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与道的关系如何?前节已曾表明,二者同为道家思想的两大支柱。而且一体一用,部分根性原可相通。因为,德固由道而来,先有道之运行,而无所不在,万物各本其性之所近,取以作为生存的动力或规范,这便是德。正如《天地篇》所云:“物得以生谓之德。”反过来说,道之作用,亦须假借德之行为,而显示于人类生活之中,亦如《庚桑楚篇》所云:“道者,德之钦也。生者,德之光也。”由这相辅相成的情形可知,德之重要,并未因道之玄深而有稍逊。
人虽各本大道而内秉德性,但多数为外界物欲所掩,隐没不彰。甚且形成“恶德”。后文对此,将另略作补充说明。现在,先从《庄子》书之中,明白有德者的修养及其趣向,也就是德的最终目的何在。关于有德者所具修养及其趣向,这可分为两方面看:一是求超越,上跻于大道境界。另一是求应世,自全于人生领域。求超越之德,可见之于《德充符》,全篇主要的内容是:第一,“才全而德不形”的“与物为春”、“物不能离”;第二,“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的“謷乎大哉,独成其天”;第三,“游心乎德之和”的“择日登假,何肯以物为事”。首由“才全而德不形”,再到“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以达于“游心乎德之和”,这是内心本性转化而为德,趋向于道之三大阶段。其间,“与物为春”、“物不能离”是第一阶段所具的修养。“警乎大哉,独成其天”是第二阶段所具的修养。
“择日登假,何肯以物为事”,是最终阶段所具的修养。以是,全德之人常求德充而上符于道,其精神意态,已与有道者相若。而其超越之形式,常以一种“游心”之活动出之。另,求应世之德,可见之于《人间世》。全篇的主要内容是:颜回谏诤的“虚而待物”。叶公交际的“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颜阖教化的“就不欲入,和不欲出”。以及栎社之树的“无所可用”,而免乎掊击,商丘之木的“不材”,而成其天。这都为全形保生的涉世准则。以是,有德者总求“无心而不自用”(郭象语),故其应世之行迹,常为安于性命之情者。
庄子所讲之德,论其最终目的,要不出此超越、应世两途。惟有关名词涵义,颇为繁复。试就其性质之各别,分之为四类,略述如下:
第一为天德:即自然之德。盖天指自然而言。其重点在于虚无无为。如说:
虚无恬淡,乃合天德。(《刻意》)
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人卒虽众,其主君也。君原于德,而成于天。故曰:玄古之君,天下无为也。天德而已矣。(《天地》)第二为王德:即王者之德。王者在于“游心于淡”,“游于无有”。故重点在于无心而应。如说:
夫王德之人,素逝而耻通于事,立之本原而知通于神,故其德广。其心之出,有物采之。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存形穷生,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荡荡乎,忽然出,勃然动,而万物从之乎。此谓王德之人。(《天地》)夫帝王之德,以天地为宗,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故古之王天下者,知虽落天地,不自虑也。辩虽雕万物,不自说也。能虽穷海内,不自为也。(《天道》)第三为玄德:即玄古之德。玄古风习朴直淳厚。其重点在若愚若昏。如说:
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合喙鸣。
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天地》)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应帝王》)第四为至德:即至人之德。至人“不离于真”。其德之重点,在于心不外扰。如说: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人间世》)悲乐者,德之邪。喜怒者,道之过。好恶者,德之失。
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刻意》)闻曰:道人不闻,至德不得。(《秋水》)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同前)这些德的内容,已与一般迥乎不同。而在庄子看来,只要名之为德,无论为天德、王德、玄德、至德,均须合乎下列的标准,才能具有德充之符。
首先是德不在修。即对德无须故意有所作为。如说:
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大宗师》)(按,钱澄之注云:“循其固然,未尝以为德也。 ”)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人间世》)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田子方》)其次是德不在表现。即在德纵有作为,而行无所事。如说:
何谓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
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充符》)滀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大宗师》)动以不得已之谓德。(《庚桑楚》)德人者,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四海之内,共利之之谓悦,共给之之谓安。……财用有余,而不知其所自来。饮食取足,而不知其所从。此谓德人之容。(《天地》)贼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睫。(《列御寇》)最后,尤须德在能忘。即抱德而能虽有若无。如说:
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德充符》)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逍遥游》)一经逾越这些“无须作为”、“行无所事”及“虽有若无”的标准,纵名为德,已是“失道而后德”的行为,与道了不相干。比如由思想的“有畛”,而引起“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的“八德”(《齐物论》)。由政治的“以已出经式义度”,而引起的“欺德”(《应帝王》)。由形体的“有以自好”,而引起的“中德”(《列御寇》)。与由感情的“恶欲喜怒哀乐”,而引起的“累德”(《庚桑楚》)。都属此类。八德、欺德、中德、累德,虽名为德,由其向外用力的行为,都被归入恶德的范围。这些恶德,经庄子如此论定,完全与世俗的作风相违。但于其恬退的观点中,另透出一种特有的超脱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