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IO月25日,庄严的人民大会堂攀行了一次特殊的会议。由团中央和全国学联联合邀请了来自全国各大学的近百名贫困生代表,接受恒安集团赞助一千万元设立的“恒安济困奖学金”。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雷洁琼和团中央、全国学联领导向出席此次会议的贫困生代表发了奖学金。这是团组织进行的最大一项济困奖学金,所有能得到这项荣誉的都是些家庭特别困难、甘品学兼优的大学生。会议请来了五十多位外地学生代表,他们是那些优秀特困生中的佼佼者。这对正在采访此一主题的我来说自然是不可多得的机会。因为全国的高校一千余所,再加成人高校一千余所,我不町能也没办法全部跑到。学生们参加领奖仪式后只有一天时间便要离开,我在团中央有关部门的配合下,向五十多位贫困大学生代表散发了一份书面采访信,期望他们能把自己的心扉向我这个写作者敞开一下,以便我了解更多的第一手材料。但时过半年,我仅收到了三位学生的回信,其余均杏无音讯。可以肯定部分学生可能是由于学习紧张,但大多数则完全足拒绝式的没回信。我之所以这样肯定,是有足够例子证明许多贫困大学生极不愿意接受别人的采访,特s是新闻记者。他们不愿自己的贫困与生活的难堪被别人当作“好素材”去炒。有位贫困女大学生对我说,本来她在学校就可怜巴巴,吃饭躲在别人后头,集体活动从来不敢参加,平时干什么都低着头,你要是再向社会一说我是贫困生,我就没法再直起脖子走路了。有位团委持记告诉我,某大学‘位才貌出众的女学生,平时瞒着学校在大都市的一家豪华歌厅当“三陪小姐”(其实据我对几个大城市的大学和娱乐场所实地采访,有些姿色的女大学生偷偷出去当“三陪小姐”,甚至直接从事淫乱的也非个别。京城一些影视艺术院校的女大学生不住学校住别墅,‘个月挣万儿八千的不是一个两个),她的收人自然也算丰厚,故而在同学面前衣着花哨也十分体面。在她大三那年,一位记者在一篇专题报道中把她的父母为了供她上大学和养活家里另外的4个娃儿,每天只能沿街收破烂为生的现状“曝光”后,这位女大学生差点投河自尽。后来自个儿办了转学手续,从此不知去向。
谁都有自尊,贫困大学生正是因为他们有较高层次的知识和文化,因而也有很强的自尊,这是无可非议的。但是他们的自尊心比普通人的自尊心要强烈得多。中国人好面子,不到万不得己的时候,谁都不愿将自己最可怜、最见不得人的一一面亮在公众面前。这不仅仅是勇气的问题,而是中国文化和几千年所遗留下来的传统观念所决定的。另一方面,在社会上和校园内确实也存在善歧视贫困生的现象。
在清华大学,我遇见这样一位学生,他对我说,如果你何先生不是单独来采访,我是不会芈到你面前的。我问为什么?他说你别看我平时学习优于别人,在人学时也是全省“状元”,但只要我一参加学校为解决我的经济困难而安排的勤工俭学,拿起扫帚在教室里劳动时,马上就有人趾高气扬地在我面前吹起口哨。那神情明显是在说你小子平时牛得很,这回也该老老实实低下头了吧!这位同学说,我从小一向自尊心特强,看不惯也受不了别人用另眼对待自己。可我又有什么办法?上大学前走过的路可以说不堪回首,现在L了大学,过去的事可以不去想,然而面对无法逾越的经济困难的现实,我不低头也得低头。那是一种什么滋味你何先生知道吗?不瞒你说,那时如果有人在我面前做得稍微过分一点,我想杀了他的心都有!
有这么严重?我很是震惊。
绝对是这样。这位学生说,我始终没有那样做,是因为每当这时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在高中时也是因为我同欺负我的一个同学打架,我母亲跪在地上乞求老师不要开除她儿子学籍的可怜情景……“我妈和爸太苦了,他们为了不让我在别人面前受委屈,丢面子,几乎把做人酌所有自尊和面子无一例外地丢掉了。前年我父亲送我到北京报刊,交完学杂费后总共只剩下两百来块钱。父亲把它全塞在我口袋里,说你要上学吃饭。当时我心想两百来块我能花几天么嘛!可我先想到的是另一件事:爸那你怎么回家呀?他说你就不用管我了,现在好人多,总会有办法的。身无分文的老爸义无反顾地走了,离开我的时候连头都没回。可我当时实在想不出没钱的他怎么能回到几千里外的老家呢!后来我放寒假回去才知道,老爸离开我后就到了车站.连续几天站在进出口处当起了向行路人讨钱的乞丐。可那还不够,老爸说最多一天也就讨来十几块,于是他便到了一个建筑工地,LE好那个包工头是老乡,便给了一份苦力活。就这样,老爸起早贪黑整千了一个月,不仅有了回程的路费,而且还挣了三百来块钱。他一到家就把这些钱寄判我学校。你也许想象不出来,我这个一向自命不凡的人,一下感到在自己的父亲面前变得那样脆弱渺小,着蓿实实跪在父亲跟前磕了三个头。”
“真羡慕你有个了不起的父亲。”我也被他的故事所感染。
“可是你不知道,在自己父亲面前做的事,在别人面前我绝对做不到。”他说,“我永远受不,别人哪怕足无意的一点点蔑视,尤其是因为我是穷人家的子弟而对我另跟相待。有些城里同学对像我这样学习特别好而家庭经济又特别差的同学,内心义嫉妒又瞧不起,总想从我们身上找凹些平衡。金钱和物质是他们惟·可以击败我们的手段,一蝗这样的同学存心在我们面前刺激我们,伤害我们,装出可怜我们的样子甚至来施舍。这种情况发生时,我从来不要,宁可不吃不喝,饿着肚子。我不排除许多同学是真诚地向我们伸出友善之手,但我也拒绝接受。”
“这是何苦?”
