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摄影师。
我供职于一家影楼，影楼门脸不大，狭长如一条走道，墙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人像以展示影楼的实力。有雅的，也有俗的，只要老板喜欢，或者老板以为顾客喜欢的，就挂上。
人们都是互相揣测着别人的喜好，以投其所好。可是，谁也不知道谁真正喜欢的是什么。肖哥们说，他跟我一样不务正业，生物系毕业后居然考上了心理系研究生，喜欢心理分析，研一就开始在学校的心理咨询室给人提供咨询了。
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会被你的心理分析误导。我对他说。
也不知道多少人会被你的镜头毁容。他回敬我。
我们在一起不你来我往几句就觉得语言乏味，彼此好像有一种默契，我们在暗中比赛，看是我的镜头厉害，还是他的精神分析厉害。
那天，他带一个女孩来到我的影楼。之前在电话请我一定要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看来是一个长相比较恐龙的女孩子，想照出几幅比较美的照片来。这世上长得完美的人并不多，包括我，但是，我手中的相机可以为他们保留最美的瞬间，让其在庸常的生活中，有一种可替换的容颜。
没想到，出现在我面前的竟是一位美女，小巧玲珑的身材，五官精致紧凑，皮肤白嫩，细长的眼睛有一点朦胧，我有一秒钟的时间一直看着那双眼睛，我看到了惊讶、犹豫以及害羞，它们层次分明，而又边界模糊，总之，那道目光有一种薄荷的清甜与怪异。
“这位是我的御用摄影师，余海。”肖自信满满地说。
“是是是，我可是给他拍了不少裸照，想不想看？”我坏笑着说。
肖冲我猛地皱了下眉头，又瞪瞪眼，制止我说下去。呵呵。当一个人了解了另一个人的底牌后，总是可时不时拿出来使使。大四那年，看我时不时在晚报上发表摄影作品，有一个自称标准身材的自恋狂哥们求我给他照裸照，随后室友们一哄而上，连最害羞的也照了两张泳装照。那是毕业前夕，青春飞扬到跋扈，而武汉的夏天适合裸露。但说到底，是那位自恋狂哥们制造了契机。用肖的话说，热爱照相的人，往往都有自恋情结，一个偷窥狂与一个自恋狂是绝佳的组合。
他说得不错。只是，眼前的这个女孩却太不自恋了。那张美丽的脸上明显地写着拘谨、退缩，肖鼓励她，连带对我吹捧，她才跟着我走到摄影棚来。
“你的脸天生就适合于镜头，脸型小，而且有立体感，摄影师都恨不得找这样的脸做自己的模特。”我一边在镜头后面观察着女孩的表情，一边调动她的情绪，她太紧张了，肢体语言很僵硬，双手抓住自己衣襟下摆，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我。
我，我很久没有照过相了。她说，然后低下眼睛不敢看我的镜头。
我趁她低下眼眸时，我抓了一张脸部特写。当她听到声音抬头来看时，我又抓拍了一张。
没关系，你很美，但是你好像不知道。
一抹浅笑掠过她的脸庞，我又抓拍了一张。
她放松了很多，我不停地说，好，行，侧一点，然后在适当的时机按下快门，就像在用镜头品尝一块薄荷。
第二天，肖来取照片。
我说真奇怪，你怎么不让她自己来取？
人家不方便，请我帮忙。肖说。
对不起，昨天这片停电，照片没有洗出来。我撒了个谎，明天来拿吧。其实，我知道，明天他要与导师到黄石去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一周前他就告诉我了。
失望只是一瞬间，他又问我：你觉得她，这个女孩怎么样？
是不是你女友？如果是，打死我也不说，如果不是，用艺术的角度说说，倒也无妨。
不是不是，他连声说。
一个字，美。我说。
真的，太好了，那这样，我让她明天自己来取照片，你也这样对她说。不过，你可不要打人家的主意啊。末了，他又关照一句，完全是狗尾续貂。
第二天是在等待中度过的。为此，我还推掉了给一对恋人照外景的机会。可是，直到快六点了，她才匆匆忙忙地赶来。
对不起，耽误你下班了。她细细脆脆的声音很好听。
我装出不在乎地把那撂照片拿出来给她。
她付了钱拿着那个信封就要走。
“你不想看看自己的照片吗？”我问，用目光唆使她打开信封。
她似乎不好意思，于是，打开纸袋，一张一张地看自己的照片，一丝微笑浮上她的嘴角。
“真美。”知道是多嘴，但实在忍不住，两个字憋在心里如同肺腑里关住一只困兽，不如，让它脱口而出。
她脸涨得通红。
“如果你不介意，我很想把你的照片再洗一套，作为样品挂在我们影楼墙上，你看行不行？”
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写满了犹疑、惊喜与不自信，又一道薄荷味道的目光，我很想探究这里面的深意。
“考虑一下，等你给我回电话。”我递上一张名片，主动出击永远比迂回接近更有力。
送她出门，目送她的背影在人流中消失，我才陡然发现一个事实，一个我的良心不能接受的事实：我在勾引我的好友的女友！
第三天，肖回来了，还给我带回几瓶黄石特产劲酒，我们一起去了附近一家小酒店。
此行不虚啊，哥们。我说。说到虚字，我发现我自己有些心虚。
有劲酒，当然不虚。他笑呵呵地，然后讲了一些在会上听到的段子。
你给你女友带回了什么？我迂回地问，发现自己的怯懦。
