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历尽艰辛来到了那个狭窄的、泥泞的山谷,到处长着苔藓和野草,巨大的岩石压在头顶上,四周是连绵不断的荒山野岭,山头笼罩着灰暗的烟雾,这些地方人迹罕见,他们高一脚低一脚地接近了山谷中央的一块巨石,一只山鹰凌空飞起。可怜的乳牛凄惨地吼叫,好像感觉到了那一带的可怕和即将来临的命运。卡斯帕泪如泉涌,连忙转过身子擦干眼泪。他低着头向一个岩缝里看过去——他们刚才就是从那儿进来的,外面远远有海浪奔腾的声音。接着他又抬起头来向峰顶眺望,上面有团铅一般沉重的乌云,一种沉闷的嗡嗡声不断从里面传出。他又回头看了威尔姆一眼——他已经将可怜的牛绑在石头上,斧子已高高举起,正要下手砍倒这头可爱的生灵。
真是太残忍了,他实在对朋友的暴行看不下去了,不由得一下坐倒在地上。“看在上天的份上,威尔姆!”他用绝望的声音叫道,“饶了你自己,饶了这头牛吧!饶了你也饶了我吧!救救你的灵魂吧!救救你的命运吧!如果你一定要这样试试天意,等到了明天早上另外找一头别的牲口也好,留下我们这头心爱的牛吧!”
“卡斯帕,你疯了吗?”威尔姆像疯子一样叫道,同时一直高举着斧头,“我饶了牛,自己就会被饿死。”
“你不会饿肚子!”卡斯帕坚决地回答说,“只要我双手还在,你就不会饿肚子。我会整天整夜地为你干活。千万不要使你的灵魂受罪,让我们这头可怜的牲口活下去吧!”
“那你干脆先用斧头把我的脑袋砍掉算了,”威尔姆用绝望的声音说道,“我得不到我要的东西,我就不离开这儿——你能为我捞起卡米尔罕的财宝吗?——不过你可以结束我的烦恼——来吧,让我当牺牲品好了!”
“威尔姆,饶了牛,杀了我吧!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过为你的幸福着想罢了。是呀!这是皮克特人的祭坛,你带来的祭礼,是属于黑暗的。”
“我没听说过这种事,”威尔姆狂笑着说,那样子就像下了决心不要听可能使他发生动摇的话,“卡斯帕,你真疯了,还要把我也气疯——不过,”他继续说,同时把斧头扔掉,拿起砍刀似乎要砍死自己,“你留着牛,让我死吧!”
卡斯帕赶紧跳到他身边,从他手里夺过凶器,捡起斧头,高高举起,向心爱的牲口头上使劲劈去,它还没来得及挣扎一下,就倒在主人脚边死了。
随着这个狠心的动作,天空突然亮起一道闪电,紧跟着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威尔姆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朋友,就像一个人看见一个孩子敢于做他自己不敢做的事,愕然而视一样。卡斯帕好像既没有被雷声震骇,也没有被他朋友惊愕的目光窘住,他一言不发,扑在牛身上动手剥它的皮。威尔姆稳了稳心神,也帮着他剥,不过正和刚才迫不及待时的情况相反,现在眼见牲口牺牲了,他心里反而不好受。
在他们忙碌地做这些时,暴风雨渐渐来临,隆隆的雷声震动山谷,可怕的电光在石头周围和山谷中穿行,灾难来临了。
耀眼的闪电照亮了山谷中的岩石和青苔。两个渔夫把牛皮剥下来以后,发现自己全身里里外外都湿透了。他们把皮摊开铺在地上。卡斯帕按照威尔姆教给他的方法,把他裹在里面绑好。一切准备就绪后,这个可怜的人沉默了很长时间。他同情地看着他的财迷心窍的朋友,用颤抖的声音问:“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威尔姆?”
“什么也不用做了,”威尔姆回答,“再见!”
“再见,”卡斯帕回答,“愿上帝保佑你,像我一样帮助你!”