“你不知道,有一次学校里把社会上一笔赞助分发给了拽们几个贫困生。我剐拿着这笔钱吃了顿饭,有同学就在‘边阴阳怪气地说这回某某某也有嘴短的时候了。当时我肺都快气炸了,心想干吗,我在班上一切都是最好的,干吗为了几个钱就非得比别人短一截?不,绝不!从此我就再也不要任何资助了。”
真是个太要强的大学生。然而我知道这种学生的内心深处却比一般的同学负载更沉重的难言之痛。北京某高校还有过这样一件事:首钢的一位工程师赞助了这个学校的一名贫困生。这种“一对,一”的捐助,按照有关约定,受助的学生要经常把自己的生活与学习情况向捐助者进行汇报。这个首钢的工程师打捐助后就一直没收过受助者的回信,起初他也并没在乎,因为他说我捐助本身又没考虑什么回报。话虽这么说,但每次辛辛苦苦把钱邮出后就想知道一下对方到底收到了没有。这位工程师做了一两年的好事,却始终见不到学生的一封回信,也没任何其它音讯。这工程师越想越觉不对劲,说虽然我捐助不求啥回报,但如果我捐助的对象连最起码的人情味都没有,我干吗要捐助这样的人啊?学校老师知道此事后赶紧找到这位受捐助的学生,问他怎么回事,说你至少也得给人家回几封信吧?这个学生低着头,半天不说话,最后从抽屉里拿出13封未曾寄出的信。老师一看,这曲信都是写给那个工程师的,内容写得也极其感人,可就是没有寄出去。老师问他为什么不寄?学生说,我就是不想寄。到底为什么,看来只有这位学生自己心里知道。
上面说到了我曾经进行的一次“书信采访”,三位给我回信的同学中有一位袒露了他自己作为贫困生的那份内心世界——建明先生:
你好!
我一直想,过多地倾诉或被曝光关于自己的“不幸遭遇”,实在是男人的不幸:男人,特别是小农意识浓重的男人,总爱无休止地夸大自己的沧桑。
因为以上原因,因为备大媒体接踵而至而我不得不配合,我感到极度厌倦的同时自我地封闭。事实上如秉经济这玩意赏脸,我实在更愿意就一包烟、持一瓶酒独自消化这些贫困和尴尬——随着官方的关注和媒体的长驱直入,我日渐被洗劫一空。而从前,尽管我穷得叮当响,我依然穷其心力来守护和经营自己的心灵家园。索西里生活的我有好高骛远的愿望,有张扬坦荡的个性,有苍旺凌厉的思想——最主要的,我有正常的随意的生活作风或生存方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我心灵的家园破败不堪:言行举止,都得像个特困——自强——优秀的“人”所必备的气息。
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也不适合那种模式;我为此活得很痛苦,我为此直至今日方给你提笔。
我家庭贫困的原因主要是家道中落: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家中顶粱柱哥因车祸去世,接下来大蛆、大哥的女儿和一生勤苦的老母相继固急性传染病或车祸罹难,从此家中赤贫。其贫困程度简直难以言表。柴米油盐中的油是奢侈品,主菜长期是腌成菜、腌西瓜皮之类。记得五年级的时候没钱买内裤,而我某一天穿的是哥哥留下的。这条内裤的拉链又是坏的。尽管我极力掩饰但还是被一个调皮的司学发现了。他在班上指着我的裤裆当着全班男女同学的面说我没穿内裤,肯定是昨晚屎了床,引来一片嘲笑……我上了初中,在南国的海南,在炎热的夏季,仍有长达一个学期没有内裤穿。建明先生,“内裤事件”是迄今为止我的心灵家园惟一没让中央电视台、《中国教育报》、《中国青年报》、《海南新闻报》及我校校报摘走的最后一个果实。我双手敬奉给你的笔端,若兴之所至瞳你笔走龙蛇——我将不想用“死猪不怕开水烫”来解脱。
打工回来后我自学考上了大学。这部分的情况请参阅《中国教育报》×年×月×日三版和《中国青年报》×年×月×日二版。有劳。
上大学后,由于贫困所带来的生活窘事时有发生。但在媒体及官方“入侵”之前,这种贫困造成的“心灵与心理上的痛苦”我尚能勉力应付,因为我有强大的心灵家园势力做后盾,所以这些痛苦就变得远不及“内裤事件”来得深刻而尖锐。
我现在惟一想的是考研,其原因是我迫切想尽早离开目前的环境而再不愿去适应它。本来就眼高手低的我眼下最想做的事是重建自己的心灵家园。难有勇气去想象没有心灵家园的我怎样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建明先生,我现在真的非常非常痛苦,虽然我内心没有理由怀疑你们这些记者、作家探望贫困大学生的动机有任何不好,然而作为贫困生的我们中间有许多人依然保持那种“虽然我们一无所有,但我们的心灵拥有整个世界”的近乎阿Q武的“精神富有”乞丐。
但愿这迟到的汇报能给你有所帮助。谢谢你的看重。祝你工作愉快。
此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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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元月8日
我所以没有把这位现在就读于海南某校的同学的真名署上,是因为这封属于我们俩人之间的私人信件未经他本人同意在这里发表的。我很遗憾至今仍没有机会见到他。这位同学不仅是个非常坚强的青年,而且很有才华,他随信寄给我的一篇他写的散文《流浪如逝》,读后叫人五肠回荡。后来我查阅‘中国青年报》上有关介绍他靠打工、流浪上大学的事迹,令我一夜末眠。
那是一个真正的苦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