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来若干哲人和思想家,在其沉思静虑之余,常将中心理论,有关人生的部分,化为理想社会,加意描绘。或求引起共鸣,期望实现于当世或未来。或以寄托情怀,意在表示其希冀与不满。在西方,早如柏拉图( Plato,427-347,B。C。)之共和国( The Republic)。莫尔( Thomas More,1478-1535)之乌托邦( Utopia)。培根( Francis Becon,1561-1626)之新西国( New Atlomtis)。安德里亚( Johamn Aadrea,1586-1654)之基督城。康帕内拉( Thomasso Campanella,1598-1639)之太阳城( Civitas Solis Poetica)及哈林顿( James Harrington,1611-1677)之大洋国( Oceana)可以为例。其中,柏拉图之共和国,为兼政治、教育、伦理、宗教、社会诸理论于一的全面讨论。莫尔及康帕内拉偏重社会及经济制度。安德里亚与培根重视科学之发展。哈林顿则集中注意政治原则及制度。近如卢梭之《爱弥儿》(Emile),则着眼当日之宗教及学校。余如圣西门( Saint-Simon,1760-1825)之实业主义( Industrialism)社会,傅里叶( Charles Fourier,1772-1837)之法朗吉( phalanstere)都在求生产方式的改善。而在我国,较著者,前有老子之“小国寡民”、庄子之“至德之世”,后有陶渊明之桃花源,均为道家梦想中淳朴生活的小天地。无论从柏拉图到卢梭,或从老庄到陶渊明,其构想内容,容有差异;但求产生一个和谐幸福的世界,也就是一种最美最善的群己关系,大体相近。可谓东西哲人,心同理同。这些理想,虽或得部分实现,或全流为空谈;但从中所显露出的诚挚之意,悲悯之情,岂容轻加掩没。
前在第一章曾予道及,庄子生当沉浊之世,其时世道方面的情况是“世与道交相丧也”,思想方面的情况是“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风习方面的情况是“日出多伪”,而且其程度殆已不可救药。本章所提出的是非之齐,便在图补救“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的缺失;相忘之道便在图补救“日出多伪”的缺失;自然之治便在图补救“世与道交相丧也”之缺失。但这补救之方,仅系一时治标性质。庄子的最终愿望,则盼能出现一个有如前述的理想社会——至德之世。
这种理想社会,在《庄子》内篇中,如“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齐物论》),“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
(《大宗师》),“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垠之野”(《应帝王》),略见影响而已。直到外杂篇,才形成具体的内容,名之曰“至德之世”,或“建德之国”。由“至德”及“建德”两词看来,足知这个理想社会,是以德的观念,作为其成立之要件。不过庄子所讲的自然之德与传统之德,含义完全不同。可以想象得到,其理想社会中,自然主义的色彩必甚浓厚。
先就至德之世一般情况看,完全保持原始的自然状态,不见任何人为痕迹。以是物有自得之乐,人无等差之别。如说:
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竝,恶乎知君子小人哉。(《马蹄》)次就其间个人生活看,所要求的在乎愚而朴。愚,谓内心不受智识作用,而保持天真。朴,指外表不为物质影响,而一本自然。换句话说,也就是知欲物欲的归于平淡。正由愚而朴的关系,生活各自容易获得快乐和满足,如说:
南越有邑焉,名为建德之国。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与而不求其报。不知义之所适,不知礼之所将。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其生可乐,其死可葬。(《山木》)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羲氏、神农氏,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胠箧》)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以此矣。(《马蹄》)再就其间彼此的关系看,连自然之治的虚静无为,已觉多余,并对一切付诸“不知”,即不受外在的撄乱,俾能各得性命之正。如说:
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蠢动而相使,不以为赐。是故行而无迹,事而无传。(《天地》)引文中有所谓“建德之国”,亦即至德之世的换一种说法。
果真实现这种原始自然的社会,本章开始所述群与己相处,而发生的三种矛盾,均将由之永远获得解决。因为能够“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竝,恶乎知君子小人”,则尚何是非之不同,而须争辩。同时,能够“少私寡欲,知作而不知藏,与而不求其报”,则尚何情欲伸张,而致牵连纠结。再复能够“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民如野鹿”,则又尚有何政治束缚而须怀私。在这样一个社会中,任何群与己的关系,均可顺乎自然而行。
