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美美乐小区开盘,大伙儿能来捧场,俺老德说一声谢谢啦!”德运老板随话声深鞠一躬,却没有人鼓掌,大厅比刚才还要静寂,“大伙是来买房子的,谁都想弄到称心如意的,对吧。买房不比买别的小物件,买不好再去买就是,对吧。实际上,我跟咱们大伙儿说吧,这期房子都一样的,只是地方位置不一样,建筑质量一样的。难办的是,你相中的地方他也相中了,他相中的地方我也相中了,我做老板的总不能把一个闺女许给三家吧,那就太孬孙了。我德运是讲诚信的,再说吧,大伙中一定有做生意的,生意人谁不喜欢大宗买主,做服装的,做家具的,还是做小孩玩具的,哪个买主要是说,叫你整箱整批地发货,又把票子打进了你的账户,你能说俺不卖,俺只零售,笑话。实话说给大伙儿,刚才发火的朋友您也听听,这楼盘开工那天,过来了几个南蛮子,一看沙盘张口就定下三幢楼,定金当天打到咱公司银行账号上了。大伙知道,房价是开盘当天才公布的,南蛮子啊,连房价都不知道,就打过来一百万定金,真没见过这号买主。叫你们说说,俺是卖还是不卖。后来嘛,这帮南蛮子隔一个月就窜过来一趟,还要到盖房现场扭一圈,指名道姓点了三幢楼,叫你们说,俺老德能说个啥,做生意嘛,东西卖给谁都是卖,只要人家给钱,凭啥不卖,哪条法规定南蛮子不能到北胯子居住的地方买房子?南蛮子爱讲法,一张口就是这个法那个法的,我是不懂,只知道规矩。大伙儿明白了吧,俺金秋(公司)要是犯了哪条法,违了那条规,不客气,你们现在就把俺这售楼部砸了,放把火烧了我都没一星点儿意见。话说回来,俺金秋要是没犯法,也没违规,大伙儿只能平平和和地相处了,该买房的办手续交钱,不买房的就看看走走,捧个人场,货比三家嘛,谢谢啦!谢谢啦!”
德运老板话毕,一个漂亮的售楼小姐接过他手中的那只喇叭,另一个男售楼员立马将打着火的火机对住老板放到嘴边的大熊猫。德老板有个习惯,只要说过一段话,就要抽烟。售房大厅没再骚乱,自德运老板话毕之后,如长蛇的队伍已排出大厅,排至大厅外的草坪幽径上,至少三十米开外了。在长蛇队伍周围,还涌动着一伙伙人流,议论声,争论声喧嚷嘈杂不胫而走。
“买吧,老章,没看《黄河都市报》都说了,房价只会越来越涨,越来越高,唉,买吧,不买你还有啥法子。”
“那也不是这个涨法,不到两个月,一平方米又涨了500元,500呀!”
“都叫南蛮子买涨了,刚才他老板不是说了,南蛮子一下子就买了三幢楼,他们从哪弄那么多钱?”
“也怨报纸天天都胡诌,没看《东西快报》一直在喊,地皮是不可再生的宝贝资源,只会越来越少,今个不买,明个就没了,还有那《平原晚报》、《经济导报》,说咱平原市的房价还偏低哩,比起一线城市差老鼻子哩,下一步要追赶他们哩,他娘那屄,就没想想,人家一线城市的收入还比咱高老鼻子哩,这帮子耍笔杆子的家伙,都在为卖房子的人说话啊,房价能不涨吗,不涨也要涨的。”
“物价局呢,咋不出来管管呢,这么大的事,萝卜青菜涨价了,猪肉排骨涨价了,还有人出来说句公道话,房子涨价了,不比那事大得多了,就是没个人出来说句公道话,奇了怪了!”
