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观变动的宇宙,许多现象不可全知。俯览复杂的人生,许多问题不能尽解。人类不能尽解的问题,不可全知的现象,何以形成?如何演变?这使庄子体悟到周遭环境的万事万象,在其成长变化的里层,不可知见的潜在中,隐然有一种大自然的力量在推动。这大自然的力量复更仿佛无休无止,用一种有规律的法则运行。最初,仅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一下讲不出来。如说:
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消息满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其乎所穷。非是也,且孰为之宗?(《田子方》)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孰维纲是?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云者为雨乎?
雨者为云乎?孰隆施是?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风起北方,一西一东,有上彷徨,孰嘘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是?……(《天运》)从这样一个变化阴阳而“莫见其形”、“莫知其所穷”的力量,或运转天地,纲维日月,隆施云雨的法则推断,庄子进而认为,这一力量和法则,当是宇宙和人生潜在的实际支配者。最初对这宇宙和人生潜在的实际支配者假想,则为一位“真宰”或“真君”,但又不一定能找出实在的征象来。如说:
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齐物论》)虽然对于真宰、真君,“莫知其所萌”,“不知其所为使”,“不得其朕”,和“不见其形”,总而言之,一无所知。但是为了言说,明知不当名,仍暂立一个假名,名之曰道。如说:
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之不形乎?道不当名。(《知北游》)道不可有,有不可无。道之为名,所假而行。(《则阳》)在此应当明辨的有两点:第一,所假而行,仅限于道之名。而道所代表的大自然力量和法则,自有其实。不可为道之名,误将道之实,同认是一个大假设。第二,道支配宇宙人生,无所不在。随着各种情况的不同,称谓多变动不居。如“一”、“始”、“初”、“根”、“本”,也多用来代表道的意义。故道仅为大自然力量和法则众多假名之一,使用较为普遍,遂被共认为最具代表性而已。
欲探求庄子所讲之道,最值得注意,与道相关的两个重要观念,即“天”与“德”。“天”代表因道而生的自然特性。
“德”代表人得于道的无为善行。道无为无形,常须借两者显现于宇宙界及人生界;故同可取之作为论道之助。天的观念,留待下一章再讲。现在先继续前说,就道与德的关系,一加申论。
论到道与德的关联性,在庄子主要的内七篇中,仅见“道”与“言”对举,“道”与“天”互用。至于将“道”与“德”并列论究,尚未一睹,其理由安在?但如了解内七篇中,《大宗师》全篇论道,《德充符》全篇论德,便可明白庄子之意,道、德既为其思想中心,非专篇阐发,不足尽其精蕴,对之重视可知。尤堪玩味之处,则在《大宗师》及《德充符》两篇,尽管内容各讲道、德,而且文辞互有出入。但若干基本论点,意趣常可一脉相通。远较形式上的道、言对举,道、天互用,尤能见出道与德关联之密切为如何。
兹为证实这一说法,谨将《大宗师》、《德充符》篇中,有关道与德两者,类似或互关之基本论点,表列于后,借供对照:
《德充符》 《大宗师》
(一)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 (一)不知说生,不知恶死。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
(二)命物之化,而守其宗。 (二)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
(三)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 (三)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覆始终,不可端倪。
《德充符》 《大宗师》
(四)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 (四)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
(五)使之和豫通,而不失其兑。使日夜无郤,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 (五)凄然似秋,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
(六)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 (六)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七)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 (七)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八)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八)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
从这许多基本论点对照比较,第一项论死生。第二项论“化”。第三项论与物同一。第四项论登假于道。第五项论心物相通。第六项论安命。第七项论忘我。第八项论无情(指去除好恶哀乐)以养生。《德充符》及《大宗师》两篇,前后所提及的这若干内容,均可相通而无可刺谬。故知有德者与有道者,在修养上仅有程度的差别;而道与德涵义的相关,亦复如是。所以到了外杂各篇,道、德两者同时并用,随处可见。相对之间,且亦无何轻重之别。如说:
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道也。(《天地》)(按,王叔岷曰:陈碧虚阙误作,故通于天者,道也。
顺于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义也。当从之。)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存形穷生,立德明道。
(同前)技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同前)中而不可不高者,德也。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
(《在宥》)成于德而不累,出于道而不谋。(同前)德成之谓立,循于道之谓备。(《天地》)调而应之,德也。偶而应之,道也。(《知北游》)道不可致,德不可至。(同前)德将为汝美,道将为汝居。(同前)悲乐者,德之邪。喜怒者,道之过。(《刻意》)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徐无鬼》)(按,曹受坤曰:同、《古逸丛书》本作周。)杂引以上若干文句,其间并无整体意义可言。唯在显示道与德之多种关系。但亦可借此看出,德之重要性,绝不因道之玄深而相形见绌。一体一用,体道成德,未可偏废。
正因这一缘故,庄子复更进一步,将道与德结合起来;由是而有道德一辞的形成。道德一辞之较为晚出,可从内篇中绝无,却多散见于外杂各篇之情况,加以推定。兹试引证如下:
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于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骈拇》)道德不废,安取仁义。(《马蹄》)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
故帝王圣人休焉。(《天道》)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山木》)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敝履穿,贫也,非惫也。(同前)外内韄者,道德不能持,而况放道而行者乎。(《庚桑楚》)对于以上各篇所讲的“道德”,其意义若何?原书并无明确界说。但就其文字组合看,显然非仅单独指道或德,而是一种亦道亦德综合后的新观念。在这新观念中,表示道中孕德,德中含道,打破两者形上形下的虚实间隔,透出相互原为一体的真象。道德家的庄子,所讲的不外道德和其相关之事理。在理论上,为求详明,常不免将道与德分开解说,比较方便。但一论及应用时,欲免支离,当然又以合一为宜。且书中若干实际情形是:论道之际,固不一定兼言德。而谈德之处,道已隐然在于其中。
现在另欲补充,前面讲到道、言对举,与道、天互用,所指为何?其中道、言对举,如“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与“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 ”(以上引文均见《齐物论》)这许多“道”,乃如《天下篇》所云,道术为天下分裂后,“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之道,非道家或庄子所讲之道。故谓之为“有真伪”,谓之为“恶乎往而不存”(按即《天下篇》云:“各为所欲焉以自为方 ”之意),谓之为“小成”,谓之为“有畛”,甚至谓之为“不道”、“孟浪”。为求确证上说之不谬,再有一点可以指出,庄子对其尊奉之道,极少冠以“大”字。而于《齐物论》中道、言对举之际,特曰:“大道不称”,正欲有别于上述之“有真伪”之道,“恶乎往而不存”之道,“小成”之道,“有畛”之道,“不道”之道,与“孟浪之言”。此诸道缘于“道之所以亏,爱(作障翳解)之所以成”,其所成之德,亦仅“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之八德。以是《齐物论》中,所谓之道与德,与本节阐述道与德之关系,恰为一相反对照。另即道、天互用。道、天、自然,三位一体。
如“道与之貌,天与之形”(《德充符》),则道当为自然之道,而天亦自然之天。由自然之道、天,所与之形貌,即成自然之人。故主“常因自然而不益生”。此有类《达生篇》所云“以鸟养养鸟”之意。同样,如“不以心捐(损)道,不以人助天”(《大宗师》)。虽不明言自然,但根据相关前后文意,如“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诉,其入不距”,以及“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则不捐道,不助天,均有顺乎自然之意。故“不以心捐道”之道,确为庄子所讲之道,但并未论及与德之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