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0章君向潇湘我向秦
灵隐寺。
黑暗中的灵隐寺分外宁静。没有梵音、没有颂经、没有杂声,整个寺庙沉浸在无边的黑暗之中,仿佛呼吸也与自然和谐一致。
唯有大殿还有一盏微弱的烛光。
殿内佛像前,一几、两茶、一香炉,再有两个蒲团。蒲团上席地坐着两个人,一位是鹤发鸡皮、超尘脱俗,活像一个神仙的空大师,一位是虔诚的香客,正在灯下边询问边聆听边记录。
他们正在追述牛肉摊一战的情况。
这位香客是一位著名的历史学家,是那位“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奋笔写下“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巨著——《史记》的作者司马迁的后人,大名鼎鼎的司马笨。
他秉持渊源久长家学,严谨的治学态度,“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理念,忠实而详尽地写下了一部彪炳千古的《江湖》,成为研究江湖的史学名著。
——《史记》里的“伯夷列传”,“孙子吴起列传”、“刺客列传”、“儒林列传”、“匈奴列传”、“南越列传”、“西南夷列传”、“朝鲜列传”算不算江湖的历史呢?
司马笨认为是。
——他认为,江湖的历史何尝不是人类的历史。
司马笨确实是一个非常“笨”的人,为了写江湖史,北过涿鹿,登长城,南游沅湘,西至崆峒,东及沿海,足迹遍及大江南北。
到过塞外草原,考察邹夕锋的老家、怡和钱庄的前身“风云牧场”;到达姑苏,眺望江南四大世家泛舟的五湖;为了求证小秋长街一战突围,六进钱庄;为了访求除夕之夜鏖战发生的故事,七入鹰塔;为了深入了解小秋易容之后与纯相处的情况,八到“松庄”访问那里的下人,甚至还参观了两人做爱的“遗址”。
如果说,柳慕永写的《性趣》一书,真实投射生命蜕变,才子佳人的暖暖温情,以及如哲人般对生命的清澈洞见,那么,《江湖》一书则反映了“扶义?m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的英雄人生和波澜起伏的豪情故事。
当然,也有争霸、谋杀、篡权,还有亲情、友情、爱情这些人类永恒的主题。
司马笨千里迢迢赶到灵隐寺,是为了写《吹牛大王蒋能干列传》,作为史家,他恐怕是第一位替小人作传的人。
目的是为了警醒后人。
他认为,写史应当“爱之不增其善,憎之不益其恶”,就是说,既不美化、神化,也不有意丑化、妖魔化。一切按照历史的本来面貌写。历史学的生命在于真实,不真实的历史后人谁也不想看。
同时,写史不仅是忠于史实,更是让后人思考。小人愿意真心地深刻反思,我们接受。不愿意反思,我们就任其毁灭。想疯狂,我们就让它疯狂。
水能载舟,也能覆舟,是同样的道理。
当然,写这部书的时候,已是较长一段时间之后的事了。
——追述的意思本来就是指已经发生的事情,事后进行描述。
两人谈论的却是与蒋能干有牵连的萧四。
为什么巨人身边总少不了小人?总被小人所干扰?为什么小人总是很容易得志?而好人很难一生平安?
司马笨问的不是这个社会话题,问的是一个关于动机的问题:“为什么雍大总管花那么大的力气,非要除去萧四呢?”
空大师拈须一笑:“因为萧四有能力。”
“请说。”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个人有能力,并不一定是件好事。”空大师说:“天妒英才,同行相轻,萧四就处于这样的大环境中。”
他说:“刘侯是位阴森的谋士,残刀是个嗜血的勇士,这两人可怕,但这两人都不是帅才,不是钱庄最潜在的威胁,要让青龙镇永远积弱,一蹶不振,最好的办法当然是除去有统帅能力的萧四——失去统帅的青龙镇当然今后就容易对付了。”
司马笨在微弱的烛光下认真地记录。
空大师说:“但是,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还有什么原因?”
“你没有发现萧四和雍大总管是非常相似的人?”
“相似?他们当时一个三十岁,一个五十多岁,一个有家庭,一个独身,没有多少相似啊。”
“我说的是他们的性格、才能和职务。”
马马笨想了想:“嗯,一个是负责全面事务的大总管,一个是当事的监管人,两人都有才能,都很突出,都很冷静、有头脑,这方面真是有点相似,不过,这与动机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这是一种喻亮情结。”空大师叹了一口气说:“既生喻,何生亮,雍大总管当然不希望有一个自己的阴影存在。”
“这么说,萧四岂不是死定了?”