已经没有人再“声讨”南蛮子买房子的事了,德运老板解释清楚了,人家南蛮子没犯法,他金秋公司也没违规,那是光明正大的买卖,你说个啥哩。
人们将矛头又指向房价,真个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该买房的人,虽然发着牢骚,泄着怨言,依然稳定地站立在买房的长蛇之列。举棋不定的、犹豫不决的人,在东张西望,道听途说。长长购房队列之中,任宁的二哥任宇稳稳地站立着,身边还有他的老婆,任宁的二嫂,他们要买第四套住宅。两个人有说有笑,颇为得意。任宇不是那号钱财充裕的大老板,随手就能掏出大把大把的票子,任宇也不是钱财吃紧的众多购房人,为一套房子倾其所有,还得紧衣缩食。像任宇这类小老板,生活应该是潇洒富足,无忧无虑的,有房子住,有汽车坐,想穿什么,穿得起,想吃什么,吃得起,想出外旅游,游得起,即使漂洋过海,也漂得起,至于孩子上学,再好的贵族校舍,也进得起。
可是,自他在报纸上读到某位经济学家的一篇高谈阔论,就着了魔地迷上房子,天天想的是房子,日日看的是房子,时时念的是房子,刻刻打听的是房子,凡是房子的信息,他都搜集,而且,他把所有的积蓄取了出来,投入买房之中,当弄第四套房子时,底气已不太足,竟然到银行贷了点儿款,方凑齐数了,真个叫人不明白呀,任宇来凑啥热闹,在一片熙熙攘攘购房人群中。也怨任宇太崇拜和信任经济学家了,那个“大家”说,人民币存在巨大的贬值可能性,即使目下,照银行的定期存款态势,人民币每年也有百分之三的贬值率,使任宇关注房子还不是这个百分之三,那“大家”说,通货膨胀犹如一场海啸,随时随地会不期而至,打你个猝不及防,措手不及,到那时,贬值可非百分之三矣,就是十个百分之三也打不住啊!这位经济学家还教大家,有钱赶紧买房子,买了房子最保险。其实,任宇的弟弟任宁也看过这篇高谈阔论,他却对其嗤之以鼻,自以为,这个“大家”是接受了某些人的贿赂,方才煽动这种鬼火,要么,就是他个人一家之见的偏颇之言,不值得信赖。
想一想,有钱的人都把钱用来弄房子,住得了吗,那要闲置多少房子啊,多大的资源浪费啊!要命的是眼下有多少人没房子住,急于买房啊,这样一弄,成啥啦!弄得许多房子没有人住(却已被买下),许多人没房子住(却买不了房),政府能不管这事吗?这是大事啊!还有啥事比住房重要?!任宁相信政府,相信规矩。相信会有英明的政策适时出台,拨乱反正。别听那些人胡呲,不论他有什么头衔光环,不合乎规律和道德的事,都行不通。
现实却叫任宁想哭,哭都没了泪了。
现实却叫任宇发笑,笑得乐滴滴的。
弟兄俩今个都进了美美乐开盘现场,任宇是在买他的第四套住宅,两口子盘算着,这套房子的增值空间几何,那数字叫俩男女乐的只想哭出声来;任宁压根儿就知晓今个买不了房子,但却有一种朦胧的梦想,万一有意外喜悦呢。万一当然没有出现,任宁当然不该恼火,置身现场,只是与灵灵随意地转转看看。这么久了,他已习惯了不正常的房市态势,反而把“正常”当作“万一”。
不论正常还是不正常,生活都要继续,房市只顾自个地依然火着。“美美乐”真美真乐啊!这个名字的原意是美好的安居乐业生活。可是,谁能乐起来呢?美美乐是叫哪号人乐呢?这个课题,绝不属于德运老板考虑的范畴,做房地产嘛,当然就是做一种生意喽,生意人为的是赚钱。有人讲,德运的钱赚得够多了,该缓缓手行行善啦,德运说,我的目标是赚更多更多的钱。赚钱多了,纳税也多嘛,纳税就是行善啊!