这是威尔姆最后听到卡斯帕的话了,因为转瞬间,他就已经在无边的黑暗中消失了。与此同时,响起了威尔姆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最可怕的雷鸣。在雷鸣之前的一个闪电中,威尔姆不仅看见了附近的高山和悬崖,而且看见了脚下的山谷和咆哮的大海,以及海湾中星罗棋布的岩石岛屿。群岛之间,似乎隐约可见一艘奇特的、断了桅杆的巨轮,眨眼之间又消失在黑暗之中。雷声震耳欲聋,大块大块的悬岩从高山上滚滚下落,随时有把他砸死的危险。大雨倾盆,转眼之间,泥泞狭窄的山谷就被汹涌的洪水淹没。洪水很快涨到威尔姆肩膀那么高,要不是卡斯帕刚才拉着他的上身往高处提,他非被淹死不可。水位越来越高,威尔姆也越来越使劲想摆脱这种危险境地,牛皮也随之把他裹得更紧。他呼唤卡斯帕。卡斯帕早已远去。在这危急关头,威尔姆不敢乞求上帝,一种恐怖感在威胁着他,他不敢求助他感觉自己正在为之献身的力量。
水已经灌进他的耳中,并淹没了他的嘴唇。“上帝,我完了!”他叫喊着,同时感觉到一股水流冲击他的脸。但与此同时,一个像近处瀑布一样的声音轻轻地进入他的耳朵。他的嘴唇马上露了出来。洪水冲开了岩石,前面出现了一条道路。这时,雨小了,天渐渐亮起来,他原来的绝望情绪在减弱,他似乎又沐浴在希望的曙光之中。他经过刚才的生死搏斗,感到筋疲力竭,渴望从牛皮中解脱出来。但是他这种绝望挣扎的目的还没有达到,随着直接生命危险的消失,他的贪婪欲在胸中逐渐增强。他认为,在这种情况下,一定要坚持下去,才能达到目的。因此,尽量保持镇静,在寒冷和疲劳中睡着了。
他大约睡了两个钟头,一阵冷风掠过他的脸,还有一种汹涌澎湃的声音,好像是渐渐逼近的海浪发出来的,把他从物我两忘的幸福境界中唤醒。天空又变暗了。像第一次刮起暴风雨时一样,一阵电光又一次把周围地区照亮,他觉得又瞥见了那只外国船。船现在离什蒂恩弗峭壁很近,像悬挂在一层高高的浪潮上,在他眼前一闪就沉入海底去了。但他还是目不转睛地向幻影看着,因为电光闪个不停,一直照耀着海面。突然山谷里飞起一股像山一般高的水,来势非常凶猛,将他向石壁上卷去,摔得他完全不省人事。他苏醒过来后,海面已恢复平静,天色也晴朗了,但电光仍然继续闪耀着。山谷四面都是山,他紧靠着山麓躺下,他已经筋疲力竭了,几乎动弹不得。他听见比较沉静的海浪击岸声,夹杂着一缕庄严的音乐,好像是赞美歌。刚开始的时候调子很低,他还以为是幻觉。可是已经多次听到它,这一次更清楚、更接近了。最后他觉得似乎可以听出是一首圣诗的曲调。这支曲调前年夏天他在一个荷兰捕青鱼的渔船上听见过。
后来他似乎能听出几个人合唱的声音,甚至有时都能分辨出歌词来。声音现在到了山谷里。他挣扎着向一块石头旁边挪过去,把头枕在石上,看见确有一串人影,音乐就是他们发出来的。他们正向他移动。这些人满脸都是忧愁和恐惧,衣服好像滴着水。现在他们已快到他身边了,他们的歌声寂静下来。在他们的最前面是几个乐师,后面跟着几个海员,海员后面是一个魁梧的大汉,穿着古老的、镶满金饰的服装,手里拿着一把宝剑和一支又长又粗的藤杖,杖头嵌有一个金质圆柄。他左边跟着一个黑孩子,时时递给主人一根长烟袋,主人庄重地抽几口后又迈步前进。他挺着腰在威尔姆面前站住,另外几个服装较朴素的人立在他的两旁。他们手里都拿着烟袋,不过没有跟在大汉后面的黑孩子拿的那只那么华丽。其余的人走到他们背后站着,其中有好几个妇女,有的抱着孩子,有的领着孩子,每人都穿着贵重的外国服装。队伍的最后是一群荷兰水手,每人口里含着菸叶,用牙齿咬着褐色小烟袋,阴沉地抽着,默不作声。
威尔姆心惊胆战地瞧着这群神秘的人。但他预料会有奇迹发生,这就使他能一直保持着他的勇气。
他们一直这么围绕着他站着。烟袋里升起袅袅的轻烟,不一会儿就形成了云彩一般弥漫在他们头顶上,不时从烟云中透过星星闪闪的光芒。这一圈人不断向威尔姆逼近,烟越抽越厉害,从口里和烟袋里冒出的云气越积越浓。威尔姆是一个有胆量、有勇气的人,早已准备应付非常的事变。但当他看见这群捉摸不透的人越来越逼近他,似乎要凭人多势众将他踩死时,他不由得绝望起来,脑门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以为非被踩死不可。
但他无意中一回头,却发现有个黄衣矮人直挺挺地紧挨着自己的头坐着,正是那天遇到的那个怪人。他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时的那个样子,只是现在嘴里也叨着烟斗,似乎是嘲笑旁边这一群人一样。威尔姆首先想到的是害怕。这种对死亡的恐惧感威胁着他,使他惊慌地对着那个头人喊叫:“以你们信奉的神发誓,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要我干什么?”那个大汉一连抽了三口烟,姿势比刚才更加庄重。然后,他把烟斗交给仆人,用令人恐惧的、冷冰冰的口气说:“本人是斯韦尔德·范·阿尔弗雷特·弗兰茨,是阿姆斯特丹卡米尔罕号的船长。我们的船在返回巴塔维亚途中,不幸在这个暗礁密布的海岸地带触礁沉没,直落得船毁人亡。这些人是我的大副、二副,那些人是乘客,那边的人都是我可爱的船员,所有的人都与我一起淹死了。你为什么把我们从深海的住宅中呼唤上来?你为什么要打扰我们平静的生活?”
