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万新
那天忽然听说吉庄的李文富去世了。电话那头林支书喝醉了,直言他的悲伤。我也怅然半天,翻开曾经为《吉庄纪事》展开采访时留下的李文富的照片,尤其是他的那双茧厚变形的手掌,叫人辛酸,也叫人不由感叹人生的短暂。
李文富在吉庄很普通,但又与众不同。他是当年的第一个万元户。他的身上,时代的烙印特别明显。
李文富是兰花院后人,属“文”字辈,排列比三步娃小一辈,大包干时候正值壮年,四十岁刚出头,对电器机械可以说无师自通。农业社期间,他从没有下地劳动,而是凭手艺吃饭,给集体修马车、架设电线、抽水浇地等,既是修理工又是电工,日工分13分,比干部不足,比一般劳力有余,按当时说法,与车倌、场头、匠人一样,属于技术类的上等社员。吉庄村在庙院成立小副业队时,李文富被抽入其中,相当于技术总监。
等到土地牲畜承包下去,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小副业也就面临散伙,大约在1984--1985年期间,单干后整合为两家,其一李建春承包东殿娘娘殿,成为补胎专业户;李文富被动员买下了电焊机、钻床,另行上缴村里承包费,占用三大王庙的正殿作库房、西殿马王庙作车间,就算成立了一个小型加工厂式的电焊作坊。据他回忆,电焊机和钻床按照原价70%折价,一共1200多元,还有占庙的承包费当年2000元,协议以后逐年递减。这个承包费,横向没有比较,所以究竟是贵是贱也说不来。
糊里糊涂成为加个专业户,起先李文富心中没底,能不能多收入几个,难以预测,就像要摸着石头过河。不过他家本就很穷,人穷志短,人穷也胆大,也就“无钱而无畏”。然而,机会正是不期而至。因为大牲畜承包到户了,合作组合马车总是少数人家,所以与单个牲畜配套的小平车需求量顿时猛增,基本上家家户户需要一辆,使用起来方便。传统的木制小平车,构造笨拙复杂,加工周期缓慢,不论实用性、坚固性还是工艺成本,全都跟不上时代步伐,取而代之的就是铁制小平车,也就是李文富加工厂的强项。
看看手里接二连三的订单,李文富信心十足。市面上购买新钢材、废钢材已经不再困难,政策宽松了。买来材料后,李文富带领两个儿子、一个女婿,爷儿四人启动电焊机,开始加班加点地加工小平车,有时候彻夜不歇,连轴干活。特别是大儿子存如,身强力壮精力过人,往往手边放一瓶啤酒,干累了就对准瓶口猛喝一口,然后继续挥舞焊枪劳作不辍,他渴望致富的神情在焊花映照下格外生动。
根据当年的成本核算,加工一辆小平车,李文富的售价为170元左右,去除材料费用,利润有50多元;后来,新添了加工小四轮拖拉机车斗的业务,单价为500多元,利润达120元,很够可观了。
除了加工小平车、小四轮车斗,李文富经常被雇去山场,替人家修理打砸机、焊制滚筛等,收入依然不菲,老婆在家种地六七亩,粮食自给自足。这样下来,不到三四年时间,李家的光景在吉庄村一举夺魁,成了公认的万元户。
不要站在二十一世纪来小瞧万元户,那可是一个时代具有标志意义的热词,当年的万元户,简直令人羡慕之极,且看媒体的总结就见一斑:
存款在万元以上的家庭,称之为万元户。这个词产生于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特指中国改革开放初期“先富起来”的一批人。
他们大体上是由农村的专业户和城镇的个体工商户构成。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许多农民通过种植粮食作物、经济作物以及经商、打工等方式,使家庭年收入超过1万元;城镇居民通过经营个体生意使年收入超过1万元。在那个允许一部人先富起来的年代,万元户就成了全国经济发展的排头兵。每个地方万元户并不是很多,因此万元户就成了当时富裕户的代名词。
万元户,既是衡量经济社会发展的指标,也代表了当时生活的幸福指数,是人们追求物质生活最直接、最明显的目标。一些地方甚至以万元户的多少来衡量当地的发展速度,出现了不少“万元户”村、“万元户”乡镇等。