十三
德运老板说得不错,由于房市火爆,他上缴的税金成倍翻着,这下子乐坏了占市长,六月刚过完的一天,占市长指示统计局局长弄几个数字,从月到季,与去年同期相比,不得了,无论是GDP,还是上缴税金都在直线上升哩!这就是政绩。硬邦邦的阿拉伯数字,还有啥子比自然数更能说明问题,占市长觉得腰板也硬朗多了。可是兴奋之余,还是有几分遗憾和不忿,是因为门省长,门省长支持的艳阳天公司要走了九十八亩地,从已为金秋公司办妥了用地许可证的四百亩土地中生生挖去了四分之一啊!没办法,这是平原市政府处理四百亩土地争端问题的领导小组拿出的方案,其实,这个方案是在上边的“挤压”下弄出来的,占市长不是不知道个中内幕,这个领导小组组长是自己信得过的常务副市长,处理这事每进一步,他都如实向自己汇报,征求自己的意见。用常务副市长的话说,只要占兄坚决弄的事,我小弟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实际上,这个方案是占市长同意的,认可的,甚至是他以为唯一可行的。
占市长明白一个道道,当双方的利益之争十分尖锐,格斗激烈之时,倘若拿出个一边倒的方案,即一方大胜,一方惨败。那是非常危险的,它往往使大胜一方遭遇不测,后果是两败俱伤。倘若拿出一个令双方都不很满意,又能够容忍的方案,局面反而稳定。这个方案,报平原省政府后,很快得到了“同意”的回复。
其实,门省长们对这个方案也不满意,门省长以为自己职位比占市长高,又分管全省的招商和大项目工程,艳阳天公司是从香港引进的投资商,一个小小的地方企业有什么理由不让道,大局意识哪里去了!下级服从上级的原则哪里去了!况且,它们为金秋公司办的征用土地的手续确有瑕疵和毛病,何以不能撤销?即使退一步说,搞折中平分秋色,也该给艳阳天二百亩地吧,不像话,九十八亩,连四分之一都不到……门省长这个人物,并非没有治他的人物。一个很有威望和实力的人物找到他,推心置腹地跟他谈了一番道理,临别,放下两句不轻不重的警句:“省长贤弟呵,咱不能跟他小占一般见识,你没访一访,他那平原市,哪个是省油的灯!弓拉得过紧了要崩哩,到那步田地,大家乱咬起来,险啊!如今谁个是干干净净的,谁个没有点儿小毛小病,谁敢说,我不怕查一查!他那地方,个个通天啊,别看在咱们眼里都是小字辈。”
有威望的人物走了,望着他的背影,门省长反复掂量警句的内涵和分量,尽管依然有些气不过,还是得“服”呵,不服不行。那的确是为人处世的正理。再说,毕竟弄到九十八亩地哟,一大片的,没有跟他们白争一番,这个台阶下得还算体面吧。不过,这个小占,我不会对他客气的……这一切,没有影响舆论对平原省招商工作的支持,《平原日报》以显著的标题,在显著的位置上刊发了“香港名星企业艳阳天公司落户平原”的新闻,编者加上的导语是“平原省委、省政府加大招商力度制定可行措施”。很快,九十八亩土地在张红结彩、鞭炮声声中举行了破土奠基仪式。
就在这时间,组织部门对占市长的考察有了眉目,结论是相当美妙的,表彰的辞藻确实用了不少,像有开拓意识啊!工作主动啊!能力强水平高啊!政绩突出啊等等,只是最后一句,不能令占市长惬意,写的是“暂不提拔”。暂不提拔就是原地不动,占市长还要在他的市长位子上待下去。令市长担心的是,自己做不了书记,上级就要派来新的市委书记,无论新书记与自己是否融洽,他都会像一面墙堵住市长升迁的通道,从组织部门的潜规则看,市一级官员要往上走,首当其选的是市委书记,市委书记高升以后,一般情况市长要接任书记的。市长倘若接不了书记,被调到另外岗位任职的可能性极大,对这种趋势,占市长很是忧虑,至少眼下,或者说近段时间他不想离开平原市。平原市诸多工作等着他去做,还有一些铺开了的工程,需要他去完成,才能心安理得。他不希望那些重要工程中途换领导人物。即使退一步说,上级让他依然留任平原市长,那新来的市委书记是什么样子的人呢?能合得来吗?肯放手吗?倘若遇上个不开明的搭档,处处限制自己,事事要求向他汇报,可就受不了了。唉!真是天不遂人愿,原本看来有把握又顺理成章的事,不知叫谁搅黄了。想着想着,占市长有点心灰意冷了。这时候的他,多么需要良师益友的点拔啊!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人们爱讲组织,无论是工作安排,晋级升迁,全靠组织了,如今已不见“组织”了,其实组织依然存在,它早落实在有名有姓的人物身上了。是卫书记不失时机地召占市长过去,他也正想找卫书记谈谈活思想,倒倒苦水怨言,真巧,两人不谋而合。
“小占,没接书记,想不通吧。”卫书记先开口,开门见山地扯到了正题上。
“是的,卫书记,我一直拼命地干工作啊,凭良心说,咱平原市,谁有我做市长这几年发展得快,办的实事多。卫书记,你了解我。”
“没有人不承认你的干才,小占,组织部的结论不是写得明明白白嘛,承认你是个干才。知道吗,书记是什么?特别是市委书记,又是与副省级一般高的省城市委书记,那是全省重镇的一方诸侯,说白了,是一个王国的领袖,独一无二的首脑,组织要求书记不仅是干才,更是帅才,懂吧!”