对物与我的关系,庄子主张“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 ”(《德充符》)可谓为“大一主义”者。人是物之一类,故群与己的关系,当然包含在其“大一主义”之内。至于“大一主义”的表现,并非要求大同或统一;反之,而为“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齐物论》)观念的发挥。也就是说,维护全体生存,固须各司其职。但不要彼此影响,各当保持行动之自由独立。因而为了意见方面保持自由独立,主张各是其是。为了心理方面保持自由独立,主张各适其适。为了生活方面保持自由独立,主张各安其安。合而言之,各是其所是,各适其所适,各安其所安,即是要求群与己之间,横的关系尽量相忘(从忘是非到忘我),纵的关系力求冲淡(从游心于淡到游于无有),彼此各在独立之小天地中,互不相涉,也互不相碍,而一体共存。此较近代西方个人主义之理论,尤为个人化。庄子由对当时现实的否定,转向如此极端,则其心境之苍凉孤独,千秋之下,犹足一慨。
神与形
有关庄子思想中,所论外界宇宙及人生究竟,与乎一己面对此若干莫测之义谛和现象,所应取之看法和态度,暂由以上各章探索既毕。现在,回归到自我,试看其对于一己之切身问题,作何考虑。
人反求诸身,可显而易知者,首为一己之形体,再即不易得见而却支配形体之精神。两者相较,形为外,神为内,形有生有死,神有存有灭。形生则神存,形死则神灭,相互关系密不可分。故《太史谈论六家要指》有云:“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此为一般共有之认识。
惟先必须附加说明,在庄子想象中,神乃由心流露而出。故心为神之体,神为心之用。所以论及形与两者的关系,常将心与神混用而不加区别。在内篇中,原多见为 “心与形 ”相对。如“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齐物论》)“其形化,其心与之然 ”(同上),“容将形之,心且成之”(《人间世》),“形莫若就,心莫若和 ”(同上),“无形而心成者邪 ”(《德充符》),“其心志,其容寂 ”(《大宗师》),“有骇形而无损心 ”(同上)皆是。虽然这七篇中,也有单独谈神,或单独谈形之处,都并未将两者合论。偶尔有之,亦仅提到神与部分形体,如“以神遇而不以目视 ”,“官知止而神欲行 ”(均见《养生主》),而非指与全体之关系而言。但这当中,有一种微妙的观念出现,即“游心 ”一词是。如“乘物以游心 ”(《人间世》之类。庄子所要求心之本体,当为 “如死灰 ”(《齐物论》),“守其宗 ”(《德充符》),何以能游?故能游者,显然为心之作用,即神之游。从这微妙观念,可以看出两种意义:一是心与神的体用关系,借得证明,二是从重心转变为重神,亦即从静态的人生观,转变为动态的人生观,过渡的关键在此。如此一来,直到外杂篇,才有神与形的兼提并举。如“抱神以静,形将自),
“游心乎德之和 ”(《德充符》),“游心于淡 ”(《应帝王》))。
地》)偶或也有将心与形对比之处。如“南荣趎曰 ……心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狂者不能自得 ”(《庚桑楚》)。又如 “庄子闻之曰:今人之治其形,理其心,多有似封人之谓 ”(《则阳》)。但远不如内篇之常见。从这些用语的前后更动,也略可看出庄子(或与其后学之间)思想上一种变迁的痕迹来。
在神与形二者中,形指肢体,所含意义比较单纯;庄子对正”(《在宥》
“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天此,亦从常识方面着眼,故不赘论;而于神则否,包涵内容较多。且以称谓来说,除神之外,或曰精神,或曰神明。三者不同之处,应是神为心之用,这在前面讲过;而“精”则为神之内敛,如《天地篇》云:“神之又神,而能精焉 ”;而“明”则为神之外露,如《列御寇篇》云:“明者唯为之使,神者征之”可以概见。唯神、精神、神明,名虽各有不同,实则一体的三种变化,彼此相互涵摄。故本章所讲之神,即已同时包括精神与神明的意义在内。复欲在此附带说明,其中神明一词,在《庄子》书中,又有两种用法:一为 “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 ”(《天道》)。“配神明,醇天地。”“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均见《天下》)属于自然之神明。不在我们讨论之列,另即本章主要所讲,乃在 “神何由降?明何由出 ”,“澹然独与神明居 ”,“天地并与,神明往与 ”(均见《天下》)这种内心所具之神明。前谓 “明者神之散 ”,神散后外露之明,当为 “纯白不备,则神生(性)不定 ”(《天地》)的纯白之象。或为 “纯素之道,唯神是守 ”(《刻意》)的纯素之理。由纯白之象与纯素之理所表现出来的明,汇成与神关联的一种自然而纯朴之内心状态。这在道家精神修养的理论上,极具重要性。既以唯神是守及神性(生)之定,为自然而纯朴之内心状态的实现要件;则随心知外倾之 “劳神明为一”(《齐物论》)及“外乎子之神 ”(《德充符》)均非所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