在那个1公斤粮食2角钱,国家工作人员月工资20元的时代,能成为万元户确实了不起。随着社会的进步和经济的发展,人民的收入在逐步提高,万元户也就不再是最富裕的人家了。进入21世纪的中国,在经过30多年的快速发展后,万元户的说法已演化成了“十万元户刚起步,百万元户马马虎虎,千万元户才算富”的调侃。这一变化的背后,折射出中国经济社会的深刻变革,更反映了人们对合理财富追求的肯定以及对富裕生活的向往。
是的,万元户们经历过宠爱集于一身的光荣,可是由于他们自身素质与时代节拍的差距,总要面对更残酷的竞争和更为复杂的新旧交替,有的激流勇进了,有的难免落伍,走向消沉和不可捉摸。这样的人生蹉跎,在吉庄李文富身上都有印记。他戴上万元户的帽子之初,一口气盖起两处房院,娶过两房媳妇。其中家中老大存如,看上的是村里同龄最漂亮的女孩薛二白,定亲时聘礼就比村里普通人家多一倍。当时村里娶亲,彩礼最多一般为1000元,专用术语叫“半吨”,而据说李文富为儿子一掷就是“一吨”,自然抢眼。村里人议论说:“哎呀,人家娶一个媳妇竟是一吨。”李文富回忆说,他家娶来两个媳妇,花在女方身上的彩礼加购买衣物,一共拿出五千元。这样平均一下,每个媳妇的彩礼差不多正是2000元,形象地以重量单位换算,岂不是一吨?
但是,加工厂发展到五六年时间后,村里从事电焊的人家多了,出现了竞争局面。由李文富独家焊平车的垄断格局被打破。另一个原因,小平车属于固定财产,更替周期漫长,铁制的更是坚固耐用,所以李文富拿到的订单,慢慢少了。其余大件,比如拖拉机斗子,价位比较高,买主一下子拿不出来,开始赊欠,使李文富手中的欠条增多;关键他们父子性格软弱,讨债拉不下面孔,导致现款收入大幅减少。其时许多村里的年轻人已经开始养汽车跑运输,看看一家一家的光景后来居上,李文富的大儿子存如坐不住了,他执意脱离父亲的加工厂,买了汽车奔向他不熟悉的运输领域;他的弟弟不是很喜欢电焊加工,也不大愿意继承父亲的衣钵,丢掉焊把另行寻找出路。年纪渐大的李文富看看后继乏人,就将摊子搬迁入自家院内,但是生意已经日渐冷清,门可罗雀。进入1991年后,加工厂正式宣告停业。
虽然殿内曾经的仓库隔墙没有拆除,但神像和壁画总归失去集体强有力的庇护,于以后的1993年,三大王殿被人破洞而入,盗割去大王、二大王的脑袋,拓跋公主塑像被劫持而去;马王庙壁画被割去一块;2002年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一辆三轮车驶入村中,盗去钟楼内的铁钟及钟台下的龙凤砖雕。
同样沾染悲剧色彩的是,李文富大儿子存如的养车一塌糊涂。起初发展也行,由一辆依发车增加到两辆,活儿也不缺少,但不知因为他不善经营,还是因为性格太弱,运费被欠着好歹要不回来,他为了周转,只能凭自己以前的良好口碑在外借钱举债,慢慢的亏空大起来,资金链断了,上门来要债的却几乎踏断门槛。存如无力归还,与妻子关系也处理不妥,不知还有哪方面的原因促使,1993年,他居然选择了一条出人意料的下下策:离家出走,远离是非。走时借口急用从本家兄长李万山借去500元。等家人发现不妙到处寻找,存如已经杳无音讯。直到2009年,等待已经16年,就像金庸名著《神雕侠侣》里的主人公杨过寻找小龙女的年数了,存如的妻子薛二白到底没有等到一个结果,丈夫是死是活,总归两茫茫。为了生活所迫,她只能死心,怅然另行改嫁。好在其儿子非常争气,中学毕业后考入军校,在成都读书。而垂垂老矣的李文富,就在村里安静地过活,老两口耕种着13亩土地。走到街头,谁也无法看出李文富就是当年名噪一时的万元户;儿子存如的音容笑貌在他脑海里日益模糊,思念却日甚一日。还有他的一双老茧爆裂的手掌,记载着他大半辈子的劳碌和艰辛。
谁也想不到,不到寿终正寝的年纪,李文富就走了。他临死没见到大儿子的一面,应该是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