“我还不帅吧,卫书记。”占市长少气无力地说,情绪低至谷底,连措辞都不准了。
“组织部门对书记人选的把关尤为严格,小占啊,特别是省会平原市,不是一般的地市嘛,有的干部,宁可提拔他任个副省长,也不会把省委常委、平原市委书记的担子压给他。重要啊!太重要了,权力太大了。想一想,前不久,正式考察你的前前后后,你跟门省长弄那几百亩土地的事,沸沸扬扬的传开了,你以为平原省地方有多大,这种事,一夜之间就能传遍省委常委的耳朵,有人专门炒作这种新闻,懂了吧。”
“卫书记,您说我的事不成,与土地的事有关。唉,我就担心这地的事会影响……”
“你应该有这种敏感吧,政界的斗争,你还不懂吗?没风还想起浪哩。何况你与门省长真有争地的风,咱们这地方啥时候缺过故意煽风点火的人啊,他们唯恐风吹不到地方。也许,你与老门的争夺本没啥大惊小怪,只是经他们加油添醋,传来传去,层层加码,把个一般性的矛盾扩大上升到了高度,就变味了,能不影响对你的考察吗?能不怀疑你做书记的素质吗?也就是说,这种事,就不该发生在一个市委书记身上,懂吗?”
“我哪里会跟他门省长争利啊,卫书记,这事是他欺侮到咱头上了,咱只是自卫自卫,谁知道就弄得一身腥了,要知道会这样,卫书记,压根儿我就让他,不跟他接触,看还有没有这种舆论。”
“不正面接触是正确的,小占,没有原则的退让倒不一定可取,这不仅是规则问题,其中还有斗争的艺术啊!小占,好好想想,哪些事做得对,还要发扬,哪些事做错了,要修正的。”
“我知道该修正啥,卫书记,只是现在觉得很不安稳,随时随地像有人将我拔走一样,担心下一步啊!要是不叫我在平原市任职了,许多工程都铺开了头,政绩还没出来,就半途而废,新来的领导就敢对我全盘否定。到那时,日子更难过了。”占市长有一种穷途末路的感觉,尽管眼下没任何迹象表明,要动他的工作。
“这种担心我考虑了,已做了预防性措施,你不会离开平原市的,小占。”
“啊!什么措施?卫书记。”占市长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卫书记的后话。
“是这样,小占同志,咱们平原市委书记的人选,原则上由上一级组织部门定夺,因为是副省级嘛,咱平原省委组织部定夺不了。可是,如果是正厅级干部,无论在哪个位置,省委都可以研究决定。干脆向你交了底吧,也是希望你别乱了方寸,安心工作,保持稳定。咱们省委组织部很快就下任命文件,任命你为平原市委书记,但不戴省委常委头衔。这样,你依然是正厅级干部,只是职务由市长调为市委书记。既然是平调,就不需要上级组织部门下文任命了,只是省委红头文件就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