“我想知道卡米尔罕的财宝现在在哪儿?”
“在海底。”
“从什么地方下去?”
“从斯廷福尔洞里。”
“我怎样才能得到?”
“一只鱼鹰都会钻进深水里捕青鱼,卡米尔罕的财宝还不值得你付出这点辛苦吗?”
“我能得到多少财宝?”
“保你吃喝不尽。”那个黄衣矮人狞笑着说,在场的人全都高声大笑起来。“问完了吗?”船长继续问道。
“完了,祝你愉快。”
“祝你愉快,再见!”这位荷兰人回答后,转身就走,乐师们重新踏向顶峰,整个队伍按照来时的次序,唱着同样的歌离开。歌声越来越轻,越来越模糊,过了一段时间,完全消失在波涛的喧嚣声中。
威尔姆用尽浑身的力气来挣脱束缚,最后他终于把一只手抽了出来。他就用这只手把绑在身上的绳索解开,进而完全钻出那张牛皮。他连周围都没有环视一下,就跑回到自己的茅屋,发现可怜的卡斯帕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他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唤醒。这个善良的人看见他的朋友能安全返回,高兴得哭了。可是,他从他的话语里得知,他仍然坚持要做那件没有把握的事情,这种喜悦的心情又马上消失了。
“我宁愿堕入地狱,也不愿看这空荡荡的四壁和这副穷酸的样子。你跟我去也好,不跟我去也好,我都要做。”威尔姆说完,拿起一个火把、一个火器和一根绳子,匆匆地动身了。卡斯帕紧跟在后面,拼命追赶。等到他快赶上的时候,威尔姆已经站在他以前为躲避暴风雨而藏身的岩石上,并正准备沿着一根绳子下到汹涌漆黑的深渊里去。当卡斯帕发现他的劝告对于这个疯汉已经无济无事时,就准备跟着他下去。但是,威尔姆命令他留在上面拉住绳子。
随后,他奋不顾身地顺着绳子爬向洞内——只有盲目的贪欲才能激起这种勇气和力量。最后,威尔姆来到一块突起的石头上站住,下面恶浪飞涌,喷射而出,撒开一片白花花的泡沫。他贪婪地四下望了一遍,终于发现就在正下方有一样东西浮在海中。他放下绳子,拼命溜了下去,一把抓住了那个沉甸甸的家伙,把它提了上来。啊!原来是一只装满金币的皮箱。威尔姆欣喜若狂地告诉卡斯帕这一重大发现。卡斯帕恳求他收敛一下贪心,回到上面来。可他根本听不进去!——威尔姆认为这不过是他长期努力的初步成果。他又一次扑下去——海水发出一阵长笑——他再也没有露面。
卡斯帕孤零零地返回了茅屋——他完全变了。他软弱的大脑和善良的心灵受到了无法承受的刺激,完全破坏了他的神经。他听任周围的一切败坏下去,日夜在外流浪,迷惘地注视着远方,他以前的伙伴们都很可怜他,但更多的人回避他。一个渔夫说,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在海岸边看见威尔姆夹在卡米尔罕号上的船员们之间——就在那晚,卡斯帕也不见了。
大家把小岛周围都找遍了。可是什么地方也没有发现他的踪迹。根据传说,人们常在那只怪舱的成员中间看见他们——因为从这时起,那只船每隔一段时期就在斯廷福尔洞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