一串佛珠，在莲花山上开过光的。肖说。
哦嗬，好啊。我含含糊糊地说，随后的酒喝得闷闷的。
肖有些不解。“哥们，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别瞒着我，说出来让我帮你开解开解。”自从学了心理学之后，这哥们说话，往往前半句像混混，后半句又像牧师。
说，还是不说？我喝了一大口酒，脑子里风轮似地转，豁出去了！
小荷，我是说，小荷，我，你爱她吗？
你说什么呀？……小荷，你喜欢她？他终于猜到了。
是的，可是……
我发现自己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操，喜欢你就早说啊，吞吞吐吐地像便秘。肖大大辣辣地说。
小荷不是你的女友？
不是，当然不是。他的表情中没有气恼，只有欣喜。
那为什么你们会认识？
嗯，这次轮到肖择言了。我们是普通朋友。
我如释重负，来，喝酒。
你可要对人家小荷好点。肖说。
那当然，我正在动员她把照片奉献两张，放大了做我们的形象代言人呢。
真的，她答应了吗？
还没。
哦，再动员一下，如果她答应了，那就太好了。
一直在等小荷的电话，却一直等不到。我心里真的有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
打电话给肖，问他小荷的电话，可他竟然说不知道。
你不知道！骗人。哥们，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她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友，如果真的不是，那就应该成全哥们啊。我竟然失了风度。
耐心一点，我也希望她来找你呢。他在电话里很从容地说。
啪地一声挂了电话，就在那一瞬间，我听到一声“你好”在我身后响起。
是小荷，真的是她。那一瞬间我都有点不敢相信。
我同意了。她说。
那我，我可以请你吃饭吗？我喜出望外。
不用了，谢谢。
为什么？我傻乎乎地问，脸上仍然保持着笑容。
其实，我应该感谢你，其实，肖都跟我说过了。但是，我不能接受。
肖告诉她了？为什么他却不告诉我她的电话呢？
我很疑惑，同时想怎么样才继续与她保持联系。
嗯，我要拍一组照片参加一次摄影比赛，想请你做我模特，能不能占用你一个周末，在校园里照一些外景？
她迟疑了半天，终于，答应了。
周末，我们像一对校园情侣徜徉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拱门飞檐下，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那么熟悉，我像个导游一样给她讲解，伴以一些当年的趣事。小荷专注地听着，每一个表情眼神都很从容自然。
你是怎么当上摄影师的？小荷问我。
自学成才。我说。是的，当年肖笑我，说我是一个有偷窥欲的家伙，而镜头是让偷窥合理化的最好道具，它让我的偷窥欲成功地升华。我举着那只笨笨的海鸥，一次次地用快门啄吻女孩子的背影，然后是正面，海鸥日渐变得灵活轻盈。
可是，我就是怕照相。小荷说。
不会吧。你这么漂亮。我对她讲起历史上镜头感最好的女人，玛丽莲，梦露，就是视镜头为情人，照片中的她都是那么的眼神迷离，风情万种。
小荷笑了，笑里带着忧伤，薄荷般清凉。
你也许不相信，我在肖那里做心理咨询很久了。一直以来，我都很怕与人目光接触，因为种种原因。现在，我觉得自己好多了，我终于可以正视别人，可以像现在这样，与你面对面说话了，这在以前是不能想象的。
我愣在那里一时有点回不过神来。
你知道吗？这次到你这里来照相，是我十年来的第一次，我一直不敢正视镜头，连登记照都用的十年前的旧照片。谢谢你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年轻美丽，我终于有勇气来面对自己了。所以，我接受你的建议，做你的摄影模特。我想这对于我是一个转折，也是一个纪念。
一直习惯了低头的她，抬起头来正视我，我看到了她的眼睛，清澈如七月雨后的天空。
终于明白，为什么肖事先就要我多说一些赞美的话，为什么肖不告诉我她的电话，因为，他不能把自己的咨客轻易地介绍给别人除非她自己有勇气来自己面对。
我是真的喜欢你。我说。
不，你喜欢的并不是真的我，只是你镜头里的我，真实的我你并不了解，也许你有了解的兴趣，但是……说实话，我只是通过你的镜头来找到自我，通过你对我的爱来找到自信，我对你只有需要，但没有……对不起。
我举着镜头的手一下子垂下来，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沉到她湖水般忧伤的目光中，触不到底。她说的是对的，我通过镜头发现了她的美，她通过镜头找到了自信，而现在，她要转身而去，如同一只鸟飞向蓝天，我没有理由挽留。
一年后，我开了一家小小影楼，“N种表情”，在这所大学的另一个校门口。当你走进这家影楼时，迎接你的，便是小荷的十来帧照片。
我一直在等着她的再次光顾。
恋爱小心理：
1、爱可以给我们自信，所以我们感谢那个让自己产生爱的感觉的人。
2、有很多种感情可以通往爱情，但是感谢除外。
3、真爱要听从内心，千万不要不爱而装作爱，那是对爱的污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