。当初他决定把公司的财务大权交给她,除了因她懂行之外主要是因了这一层关糸。可惜她先天不足,身高只及华露的肩头,宽度和厚度却大大出超,远看近瞧整个人都像只硕壮的大葫芦,几位男士当面背后便昵称其为“葫芦姐妹”,所以平时其情绪总不见好,似乎对谁都有股子敌意。当然作为一个会计,这倒不是缺点。
裴子鸿极想找个什么借口赶紧溜掉。刚好电话铃响了,便赶紧过去接着。
聂刚打来的!没有任何解释,只有要落气似的几声哀嚎:“裴总,赶快带三千块钱到东郊老横街收容遗送站来!要快,快!……”到这里就断了,像是被人掐断的。
裴子鸿双手抓着话机,血气直往脑门上冲:妈的,你聂刚平时还像他妈个男人,怎么一遇事就熊成这样!顶破天也就是受点儿皮肉之苦,也就是到特区外边去待上几天罢了,干吗叫得这样恐怖!一时间他对自己曾寄托了莫大希望的这位业务经理真是失望透了。上次做那批空调生意也是,货都发到长沙去了,让他去收个现成的款。买方突然提出测试数据有出入,拒绝付款。这明明只是节外生枝的压价伎俩,态度强硬一点,或者随便使用点儿小手段也就解决了,他却一筹莫展,一个又一个电话打来非要他亲自去处理不可,气得他在电话里臭骂他一通,方才罢了。结果事情处理得上好。只是念及他是个大学本科生,有些专业知识,也还没有发现什么大的问题,他才没有动他。扶不起的天子!
不过眼下的事情还得及时解决,万一真被遣送了也是麻烦。他回到卫生间对龙玉珠说了情况,问她是否马上拿得出三千元现金。龙玉珠瞪大眼道:
“银行早关门了,哪儿去拿呀!”
“我是问你手头有没有?”
“钱是华露在管,你忘了?”
“我是说你私人……”
“我身上只有两三百块钱。”
裴子鸿想到自己也还有几百块钱,可以凑在一起先拿去打点着,差的部份明天再补也不迟。于是说道:“把你的钱都借用一下吧。”
龙玉珠极不情愿地照办了。
裴子鸿立即出门,都走到楼梯上了才想起华露的事情,急忙返身回屋,打算让龙玉珠辛苦一趟,到时去接一接。
不料龙玉珠一听就炸了:“我才不去呢!我自身都难保,还能为别人保驾呵?不去!”
“哎呀你就看在我的份上跑一趟吧!”裴子鸿发急道,“去到那里随便找个借口,把人拉回来就是。”
“别说了,别说了!在你的心目中我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佣人,她的命比我贵重一千倍一万倍!”龙玉珠的双眼里陡然涨满泪水,一头冲出卫生间,钻进寝室去了。
裴子鸿跟过去时,龙玉珠已扑在床上吞声啜泣起来。他万没想到她在这种时候会如此不顾大局,也有些生气了,说:
“那么你到聂刚他们那儿去吧,我去接华露。”
“我哪儿也不去!”龙玉珠皮球也似地弹了起来,“没见过,市内办点事情还要人接人送的,硬是金肢玉体呀!”
“小龙,就算帮帮我的忙吧!”裴子鸿压着火气说,“她好歹是在为公司办事,出了麻烦还不是得公司担待。”
“早晚都得出事情,不在公司外就在公司里!”
“你这是什么意思?”
“裴总,你宠华露还要宠到什么地步呵!你知道人家背后是怎么议论的吗?说你已经被狐妖缠身了!”
“小龙,你这就太过份了。”裴子鸿终于变了脸色,“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吗?不错,平时我和她之间的接触是多一些,但那是因为眼下公司的一些事情不得不依重于她,比如手头这笔生意,不靠她怎么办?何况古人还说过‘亲则疏’的话嘛!我心头到底对哪一个好,你应该是最有数的呀!”
龙玉珠不吭声了。裴子鸿以为她已被自己的表白点醒,便又降低了声调道:“你为公司做出的贡献我从来没有小看过,更不会忘记……”
“不说这些了。裴总,市里马上就要进行税务大检查,公司账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窟窿眼怎么办?”龙玉珠突然转了话题。
“按既定方针办呀!该塞就塞,该堵就堵呗。”
“这回你得另请高明,我不敢了。”
“小龙!你今天到底想做什么?”裴子鸿真火了,“要发难也该选个时机呀!你实在不做就算了,放在那儿,到时候我亲自来做--这点事情还难不倒我!”
“我并没有说我不做。”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有顾虑。”
“什么顾虑?”
“怕有人在背后弄名堂!”
“你指的是谁?”
“这个你应该清楚。”
又绕回来了!裴子鸿气得直喘大气,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压住了更大的发作。他不得不强令自己冷静下来。至少在目前他是不敢真正得罪她的--作为公司的会计,她掌握的机密太多太多了!
“裴总,请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我并不是在要挟你。有些话我早就想对你讲了,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你也一直不给我这种机会。但是我觉得我不应该永远沉默。你把我从阿姨那里要到这里来,又委我以重任,我懂得知恩图报,说句不太文雅的话,为了公司我可以脱了裤子打老虎--不怕丑也不怕死!但我不能容忍一只苍蝇成天在面前飞来飞去,钻头觅缝的活像个密探、奸细!我知道你现在接受不了这种说法,甚至很反感,但我也只能实话相告。当初你不是专门打过招呼吗,公司的内部账目除了你和我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其他人在这一点上都自觉避嫌,可是我却几次发现姓华的偷看账本!”
“真有其事?”
“你的意思是我在撒谎?”
“别这样尖锐嘛!我是说可不可能是出于偶然好奇……”
“我再说一遍:不止一次!一次可以说是好奇,二次、三次,而且偷偷的呢?”
“她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只有去问她了。”
“好了,好了。”裴子鸿决定结束这场不愉快的谈话。到得此时,他也多少明白龙玉珠内心里的小纠纠了。天哪,什么时候天下的女人才不会争风吃醋呢!他望着龙玉珠,缓和口气道:“你今天说的情况我今后会注意的,但你的工作该怎么做还得怎么做,有什么麻烦我负责就是了。”
“这不是我个人怕不怕负责的问题,而是涉及到公司的安危和生存问题。”不料龙玉珠依然扭着不放,“裴总,希望你能认真地听我一句忠告:华露的根底我们都并不十分了解,我总感到她的存在是公司的一个隐患,至少是一个不安全因素。”
裴子鸿的心就像被利锥扎了一下。他万没想到她会把话说到这样露骨的地步。这已不是一般的狭隘嫉妒,而是居心险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