“是的。”
自古不要脸的怕阴险的,阴险的怕不择手段的,不择手段的怕不计后果的,不计后果的怕不要命的。可是,两个职务、性格都差不多的人相比较呢?且都是各自阵营中举足轻重的栋梁人物,都不缺乏头脑和谋略。
雍养财和萧四算是“熟人”了,彼此都深入研究过、也接触过对方,知根知底——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很可能就是你的敌人。
要对付萧四,雍大总管当然很小心、很谨慎,除了三只苍蝇和一只蝇蛆外,还特意准备了一个“蝇头小利”的人。他拍拍手,黑暗中立刻有一个形态猥琐、贼头贼脑、蝇营狗苟,但却表现乖戾嚣张、目中无人、气派很大的人快颠颠地跑了进来。
这个人就是刚才与萧四见过面的蒋能干。
“三寸不烂、巧舌如簧”的蒋能干神清气爽、容光焕发,一脸得色,无论谁刚刚得了一笔银子,心情都会出奇的好,而代价居然是:连嘴都不用动,仅仅是出卖而已。
——在一个狗咬人不是新闻,只有人咬狗才是新闻的社会里,“出卖”对他这样的人来说,简直就象吃饭喝水睡觉那样容易,那样自然。
——不出卖才是不容易,不咬人才是奇怪。为了钱,甚至可以把自己当商品卖给你,你信不信?反正卑鄙习惯了就不是卑鄙,出卖一次是出卖,出卖两次还是出卖,出卖多了就成了一种生活,谎话说多了自己都以为是真理,而听的久了就成了每个人都可以琅琅上口的口号。
“两位。”雍养财半眯着眼,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慢慢地说:“不用介绍了吧?”
萧四淡淡地说:“不用。”
“我们又面了。”蒋能干说。
“是的,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快。”萧四语带嘲弄,鄙夷地说:“我们真有缘分啊。”
蒋能干笑得很嚣张:“不是有缘,是我阴魂不散。”
“我得罪你了吗?”
“没有。”
“那你怎么阴魂不散?”
“我喜欢。”蒋能干说:“我喜欢你,你信吗?”
“我信。”
蒋能干说:“我喜欢的其实是钱,谁给的钱多,我就替谁说话。”
“我知道,也看得出来。”
蒋能干说:“你如果出得起更高的价钱,我马上就是你的人。”
“他出了多少?我可以加倍给你。”
“嘿嘿。”蒋能干阴笑:“我是故意逗你的,青龙镇目前的财权在刘侯手里,你能有几个钱?难道比钱庄的钱多吗?”
萧四默然。
“象我这样的人就图妻财子禄,求田买舍,没有什么志向。一向做事先流氓后绅士,先妓女后淑女。”蒋能干得意地说:“要不要我把你也?{黑一下,说你死在老母猪的床上?”
雍养财嘿嘿一笑:“好啊,好啊,就这么办!”
萧四脸一沉,盯着将能干一字一句地说:“不管你是什么魑魅魍魉,跳梁小丑,信不信,我一拳就能打爆你的头,让你一辈子不能开口说话?”
蒋能干刚刚还得意忘形,一脸嘲笑,笑纹还来不及收敛,就僵在嘴边,变成干笑了。幸好他的脸皮够厚,即使灰头土脸,洗一洗后照样容光焕发;纵使百口莫辩,但喝口水以后,嗓门就回来了:“生意不成,情义在,何必这么见气,哈。”
“哼,谁与你有情义?”
“没有就算了。”
萧四没有说话,他实在不想与这种小人多说话。
蒋能干忽然拍了拍脑袋,说:“对了,雍大总管还答应了我一件事,与你有关的事。”
“什么事?”
“他答应,如果我出卖你,事成之后,把你的老婆送给我。”蒋能干淫秽地笑了笑:“听说你老婆床上表现很不错的……”
雍养财坐在旁边,很愉快地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冷语交锋。
柳慕永找蒋能干这样的人,是为了造势,为了炒作;刘侯请蒋能干,是为了抹黑对手;雍养财呢?收卖这样的人一个主要目的则是为了扰乱萧四的情绪和心智。
萧四一向以冷静和严格的自控能力著称,据说在一次胡老板与一小国的国王豪赌,因为赌注实在太大,别说当事人,连旁边看的人都紧张的发抖,开牌之前,只有萧四居然还有闲情起身为所有的宾客冲了一遍茶,而且一滴水都没有洒出来。
事后连胡老板也刮目相看,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这也是萧四最可怕最难对付的地方。
现在,这个目的显然达到了,一向沉稳的萧四竟口不择言地说出了“我一拳就能打爆你的头”这样平时绝不会轻易说出来的话。雍大总管注意到,在蒋能干说到他妻子的时候,萧四的呼吸变得急促,手立刻握成拳,青筋冒出,微微发抖。
萧四已经气得发抖!
如果不是极力克制,恐怕早已一拳挥出。在高手对阵的时候,一点小小的情绪上的波动都是致命的,都会影响你的判断。
这个道理,萧四不是不懂。
一拳挥出,雍大总管的暗器恐怕也要出手了。暗器一出,三只苍蝇和一只蝇蛆也就出来了。疾病、灾害、死亡也就出来了。